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长途跋涉, 庾翼却全然不顾旅途辛劳, 他只略略喝了口茶水, 微微润了润喉咙, 便行至大堂中央,把手中诏书展了开来。
  诏书不长,却也不短。
  前几项都是些琐碎事务与官话套话, 却听庾翼声音沉稳,他一一宣读,直到最末, 道,“...建威将军桓崇,数次力距外敌有功,特拔擢为荆州刺史,掌一州之军政...”
  庾翼的话音刚落,一瞬间,满室刚平息下的议论之声又低低再起了。
  荆州形胜,关乎着晋廷的生死门户,非有能有才的长者不可掌握。是故,荆州刺史一职,历来择取浸淫朝野上下多年,且才干最为杰出者出仕。
  桓崇固然是勇武善战、有勇有谋,但论年纪,比他年长者遍地都是;论阅历,比他经验丰富者亦有不少;更不要谈什么出身家世、势力背景了...
  “诸位且静一静!”
  庾翼向周围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选桓将军来担任荆州刺史,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朝中大臣们一致的意见。”
  “桓将军年纪虽轻,但他长居武昌,受教于陶公,胆大心细,智勇双全。去岁,他同石赵数次交锋,即便身处劣势,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今荆州疲敝,石虎又对我江左虎视眈眈...值此之际,荆州正需要桓将军这样的人来镇守。”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封相国,武帝时冠军侯不足双十便封狼居胥...须知才干长短,非受制于年纪少长,万望诸位勿要囿于沉阖规矩不放。”
  见纷起的议论之声渐渐停歇,庾翼略微笑了一下,道,“若无异议...桓将军,还请即刻上前接旨吧。”
  ... ...
  诏令仿佛一场风暴。
  风暴中心的桓崇,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似乎人们议论得那个并不是他。
  但他的嘴唇早就被紧紧地绷成了一条线——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兴奋...只是有太多的感情,都被他掩藏了下去。
  闻听此言,桓崇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上前。等到了庾翼面前,他半跪下身,接过那道旨意。
  一双长长地眼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眼睛里的那道精光。
  “...是。”
  ... ...
  桓崇接过诏书,反身站在了大堂中央。他接受了一众将官的贺词,再沉声对着众人勉励了几句,新任刺史的上任致辞就算结束了。
  散会后,众将纷纷告辞离去。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见桓崇仍旧定定地立在中央,庾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想什么呢?”
  “小叔...”桓崇回过神来,笑容中透露出几分迷茫,“只是心中吃惊,又有些受宠若惊罢了...”
  “不说别人,小叔文武双全,就比我更适合做这个荆州刺史...我着实没想到,陛下怎么会任命我...”
  “...你还有不自信的时候?”庾翼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勿要去想那么多。须知,有些事、有些位置...是只有特定的某些人才能做到最好的。再说...”
  “...小叔?”
  庾翼略振了振衣,忽然转口笑道,“子昂,这几个月来,你对荆州的事务已经上手了吧。说来,我来武昌数回,次次都是为公务,还没能仔细游览过城内。”
  “不知你是否有空,可否拨冗陪我出去走走呢?”
  ... ...
  春风拂面,满城花香。武昌城内熙熙攘攘,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城内行人众多,不便骑马,故两人出了州府后,便一路顺着大街,向南步行而去。
  说来也巧,庾翼和桓崇二人,虽是在辈分上差了一代,但他们俩其实都是发迹于陶侃手下。
  苏峻之乱平定后,陶侃官至太尉,他看中庾翼才华,特意征调了这位年轻的庾家小郎做自己的太尉参军,等庾翼后来历练到了太尉从事中郎的职务上,陶侃又将他放至鄱阳、西阳等郡县,去做那独当一面的太守。
  正因师出同门,庾翼对他这个小师弟很是关照,两人之间向来交好。
  此时正值近午,是坊市最为忙碌的时候。然而庾翼正是而立的年纪,他气质随和,态度温文,又兼之生了一副庾家人的好相貌。这一路下来,不知他身份的女郎们又是抛花果,又是掷媚眼,倒是把二人搞得哭笑不得。
  等过了坊市,再往南,便是那武昌有名的南楼了。
  庾翼兴起,想登楼做远眺,便要桓崇带他走近一观。
  不想,还没到近前,他们俩就被人给拦下来了。
  ... ...
  “呦,子昂!这个时间,你怎么有空在城内闲晃啊?!”
  隔着不远,就见一家飘着大大“周”字旗的食肆前,有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抱着孩子的男子大声笑嚷道。
  见了那人,桓崇的头筋不由地跳了跳,却听庾翼笑道,“子昂,那人识得你?”
  桓崇叹了口气,一边向那食肆行去,一边道,“小叔,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眼见着还差几步就要到食肆前面,这时忽听屋里又传出“哇——”的一声婴孩啼叫。随后,一个泼辣的女声传来,“郎君,你快回屋来!我正给客人称点心呢!”
  周光手杖一转,方要回屋,待见桓崇走近,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自己怀里这个往桓崇手上一放,道,“子昂,先帮帮忙。我抱着邾儿,走不快!”
  说着,他就把这孩子强推进了桓崇的怀里,三条腿来回一倒腾,便飞快地进屋去了。
  ...又是这个崽子!
  桓崇盯着面前这个正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小猪”,简直是没脾气了!
  小崽子有一岁多了,他也真合了这个“小猪”的名字,分量天天渐长,抱起来沉甸甸的,难怪周光取巧,非要把这头猪崽子放他手里。
  现下,小猪应该是已经吃饱了,他的小脑袋转得机灵,生龙活虎得,精神极了。他一见桓崇,那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就瞪圆了,几息后,他将嘴一咧,突地笑了出来,仿佛将他认出来了似的,而且他嘴里嘟囔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一挥,“啪”得一下就打在了桓崇的脸面上。
  不等桓崇反应,一旁的庾翼却是笑了,“真看不出!子昂,你还挺讨小孩子的欢心!”
  桓崇嘴角抽抽,他按下了小猪那两条不安分的小胳膊,道,“小叔说笑了...只是先前同他有段交集而已。”
  说着,他把周光和红药的身份,以及邾城之事都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道,“...就是如此。”
  庾翼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这时却听周光扯着嗓门在屋里喊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都进来,都进来!”
  ... ...
  自进了店后,庾翼便不徐不疾地靠坐在窗边的那张桌案旁,默默地坐下观察起来。
  店内不大,桌子也不多,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临近正午,顾客虽是络绎不绝,但多是买了带走,鲜有坐在店内吃堂食的。
  再看这夫妻俩,男的负责带孩子、招揽客人,女的负责买卖算账,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稍待一会儿,眼见日头过了午,店内打了烊,人都走空了,红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行到了两人的桌边,“桓郎君来了,还有这位郎君!”她略行个礼,道,“烦你稍候,正好我有新做的点心,想一会儿拿去给县主尝尝。既然你亲自来了,就请你一会儿帮忙带回府去!”
  “还有,你们用过饭没有?没用过的话,我们这儿正要开饭!”红药一边向后厨走,一边朗声问道。
  “好!”庾翼一笑,对着周光拱一拱手,也跟着爽朗道,“既如此,便偏劳两位了。”
  ...这人的性子,倒是毫不见外?!也不知又是子昂打从哪儿认识来得。
  周光瞧了桓崇一眼,点头笑道,“粗茶淡饭,这位...”
  “显明,我还未向你介绍。”桓崇站起身来,道,“这位,便是年前曾代理过一段荆州事务的庾翼庾将军。”
  ... ...
  庾翼的名字一出口,周光身上那随和的气质便是一滞,连带着腿上的伤处也跟着钝钝地跳疼。
  可能觉着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他定了定神,笑道,“庾将军,初次见面!”
  庾翼站起身来,认真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看向了他怀中的小襁褓,笑问道,“孩子多大了?”
  周光笑着回道,“大的约莫一岁半,小的还不到半岁。”
  “是郎君还是女郎?”
  “两个都是小郎。”
  “那以后可有的忙了。”庾翼道,“我家中就是两个小郎,皮起来的时候,简直能窜上房顶去。”
  周光笑笑,指了指桓崇怀抱中吃吃傻笑的小猪,道,“大的调皮。小的这个像他母亲,每日里乖得很。”
  果然,他怀里的孩子除了之前哭过那么一回,便一直在闭着眼睛安睡。
  庾翼点点头,视线再一落,转向他拄在地上的手杖,道,“周将军,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实际上对你早有耳闻。”
  “陶公曾对我提起过你。他说周将军行军灵活,无论长途短途,都难不倒你,且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都能及时完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我早就想亲自拜访,可惜之前处理善后、事务繁忙,后来我家中又生变故,一直没有机会,也来不及问一句...你的腿伤,现下如何了?”
  “将军客套。”周光的眼神暗了暗,道,“步子能行,但先前骨头碎得太厉害,想要彻底愈合如初,想来是不可能了。”
  见庾翼面露憾色,周光又笑道,“卧床休养的时间虽无聊,但也算是给我放了个长假,能让我趁机在家陪陪妻儿。再说,红药早就有开食肆的想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一边锻炼复健,一边帮她带孩子,打理些零碎的事情...这么活动活动,来回走走,身上也能渐渐恢复些力气。”
  “哈哈,虽说上马还有些勉强,但是最起码不会髀肉复生!”说到最后,周光咧开大嘴,又露出了那一脸招牌似的傻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小猪毫无二致。
  “那样最好。”桓崇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营里的事情还一堆堆的,都等着你回去处理呢!我可生怕你个长假放得,乐不思蜀。”
  ... ...
  在周家食肆简单地用过一餐,辞别后,庾翼桓崇二人再度向南楼进发。
  南楼是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景点,此楼原本是用作军事瞭望之用,可后来随着武昌扩建,大营搬迁,这座楼阁后来渐渐地成了一处观景胜地。
  两人登临楼上,极目远眺,俯可察人情,仰可见山川,只觉一城风物,俱纳眼底。
  庾翼凭栏而立,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去岁时方入了秋,家兄曾带领麾下属官登楼发啸声。”
  “确有此事...”桓崇颔首。
  庾翼仰头闭眼,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月明星稀,清夜幽篁,吟咏谈笑,尽情欢乐。兄长做啸音一事传至建康,连王公都称赞其人品俊雅非常...”
  桓崇唇角一撇。
  他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名士风雅,也不屑于去附庸风雅。反倒是无忧来了武昌后,时不时得会收到一些帖子,不是邀请她去品画,就是邀请她去听禅...总之,就是各种风雅的事儿全往他自己的妻子身上招呼,这还着实让他头疼了一番。
  幸而无忧不大懂得武昌话,她又疏于去参加这种沽名钓誉的宴会,便都推辞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弯了弯眼梢。
  楼上的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各有所思。
  片刻后,庾翼突然睁开眼睛,道,“子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兄的...”
  “兄长在北伐一事上的确操之过急,他虽然是个认真到较真的人,却也是个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好人。因此,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悔...”
  “...懊悔?”
  庾翼轻叹一声,道,“是...对于邾城陨落的懊悔,对于荆州将士和百姓的懊悔,以及...对于给你下禁令的懊悔。”
  ... ...
  天空中漂浮过一片白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瞧着桓崇沉黯黯的眼睛,庾翼再道,“其实,兄长家□□有三名郎君,而兄长最喜爱的便是他那不幸遭夭的长子庾彬。彬儿至多比你年长三岁,他容貌俊朗,作风潇洒,素来有乃父之称。可惜,在后来的苏峻之乱中不幸殒命。”
  “...而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兄长的安排,而是自己选择留在了建康,护卫在皇帝身边。苏峻深恨兄长,知道彬儿在宫中,哪能轻易放过他?!因此,那苏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彬儿杀了泄愤。”
  “我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庾彬过世之后,君父很是伤心,因此长子之事,庾家人便鲜少再提了。”桓崇默了片刻,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庾翼道,“你这性子,虽然与彬儿并不相同,但你们两人的身上,却有好些的相似之处,譬如,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旦认定的事情便要一往无前地去做。”
  “子昂,兄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当年在平叛大营中第一次见了九死一生的你,我就知道,他是想到彬儿了。当时,正好陶公也看中了你,你又定要从军,兄长便从了你的意思。他把你留在陶公那里,未尝没有考验之意——因为,他想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又能在多久后向他求饶...”
  桓崇微讶,却见庾翼微笑道,“谁想,你不止一路坚持了下来,还成就了一番功名。”
  “知你这般,兄长对你的期许,更是翻了几番——他甚至,后来在书信中,直接将你当做了他的继承人。”
  “苏峻之乱,以及这次的北伐先兆,均是兄长人生中的大事。第一次,他的长子因为反对他出逃建康的计划,因而殒命;第二次,是他的养子坚决反对他屯兵邾城的计划...即便后来证明你是对的,可你那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当时的彬儿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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