摔倒地上的时候,周光还是懵的,他歪着头“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却是双手背到了脑后,顺势躺了下来,“呦!你看,月亮出来了!”
对于这个饿着肚子的夜晚来说,今夜的月色有点太美了些。
“那个...那个谁,你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怪没意思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桓崇反唇相讥,“你拿嘴巴呼气的?不说话能憋死?”
“诶?咱俩太有缘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周光“哈哈”一笑,眼睛瞧着那一轮圆月,道,“喂,你说,假如咱们有一天成了将军,会做些什么呢?”
“...”桓崇也望着那月亮,隔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是想做侠客,怎么又想做什么将军了?”
周光摇了摇手指,道,“唉...你不懂,侠客固然好,可是有些事,是只有将军才能做成的。”
“我呢,虽是从小在武昌长大,但我的阿父阿母都是南渡过来的。小时候,我听阿父说过,我本是有个同胞兄弟的,可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我那襁褓中的阿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虽连阿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每每想到此事,仍是心中伤感。”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将军,我定要去江北,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作恶的胡人...”说到这里,周光的声音也变得顿挫起来,“虽然我们的地盘被他们占了,可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中原夺回来,再不要出现像我阿弟那样的惨剧!”
... ...
城内的大火,连扑带烧,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日头高升,临江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了。
阳光明媚,所照之景却仿如噩梦一般。桓崇的太阳穴跳得难受,他伸手揉了揉。这时却听见一道婴儿的哭声穿透耳膜,“哇——”
他忙睁开眼睛,却听一旁搜寻的兵士们议论纷纷,“这孩子命真大,死人堆里压了这么久,居然还活着!”
“桓将军,你瞧!”一个兵士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给桓崇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是个小郎呢!被人护在身下,还活着!你听听,他的叫声有多响亮!”
桓崇走上前去,嘴角好不容易翘了翘。他随意向那孩子瞟了一眼,当视线落在那孩子襁褓内一块染血的帕子时,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
他突地伸手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待仔细翻看后,急道,“你们从哪里找到他的?”
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好吓人!
那兵士打了个冷战,伸手一指,道,“那...那边!”
桓崇猛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他几个大步过去,埋头便在那一地橫斜的尸首里搜寻起来。
先翻去一个,再翻过一个,最后...他颤抖着手,把那个压在最下面,却始终架着双臂的人从中挖了出来。
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桓崇用力,将那人轻轻地翻过身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头发上和脸颊上又是染血又是沾灰,连那张一贯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紧闭着的。
桓崇的眼睛顿时就红了,“显明!”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一半,看着效果不好,所以就一起合着更新了。
话说,我断在这儿,会不会被拍死。。。
第102章
夜已经深了。
竟陵郡石城大营中, 庾亮的那顶帐子却仍是亮着的。
他正在给自己的小弟庾翼写信。
庾家兄妹, 庾亮最长, 明穆皇后庾文君居中,庾翼年纪最少。同胞三人, 均是风姿秀雅,气质不凡。
且这兄弟俩,虽是出身世家大族,但都有匡扶宗室、一心北伐的志向。故而,这回庾亮布阵,便将弟弟庾翼派驻江陵,命他协力安守中路。
兼毫沾墨,庾亮挥笔而书。
“...晋廷多年来偏安江左, 已然失却了诸多先机。彼王敦居荆州,意在作逆,不在于敌;陶士行虽守土有方, 但年已衰耄, 远志未足。乃至现今, 荆州只区区一镇之力, 休养数年,仍几多残破,能自守已不易矣。但, 为唤起国人血气,兄愿以此身此命,开复中原, 起慷慨之气...”
“另,近来睡眠不稳,时而心痛。同朝为官者,王茂弘(王导字)、温太真(温峤字)等俱皆作古,想来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
“君候!君候!”
“这么晚寻来,发生了何事?”庾亮将手中毛笔放下,向那参军打量一眼,再皱起了眉头,“衣冠不整,想来并非什么好事了。”
因为赶得急,那参军方才出门时只是随意将鞋趿拉上,再将头巾随手一裹。知庾亮肃整,他赶忙将偏歪的头巾拨正,双手将急报递上前去,道,“君候,最新的战报...”
“既然看过,那便直说。”
那参军觊了庾亮一眼,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江北南路,敌将夔安进犯胡亭,向江夏的方向侵犯而去了...江北北路,义阳郡太守郑进、将军黄冲全部投敌。目前夔安大军正在向石城进兵,南北两路,意图...合围。”
“竖子!”得知义阳郡的守官全部投敌,庾亮低声痛喝一句,“襄阳一处,便在北路阻隔了敌人大部的兵力,黄冲、郑进两个小儿竟然不战而降,真乃我晋廷的耻辱!”
他拆开信报浏览一遍,便用力把那信报揉成了一团。
“对了,南路军力不是牵制在邾城了?那夔安又是从何处调来的兵将,竟敢进犯江陵?”庾亮默了默,转而望向桌案上摊着的那张舆图,道。
听他终于问到这处,那参军面露难色,小心道,“回君候...邾城破了...”
“你说什么?!”庾亮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那参军上前,又把另一封信报呈了上来,道,“这是桓将军发来的。”
“我们的救援...迟了一步,那邾城在桓将军救抵达的前天夜里便破了...毛将军和樊将军落水而亡,周将军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邾城守军战死六千余名,百姓几乎尽皆被屠...”
“桓将军说,石赵军队又在那里放了把火...邾城,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庾亮的心猛地一跳,耳膜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星星点点地起着花,若不是双手还死命撑在案上,他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 ...
“他怎么样了?”桓崇踱步至房门外,对医师道。
“周将军身上创口虽多,但都不致命,且军医都已经处置得很得当了,暂且不必担心。”那老医师顿了顿,道,“唯有右腿上那处骨伤,骨裂成片,断口不一,伤势十分严重。那处,我已经用竹板夹裹好了,但往后恢复得如何,除了每日服药,也要看将军自身的造化了...”
说完,那老医师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军见谅,我这便去开药方。”
这医师姓葛,是武昌城里最富盛名的圣手。听说他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识遍天下疑难杂症。能得他说上一句“严重”,可见周光的伤势却是不轻了。
桓崇呆立原地,只见那老医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桓将军,周将军受了这样的伤,除了平日里须得卧床休养外,你们身边的人还要时不时地帮忙疏导他的心理,尽量让他的心情开朗些。这样...于养病也有大益。”
桓崇一怔,随后郑重向那医师抱拳致谢。
再定定地回想一会儿,等那老医师都走得没影了,桓崇这才轻轻伸手,将那扇门推了开来。
... ...
天光太过透亮,连空气中都可见翩飞的微小尘埃。
桓崇徐徐行到床边,刚想给周光拉上床幔,却见床上那人的眼皮不自然地略抽了抽。
于是,桓崇将搭在床幔上的手一放,反是慢条斯理地坐到了床边。沉默地坐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今日阳光不错。”
见那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桓崇停了片刻,又道,“我把那张貉给宰了。”
这回,周光的眉头却是一动,却听桓崇又道,“...还不睁眼?”
“莫不是你在等着我为你号丧?”
桓崇说着,向床上那人望去。这一望,他的目光刚好和周光乍然睁开得双眼对了上去。
... ...
似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桓崇的眼眸都和初时所见一般,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周光无所谓地笑了两下,趁机闪躲开了他的视线,“哎呀,竟然被你看穿了!”
“你把那张貉宰了?干得实在是漂亮,漂亮呀!”周光爽朗道,“那杂种屠杀了我们无数的弟兄和百姓。这回,也让他尝尝翻车的滋味,真是痛快!哈哈哈哈哈!”
桓崇盯着他那快翘到耳根的唇角,片刻后,道,“你...笑得可真难看!”
话一出口,不等周光回应,桓崇自己便是一愣。
前次,无忧给他上药时,曾用同样的一句话,来评价他强撑起的一张笑面。他那时还不明所以,直到现在看了床上的周光,桓崇一时竟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句来。
“你...!”
素日里,周光仗着口齿伶俐,在桓崇身上讨得了不少便宜。只不想此刻竟然竟被这人刺了一句,周光喉间一梗,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说辞来,于是,他只好不甘心地将身子挪挪,想要闹腾一番,偏那右腿沉重,稍稍一动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是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周光虽然总是摆出一副惫懒相,实际上,他在军营里一直憋着股劲儿,时不时地就要和桓崇闹上一闹,比上一比。
可,现在的他,就算握紧拳头、竭尽全力,也只能用双臂拄着,勉强起个半身。
“行了!有伤在身,就别逞强了!”听见他鼻子里喘出的粗气,桓崇心中亦是难受。
他将周光一把按住,然后破天荒地道了句,“显明,你陪我...说说话吧。”
“...呼...喝...啊?你说什么?”周光喘了两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诧异道。
桓崇却别开眼去,少倾,道,“咱们来聊聊吧,城破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 ...
听他提到那时的事情,周光目光一空,双臂伸直,“噗通”一声又倒回在了床上。
“也没什么...”
他明明是望着头顶的床帐,黑色的瞳子里却仿佛倒映出了邾城那燃得极炽的熊熊火焰,“我到邾城的时候,那些羯人已经开始合流了。我们损失了几个弟兄,才把这最后这批辎重压进城里去。”
“可是,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再说那毛宝和樊峻,我看他俩都经验不足,说白了就俩草包。一天天的除了后撤,便只会求援...呵呵...可惜啊,最后城外的营地都撤回到城里去了,连求援书都发了五六封,你那好君父可是连理都没理。最后,可不就只有城破一个下场了?!”
“毛宝和樊峻想要投江游过来,但都溺水身亡了。我的部下已经在下游找到了毛宝的遗体,樊峻的没找见。”桓崇面无表情道。
“这便是了...我便是武昌人,夜里的江水有多危险,我再清楚不过。我那时便劝阻他们勿要投江,可这俩根本没一个听得进去。”说过一阵,周光似乎又恢复了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道。
“...那你呢?”桓崇瞧他两眼,视线再往他的腿上望去,道,“我知道你不是粗心大意之辈,腿上却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谈到自己,周光登时便沉默不语了,片刻后,他轻声道,“子昂,你说,我这腿,还能不能恢复了?”
桓崇寻思了片刻那葛医师的话,沉声道,“医师说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三个月,往后下地,定然还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
周光被他的安慰给硬生生地逗笑了,“咱俩谁跟谁呀!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我刚才都听到了,那葛老头分明说得是‘看我造化’。”
见桓崇又向他瞥过来,周光又贱兮兮地笑道,“诶诶——说到这...”
“我晕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人一边恸哭,一边喊我的名字来着...哎,那声音特熟悉,是谁来着...”
桓崇咳嗽两声,他押了两口水,最后道,“没哭。”
“什么?”
“就是喊了几嗓子,看你还能蹬腿,就没再喊了。”
“切!”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看来三千字根本满足不了我!我要努力向六千进发!!(攥拳)
第103章
腿脚不灵, 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会落下病根...
就算是个普通人遇上这样的事情, 一时间都难免会生出万念俱灰的念头来...遑论他们这些出入里俱是仰赖腿脚的武人?!
趁着桓崇不注意, 周光悄悄地伸出手去,他用力将那伤腿一按, 顿时肉疼、骨疼、连心肝也跟着发疼...
可他不是个轻易便低头的性子,就是再疼,他仍是用力将喉头间的那股血腥气强压了回去。等气息平稳了,他再向一旁坐得泰然的桓崇调笑道,“桓将军可是大忙人,在我这儿坐了这么半天,军营里的人怎还没找过来?”
“...特意陪你说话,不好么?”
“...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周光作出夸张的表情, 散漫一笑。
他把双手背过头去,顿了片刻,又挑剔地向桓崇身上打量过去, “只是...你这性子着实无趣, 既不会说笑话, 又不会讲荤段子, 还总是有能耐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咯...啧啧...你要陪我说什么啊?”
桓崇瞥他一眼,不动声色。
少顷,他骤然开口, “那就继续咱们方才未完的话题,如何?”
“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给搞成这样的?”
... ...
...刚说胖,他还就喘上了!
周光被桓崇气得, 刹那间胸闷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