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谢杳白他一眼, “你管这个叫合适?”
  沈辞掀开帘子一角, 挑着人少的地儿好从她马车里下去,“总比你自个儿去了, 我在京中鞭长莫及来得合适。”
  他这一趟无声无息, 几乎是他前脚刚出去, 后脚雁归便跳进来。
  马车再过前头一个拐角就要进尚书府,雁归气息平稳, 丝毫不像是暗里跟了一路, “谢盈方才去见了宁王的人。”
  谢杳点点头, 也难为她来来回回这么跑,便试了试油纸里的藤萝饼, 趁着还有余温,借花献佛递给她,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先顺着她来。多注意些经她手的吃食一类就好。”
  雁归应了声, 下意识地接过酥饼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难以置信道:“这是世子殿下买的?”
  谢杳正在思索着什么,显然没领悟到她话中的震惊,随口道:“是,我尝着还不错,你尝尝看。”
  雁归依言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告诉她这定是一路被好好焐着的。掐着时间怕她饿着,又专程去买了合她口味的吃食……雁归想起来那日沈辞传她来见,她单膝跪下,行的是旧日军中的礼,请示道:“可要将她平日行踪上报?”
  她在迎云阁里,自然听说过谢杳的名字,一门心思以为是世子起了疑,让她去谢杳身边也不过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谁成想平日清清冷冷的世子提起谢杳时竟极短暂地一笑,眉目里都是温柔,“叫你过去,从此以后你要效忠的就只有她一个。”
  倘若不是他彼时解下了面具,雁归都要疑心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她记忆里的世子,还是多年前在边疆的样子——骤然而起的风卷起大漠上的沙尘,他一马当先,长剑向前一指,便是千军共呼。
  那样冷面阎罗一般的人,竟也会有柔软至此的一面。
  兴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个特别些的存在罢,雁归想,不然如何在走过那些冷到骨髓深处的长夜后,还记得起来自己是谁呢。
  谢杳在府上清闲了五六日,《阴符经》早便抄好了,不过她也不急着拿给净虚真人——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找个稀奇古怪的由头,让她回来抄《道德经》。
  谢盈这几日瞧着精神是回来了,常常往谢杳跟前凑,甚至对谢杳身边儿突然多出一个雁归酸了两天。
  谢杳只冷眼旁观着,如今知道她心里什么打算了,再看她的举动,只剩下心寒。
  太子的消息是在第七日送来的。饶是谢杳知道他行事向来高调,也架不住他径直车辇往尚书府一停,亲进了来。
  谢永同谢杳皆有官职在身,出府去迎已来不及,便在前厅相候。
  太子进来先亲扶起了谢永,而后笑道:“孤在外头便看见府上桃花开得不错,可有幸请谢司籍作陪,赏赏花?”
  谢杳想起后园那几株稀稀落落的桃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抬举。”
  既是太子发话,谢永也不好再拦着。毕竟这几日圣上就有意加封他为太子少傅,与太子走得近些自是常理之中。兼之谢杳这层俗家弟子的身份也是颗定心丸,免了她与太子不少闲话。
  谢杳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姑娘家——连谢永这做爹的都这么寻思,更何况朝中旁的大臣。
  谢杳跟在太子身旁,刻意落了一步的距离,因着是作陪,身边只跟了雁归,余下的皆是太子的侍从。
  “殿下突然造访,想来是有消息了。”
  “不错,”太子微微颔首,“还费了些功夫。”
  前面恰是一株桃树,太子自然而然停了步子,借桃树做挡,递给谢杳一纸什么。
  谢杳往四处看了一圈,除了她同太子带的人未瞧见别的身影,这才展开,大致瞥了两眼。
  是张身契,最上头名字那一行写的是“十五”,生辰八字赫然是谢杳的——也就是谢盈真正的生辰八字。谢杳心里有数,径直往下看,有谢永的签字画押,证明人确是他买回来的。
  如此说来那日夜里她撞见她母亲手里那份,该是谢盈的身契没错——那为何太子还能再找到一份儿?
  谢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了最底下那方红印——是教坊司的章子。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儿没拿稳这张薄纸。
  从前那些片段千丝万缕连在一处,前世清晨听得有人向沈辞禀告的“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沈辞笑着同她说太子大婚那八字实则是谢盈的,於春雪掰着指头与她细数教坊司的种种勾当。
  “能出乎你意料的事儿,当真少见。”太子展了展宽袖,往前走去,谢杳忙将身契收好跟上。
  “孤先前说你思路活泛,没成想是从谢尚书这儿一脉相承的。”太子随手折下一枝花儿来,“从教坊司买下人来,给你换命,倒是利人利己。”
  “利人利己?”谢杳理了理,谢盈被卖进去时还是个襁褓婴孩——她听於春雪义愤填膺地说过,有些穷人家生下孩子来见是个女孩,转手便卖出去。
  这世道赋税重,想养活个把孩子的确不易,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的也常见,然卖进教坊司的,就有些忝为人父母了——这分明是把孩子一生断送了。因着这个,教坊司开的价也的确比寻常要高两三倍。
  “谢司籍大家出身,自然不知教坊司里那些姑娘过得什么日子。”太子嗅了嗅手中花枝,“教坊司几近是握在孤那大哥手里。”
  “她那父母几年前灾荒死了,只有个兄长,好赌成性,前些日子却成了宁王的侍从。”太子看着谢杳紧皱着眉思索的样子,莫名心情大好,啧了一声,将手中花枝不由分说扔她怀里,“平步青云的兄长如今来寻他妹妹了,谢司籍自个儿好好寻思罢。”
  他往前走了两步,倏地一顿,回头道:“这笔人情孤替谢司籍记下了,万望谢司籍莫忘了日后还上。”
  谢杳这时候没闲心同他讨价还价,极敷衍地应了一声后行礼道:“恭送殿下。”
  谢杳回了自个儿房里,将身契拿出来仔细看过一遍,旧年的事儿在她心里隐约成了型。
  谢永当年寻人给她换命一事不假,正巧寻到了谢盈,彼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进教坊司里,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只有个“十五”的编号。谢永设法将人买下来,换了她们的八字。许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谢盈对自个儿的出身并不知情,也并不受教坊司控制。
  而教坊司的规矩,身契仍是留了一份儿在里头。
  后来宁王接掌了教坊司,不知何时发现了这桩陈年旧事,许是一时兴起,着手查了查。
  再后来,谢府得势,宁王骤然想起来手边有个现成能用的人儿——毕竟教坊司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探听消息的用处,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谢盈的兄长,许以好处,料定了谢家不会无缘无故告知谢盈的出身,编了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将谢盈收为己用。
  谢杳想明白了,将身契卷起来收好,同雁归道:“你去查一查她兄长。既是好赌成性,即便入了京也必然会流连赌场。”
  雁归应了是,多问了一句:“可要把谢盈一道提过来?”
  谢杳一愣,“一道提过来作甚?”一顿,明白过她的意思来,“我叫你去查她兄长,也并非叫你把人拿来,只盯好了他行踪就成。”
  “我们径直告诉她的,哪有引着她自己发现,来得有意思?”
  谢杳本就对谢盈这事儿心里梗着,当年没多追究,也是看在自家有愧于她的份儿上——如今发觉这本就是一场子虚乌有,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了。
  雁归看着谢杳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谢杳心里这些弯绕,比之世子也不遑多让。
  雁归这感觉是对的,且真论起来,自十岁起,沈辞还能算谢杳半个师父。
  摸清谢盈兄长的行踪没花多少功夫——雁归不过找过去两个赌场,便找着了人。原因无他,这人日日都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谢杳将那纸身契誊了一份,原本那件遣人送回给太子。
  不过一纸身契,消失个几日宁王自然不会察觉,可若是一直留在谢杳这儿,哪日被宁王发觉,她还如何将计就计。
  而誊的那份,被她收在匣子里,等着谢盈自己瞧见。她这些年收东西的习惯谢盈是知道的,既是要替宁王探消息,怎么也会翻翻她东西的。
  唯一的缺憾是少了那方教坊司的印。可这么纸誊下来的身契,给她种下疑虑,却也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雁归:世人皆道人以类聚诚不我欺。
  谢杳: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明明是你家世子教得好。
  净虚真人:......抄《道德经》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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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赌坊
  东宫。
  工部左侍郎王延正是前不久借谢杳一案提拔上来的, 对太子的行事风格掌握得还不算透彻, 小事尚拿得了主,大事便得问过太子爷的意见,才敢放手做。
  太子瞥了一眼殿中规矩跪着的王延,这人是皇后族中的, 多少要给些面子,便亲去将人扶起来, 淡淡道:“折子就不必了。”
  王延略一迟疑,“殿下, 灾情最重的滇南那一带往年也常起□□, 兼之宁王那边儿最近动作不断,万一清潭居士担不了赈灾此等大任, 有个好歹, 岂不是要牵连殿下?”皇上对这半路冒出来的居士高看一眼, 他们做臣属的自然不好妄加评判,只是仍担心此人办事不力, 伤及太子羽翼。
  太子神色稍冷, “此乃父皇的意思, 王侍郎是想劝孤忤逆父皇?”
  王延当即又跪了下去,“臣不敢。臣对殿下一片忠心, 天地可鉴!”
  太子这回没再扶他,只道:“孤要做什么,还不至如此瞻前顾后。”赈灾一事确实难为,可假使她将这差事做得漂亮, 也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冥冥之中,他总觉着谢杳是该有这个能耐的——退一步讲,若当真是他看走了眼,他亦留了后路。
  王延摸不准太子的脾气,这时候大气不敢出,嗫喏应是退了出去。他今日本是想顺应太子的意思拟封奏折,替清潭居士说两句话,趁圣旨还未颁下,看看赈灾的人选还有没有游说的余地——哪知道太子爷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这日也正是净虚真人回松山观的日子。谢杳作为弟子,一早便去了宫中,跟着净虚真人的马车一同上了松山观。
  雁归一直盯着谢盈,今日趁谢杳晨起梳洗时,同她道是谢盈昨个儿夜里翻到了那纸身契,观她反应,想来若不是已然宵禁,定是要去找她那兄长质问一番了的。
  谢杳沉吟了片刻,问道:“可都布置好了?”
  雁归点点头,谢杳又接着道:“我今日定然抽不出空来了,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就该趁她琢磨了一宿心里窝着气的时候才好。”她抬头,“雁归,你替我盯着罢?不然我不放心的。”
  雁归替她戴上一只素净的乌木簪,左右看了看,应了一声好。
  谢杳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松山观来回还是费些功夫的,去的时候还好说,她往回走这段没有旁人同行,以雁归的性子自然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马车停在观门前,谢杳先一步下去,再去到前头的马车,扶净虚真人下来。
  观门正对着长阶,远远谢杳便瞧见一个穿着小道袍的六七岁光景的孩子跑下来,到他们面前急急停步,向净虚真人行了一长揖,“真人无量寿。”而后好奇地偷偷瞅了瞅谢杳,试探着唤她“师姐?”
  谢杳记忆里的谢寻也是这么个年纪,是以对这么大的孩子格外亲近些,应了声蹲下身,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掐了掐他脸蛋儿。
  净虚真人咳了一声,“法纯,这个时辰你不该是在诵经?偷溜出来,回头叫你师父知道了,又要罚你。”
  法纯小脸一红,低下头,含糊道:“听说师姐今日上山,特意来迎一迎。”
  谢杳掏出一包梅子来——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一品斋里卖得最好的一样,本是备着她路上吃的,递到法纯手里,温声道:“诵经的时候乱跑可不好,师姐以后会常来的。”
  谢杳对这么大的孩子有经验,不一会儿就和他玩儿到了一起,哄着他回去接着诵经,还约好了倘若他一直乖乖听师父的话,她每回上来都给他带些好吃的。
  法纯自幼养在观里,是年纪最小的弟子,闷在这山上本就无趣,兼之师兄们都宠着惯着,平日顽劣得很。如今被谢杳三言两语就劝了回去,净虚真人站在旁边看着都不由咂舌。
  谢杳如今也算是松山观的弟子,得了一间厢房。许是沾了净虚真人的光,她这厢房位置极好,通透敞亮不说,门前便是几株桃树,再远些有山涧溪流,声如玉碎。
  她本是想着早些回去处理谢盈的事儿,厢房下次再看也是一样,净虚真人却一路领着她到门前,“有贵客来访,你且看过了再回。”
  谢杳狐疑地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日头正好,洒下一片光来。案几上的一对茶盏散着袅袅热气,棋盘上黑白子纵横,沈辞手执白子,抬头望过来。
  谢杳一怔,回头却见净虚真人已然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她将门掩好,在沈辞对面坐下,“你不是不信道么,今日怎的过来了?”
  沈辞将黑子递给她,口吻寻常,“如今因着你,信一信也无妨。”
  谢杳落下一子,想了想他的来由,问道:“滇南这一趟,这是定下了?”
  沈辞抬眼看她,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是专程来看看你?”
  谢杳一梗,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沈辞封死她的棋路,“太子不打算保你,我已写好请命的折子,明日一早递上去。”
  外头鸟鸣不休,谢杳执子思量了好一阵儿,落下,听得他又道:“这倒是次要。我把雁归拨给你,是让她随时能护你周全。你倒好,若不是有人在赌场瞧见了她,我还不知今日她不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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