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来就问这么难堪的问题,这人是真不打算给他留一丁点身为男子汉的面子。
见桓崇认真地盯着自己,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周光更形窘迫了,他咬咬牙、干脆道,“我...被马踩了!”
反正瞒也瞒不住,不如照实说了罢...
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一名将军,乱军之中被一匹马给踩成个有腿不能行的残废,周光多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故而说完后,他便作罗鹑状,扭过头去。
这时,却听背后的桓崇淡淡道,“...就为了那个孩子?”
周光猛地撑着身子,回过头来,眼睛里都闪动出了和着惊讶和喜悦的光芒,“...那孩子没死?!”
“孩子没死。”桓崇顿了顿,冷声道,“但是你的部下,死伤惨重。”
“将有五危,其五者,爱民,可烦也。过度溺爱民众,便会受敌烦扰,陷于被动,进而危及自身,连累整支军队。显明,你在军中这么些年,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自打周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右腿受损严重开始,他便一直压着股火。此刻,瞧着桓崇那张臭脸,再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训斥,周光心中的愤恨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了,“桓崇,你又明白了?!”
若不是因为起不来身,他定要向对面的那张小白脸狠砸过去一拳头。
“邾城守军死得死、跑得跑,连毛宝和樊峻都跑了,这些百姓又能怎么办?!强行突围,本来就是必死之局,活一个不亏,活两个算赚。我带他们一起走,总比留在那城里被人烧死、任人宰杀强吧!”
“羯人残暴,你我皆知。那孩子的母亲被羯人砍死了,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地再看着这孩子再被砍了吗?!”
“...就算,代价是你的这条腿?!”
桓崇的声音沉沉的,“显明,他不是你阿弟!”
“切,你还真了解我...”周光停了停,苦涩一笑,“也许吧...也许,我的确在他身上看到了我那缘薄阿弟的影子...”
“可是,子昂,你不懂!那一刻,敌军的马蹄只要向下一踏,就能把这小家伙给踩个粉碎...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而我,是唯一有能力救他的人...”
说到这里,周光的眼睛,一瞬间便睁大了,“往后的代价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那时我不救他,以后,我会后悔万分!”
恰有一道阳光照来,隔开了对峙的二人。
良久,隐在阴影里的桓崇低低地叹了口气,“显明,记得当年初入营中,咱们还曾一道上过几次战场。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陶师会专门把你调去负责后勤吗?”
“你哪点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呵...你呢?你的心不软?”
“本来就硬。”桓崇一笑,缓声道,“若和你比,更是铁石心肠了。”
... ...
再坐一会儿,桓崇起身便要离开了。
他方站起来,周光便期期艾艾地望了过来,“那个...子昂,反正我也醒着,你...你让我看看那孩子呗?”
...腿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他还期艾个什么劲儿。
桓崇只觉得这人是没救了,“那孩子现在无忧那里,我这就叫她带来给你瞧。”
周光立刻点头如捣蒜,然后他“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道,“子昂,你可千万要将我的行踪保密。我这个样子...可万万不能让红药瞧见...”
“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这时候终于想起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
周光挠了挠头,一脸讪笑,“这不是...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也是怕她平白无故地瞎操心嘛...”
桓崇冷笑一声,“晚了。”
“你前阵子去邾城的消息,红药已经知道了。邾城被围时,听说她还暗地里哭了好几回。无忧担心于她,后来干脆把她接过府来。所以,你被人‘抬回来’的消息,她们一早就知道了。”
“...啊?!!”
“我劝你好好准备准备。此刻在床上养病,虽然穿得不那么体面,但是起码打起精神来。别一会儿面对她的时候,自乱阵脚。”
“噢噢!!!”
... ...
府中下人的手脚很是利落,桓崇吩咐下去,没多久,廊下就传来了两名女郎结伴而来的脚步声。
无忧抱着孩子,红药却是捧着肚子,一旁的侍婢手上还端了盛着药羹汤水的食案,食具上还微微地冒着白烟,一瞧便知是刚刚熬好的。
进了屋后,周光先对着无忧打了个招呼,视线掠过那孩子后,便定定地落在自家妻子身上,再也不动了。
周光夫妇的感情一向很好,可奇怪的是,周光瞧红药,红药却偏歪过头去,就是不瞧他。
无忧心疼红药的身子,忙安排她坐在了一侧的榻上。
再左右瞧瞧,见这两人之间不言不语、情形尴尬,无忧遂向桓崇使了个眼色,再将孩子抱上前,笑道,“周将军,我找了奶娘过府来,刚给这孩子喂过一回。你瞧,他吃饱了,睡得正香呢!”
周竭力光支起脖子向那孩子望去,见他在睡梦中也咧着嘴角,遂傻笑道,“哈哈,这孩子笑了!瞧瞧,他还真像我,做梦也知道笑。不像那个谁,做梦也是愁眉苦脸的!”
这话说得...
无忧抱着孩子,侧身向红药望去,果然榻上的红药已经气鼓了一张脸。
她轻声道,“周将军...慎言,不然你一片好心,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周光本意是想寒碜寒碜桓崇,不料竟是适得其反,他悻悻地向红药望去,正好见红药抚着肚子走上前来。
两人目光一对,只听她道,“那孩子...谁的?”
“我的...哎...不是,不是我的...”周光语无伦次,他忙向桓崇求救,道,“子昂,你亲眼见着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桓崇眼角抽抽,不顾周光一个劲儿使来的颜色,对红药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具体的情况也不知晓,还是问显明吧。”
“周光,你混蛋!”
“红药你听我解释啊!子昂,你快回来!”
“等等,别扔枕头啊...我说我说...哎呦,你轻点,我腿好疼!”
... ...
走出门去都有好几步了,无忧还能听见身后屋子里传来的阵阵鸡飞狗跳声。
她担忧地回头瞧去一眼,道,“周将军...不会怎么样吧?”
上回红药在他背后‘造谣中伤’,桓崇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息了无忧心中的怒火。这回正好能让周光吃一次瘪,桓崇又何乐得不为?!
因为无忧抱着孩子,桓崇便顺势揽过她的腰,一面带她向前,一面道,“他们俩素来如此,无须担心。”
无忧点了点头。
美人腰肢细软,不盈一握,桓崇有些心猿意马。但再一看到那躺在自家妻子怀抱中的小崽子,他刚刚翘起的唇角,又“唰”得一下绷了起来。
...该死的周光,救什么人不好,非救这么个小崽子!
这一年多来,无忧胸前的风景越发蔚为可观。而此刻,那小家伙连睡觉都要贴在无忧的胸口,敢情是美得连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桓崇越看那孩子,越觉着碍眼。少倾,只见无忧稍稍托了托,似乎是怀中的孩子有些沉手。
桓崇忙道,“是不是很沉,我来抱吧!”
说着,他不顾无忧的反对,便把那孩子从她的怀里挖了出去。不想,也不知是用得力气太大,还是抱得姿势不对,那孩子刚刚还笑得甜滋滋的,一落到桓崇的手里,他嘴巴一咧,脸上一皱,登时就嚎啕大哭起来,“哇——”
“就说你别抱,让我来就好!”见孩子哭了,无忧赶忙从手足无措的桓崇手里,又把那孩子接了回来。
这孩子刚被抱回来的时候,家中的女眷们的注意力便都被他吸引了过去。无忧和红药还特意随着奶娘,学了几手哄孩子的小窍门。
说也奇怪,换个怀抱,无忧轻柔地拍了半晌,再哼哼了一支曲子,那男娃小嘴吧唧了两下,很快就挨在她的身上又被哄睡了过去。
望见这神奇的一幕,桓崇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
...无忧对这小崽子,还真是上心。
若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她定然会是个温柔可亲的好母亲!
那...他便做个如陶师那般的严父吧!免得到时候因为母亲过于慈爱,导致孩子们都没了管束,没有规矩...
桓崇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靠谱。
他瞧着无忧那专注的神情,忽然叫住她,道,“你很喜欢他吗?”
无忧自己是个生手,她怕小家伙随时会醒,精力一直忙着哄孩子,哪儿有工夫理身旁的男人?!
她连桓崇问得是什么都没注意听,便随口应了一句。
结果,她被桓崇拉住,低头便深深地吻了一口。
无忧险些连怀中的孩子都没抱住,幸好桓崇知趣,还知道伸手托一把。
就算这样,等到一吻结束,无忧仍是向他啐了一口,还附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哎呀,还没回房呢,你干嘛呀!”
却见桓崇露齿而笑,灿烂极了,“无忧,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 ...
石赵由羯人所建,他们的进攻手段,自然也是大多采用胡人轻骑,边作战、边打劫。
一路战来,节节胜利,那赵将夔安对晋廷生了轻视之心,最后竟然一路围攻到了石城,妄图端掉庾亮的大本营。
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庾亮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命竟陵太守李阳出兵相抵。这一仗却是战局翻转,石赵方大败,一役便被晋军斩首了五千余众。
这场惨败,让夔安认清了现实。他迅速撤兵,绝不拖沓,然毕竟是胡人本性,即便败走,他仍是乘势劫掠了汉水以东,挟持民众共计有七千余户,并将他们迁到幽州、冀州充户。
至此,近两个月的战事彻底结束。荆北原就破败,经此一遭,受创愈发严重。
而庾亮的北伐大计,可谓是全面崩盘,更无实现的可能了。
... ...
战事结束,做好基本的善后工作,庾亮便将武昌的治理工作交由小弟庾翼和桓崇二人,他自己则是回到建康,亲自入宫,面圣请罪。
此次北伐尚未开始,便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好在从一开始,小皇帝司马衍就没有对这次行动抱持很高的期望。庾亮进宫后,反是受了小皇帝的一番安慰。且,司马衍虽是接受了庾亮的贬官辞呈,但过不多久,他便将自家大舅再度官复原职。
至于武昌这边,战事结束,人们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谧。转眼间到了年末,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这日,桓崇和庾翼正在州府里忙碌,外面却突然来人,送了一封从建康来得家信。
即是家信,庾翼看了落款,便随手拆了开来。
信是庾亮妻子写来得,信上只说庾亮近来心思郁郁,茶饭不思,精神仄仄,病了有些时候了。恰好很快便又是一年元日,如若可能,她想邀请小叔和桓崇一道回建康来,一家人共度元日,说说笑笑,也好让庾亮的心境开朗些。
庾翼快速浏览一遍,他微微皱了皱眉,便把这信递给桓崇传阅。
这信件本身的内容倒没什么,但不知怎地,庾翼忽地就想起了兄长之前所写得“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一句。
“小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桓崇伸手接过信去,读过一遍,担忧道,“君父病了?!”
庾翼安慰道,“没事。兄长的脾性你晓得,他待人严,待自己更严。邾城那次,是真地打击到他了,阿兄这回的心病,想必定是因此事而起。”
“邾城虽惨烈,但兵家之争,一胜或一负,不过常事耳。君父又何必如此自苦?!”桓崇道,“这次不成,下次再战,那石赵总有被我们打败的一天。”
“你还年轻,自然无所畏惧。兄长年纪大了,他更期望厚积薄发,一蹴而就。”庾翼说着,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咱们州府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吧?子昂,你熟悉武昌,这次便烦你留守此处。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有人能及时应对。”
“小叔?”
“我这就收拾行装,速速回建康去。”庾翼振振衣袖,颇头疼地揉了揉前额,道,“兄长有时十分固执,很多时候,他认定的事情,连我阿姊生前都劝不动他。所以,咱们两个人分工协作,你留在这儿,便让我回去同他好好说说,让他尽快打开心扉,振作起来吧。”
“子昂,可千万别让我和兄长失望啊!”临出州府时,庾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 ...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又来临了。
一年之间,荆州首尾两场战,有些将官盛年夭亡了,有些将官仍在轮值戍边,就连向来活跃气氛的周光也因为腿伤卧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是故,今年的元会,比去岁还要冷清。
此次,只桓崇一个独坐高位,他为人自持,又不健谈。酒过三巡,只觉满座寥落,意兴阑珊。
... ...
彼时郎君们在州府共贺佳节,女眷们也在旧陶府西苑齐聚,共襄元日盛宴。
相较而言,女眷这边的气氛更佳。且,无忧虽是年轻新妇,可她怀里一直抱着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那小团子见人就笑,毫不畏生,因为事先已经喂饱了,自始至终都不哭不闹。这般乖巧的孩子,再有人私下透露了他的遗孤身世,更是得了女眷们一致的叹息和夸赞。
终于等到了夜深时分,宴席结束,郎君们纷纷过府来接人。
桓崇也在其中,但他就住在陶府,便没有与旁人争抢。等女眷们走了大半,他这才探头向屋内望去。
... ...
武昌非建康,这里远离庙堂,少有条条框框的宫廷规矩。
桓崇又以从军为业,平日里没什么重要的宴会要参与,无忧嫁她日久,罕有机会着正装出行。是以,向屋内瞥去那一眼后,桓崇便再挪不开视线了。
他的新妇,梳了一头高髻,脸上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黛,可她立在人群之中,格外与众不同,就好像旁人都是些衰败的莲叶,只有她是那株亭亭的莲,正在幽幽的华光之下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