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瓷棋罐里,她这局是输定了,闻言一挑眉,“所以你这是专程来护送我回去的?”怪不得雁归答应得如此轻易,原是料定了就算她不在,沈辞也会顶上这个空缺。
“你知道就好。”沈辞抬眼看她,“今时不同往日,不少人盯着你,小心为上。”
而后见她没有再落子的意思,笑道:“什么棋品。”说着点了点棋局上某处,拿过黑子来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此同时,京中赌坊。
谢盈一大早便拿着身契去宁王府前寻人,正遇上两个侍从打扮的人路过,当即上前问起李泽人在何处。
那两人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何人?”
谢盈福了福身,“李泽是我长兄。”
谁料其中一个竟道:“长兄?正好。李泽欠我二两银子,你这做妹妹的,便替他还上罢。”
谢盈在谢府日子过得不错,手头也宽松,这时候心头正烦,只想问出李泽的下落,想当然以为是她那兄长一时周转不开借了同僚的银钱,二话不说将银钱还上。
那人颠了颠银子,笑眯了眼,好说话了许多,给她指了指方向,“二里地,有家赌坊,李泽今日不当差,定是在那里头。”
谢盈听了这话才觉出不对,还想再问,两人却已进了宁王府的门。
谢盈身影没入人群。宁王府内,方才那两人在墙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惴惴不安问道:“这银子得的这么简单,会不会有诈?”
而刚刚与谢盈说话那个扬了扬手中银票:“我们不过是王府外围的侍从,几辈子赚的了这些?再说,人家要我们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李泽这小子,这回是摊上麻烦了。”
虽是青天白日,赌场里却仍乌烟瘴气,谢盈一进门便觉难受。
她在那些面红耳赤叫嚷着押注的人群外围走过,一面搜寻着李泽的脸,一面又盼着自个儿找不到。
可世间诸事往往事与愿违。
谢盈看见自家兄长时,他正一只脚踏在赌桌上,将一把碎银子押上,因着醉酒和激动,面上都有些狰狞,“再来!”
“李公子今日出手阔绰,可惜运道差了些,这么玩下去,不知还能玩几轮?”
“少废话,你可知道小爷背后是谁?”李泽抛了抛手里银子,“说出来吓死你们。”
“李公子这话说得仔细闪了舌头!京城赌坊混的,谁还不认识几个权贵?”
“权贵?”李泽呸了一口,“小爷背后的可是天潢贵胄!宁王殿下!”
一群人起哄,显然是不信。李泽面上挂不住,灌了半壶酒下肚,酒壶往赌桌上狠狠一掷,“这还得亏我那个从小被卖出去的好妹妹,都说教坊司那地儿吃人不吐骨头,我看这话不对。她这几年过得可比我这个作哥哥的舒服多了。”
谢盈的手从袖中猛然缩回,仿佛被那张纸烫着了似的,耳边嗡嗡作响。
而在谢盈无暇顾及的二楼,雁归冷眼瞧着下头。与李泽同桌的都是她早打点好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激他说什么话,都是些煽风点火的好手。
李泽还在喋喋不休,正在兴头上,被人三言两语挑拨几句,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了。
卖他妹妹的钱够家里生活好一阵儿,直到他开始赌钱,初时还赢一些,后来家底输了个底儿掉。讨债的追到家里,不慎打死了他爹。家里没了钱,过了没多久,他娘也跟着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极尽尖酸刻薄,数落着他那不中用的爹,数落着他那妹妹为何没卖更高的价钱,甚至数落她既然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就不知道寻寻亲,回来帮衬一把。
说着说着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想起前一阵儿他被宁王手下找着,既拿了银子,又得了个体面的差事——这倒还是托他那个妹妹的福,“风水轮流转,瞧瞧,这捱过来了,可不就好了。”说着,他堆成山的赌筹推出去押注。
这一场却未来得及开。谢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怔住了。
谢盈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狠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颤,满腔怒骂却一句也未说得出口,只有眼泪糊了满脸。
李泽捂着半边脸,醉意被扇醒,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宁王交代的差事办砸了,会是什么后果——肯定不会好看就是了。
谢盈扭头就走,李泽在后头追上,一把拉住她,却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挥开了他。
雁归见火候差不多,不必再盯着了,悄无声息地从二楼的窗子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 净虚真人:做我徒弟么?为师帮忙助攻的那种。门前种桃花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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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谢盈
因着许久不曾下过雨, 山间的溪流也只靠着山顶那点儿积雪融下来, 窄窄的一条,底下被打磨得圆滑的石头露出头来。
谢杳一时心痒,刻意落在沈辞身后两步,趁他没察觉, 跳上其中一块石头,稳了稳身形, 试探着迈出步子到下一块儿上。
沈辞回过头来时正见她蹦上下一块儿,伸平了胳膊稳着, 一抬头撞上他视线冲他一笑。
沈辞回以一笑, “三步。”
谢杳以为他是说只准她再走三步,低低“哦”了一声, 轻快跳上旁边一块大一些的。
山间草木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闻起来很舒服。谢杳再度抬脚, 顺利搭上石头,重心一移——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回她脚下一滑, 来不及撤脚, 愕然间摔坐下去。
旁边传来沈辞的笑声,“是我不对, 我高估你了,这才两步。”
好在溪水清浅,即便她这么一坐,也只一双脚没在水里。谢杳抬起脚来, 感觉到鞋袜都湿了个透,面无表情地干脆把脚又放回去。
她久久不言语,沈辞怕她当真摔出个好歹来,敛了笑意走过去,刚刚走到近前,便被她陡然踢起来的水溅了满身。
谢杳咬牙切齿道:“好笑么?”
沈辞强忍住笑意,递给她一只手,“不好笑,一点都不。”
谢杳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十分硬气地没搭理他的手,径直从溪里淌过去,走了两步便后悔起来——鞋袜湿了后紧紧贴着皮肤,每走一步都疑心自己是条鱼精。
她站在原地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比较了比较骨气和自在的重要性,果断抛弃了前者,柔和了嗓音叫他“阿辞”。
沈辞收回那只无人问津的手,甩了甩袖子,假装没意会到她意思,“嗯?”
“你过来。”谢杳蹲下拧了一把鞋子上的水,终于放弃挣扎站起身,语气古怪道。
沈辞依言走过去,很自觉地蹲下,背后的小姑娘也很自觉地扑上来。
松山观后山这儿寻常香客是进不来的,又正是诵经的时辰,这一片就只有他们二人。
沈辞往上托了托背后的小姑娘,踩着一地青草,稳稳地往下走。
山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不停,谢杳一只手圈在他脖颈,一只手抬起挡住太阳,微微分开的指缝间倾泻出来的阳光有些灼目。
正路过一树梨花,谢杳顺手从低枝揪了一朵,插在沈辞发上。刚插上,又匆忙将花儿拨下去,念叨着“白的不吉利不吉利”。
沈辞哭笑不得,“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
谢杳同他争辩,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堆,沈辞总算把这姑奶奶送进马车里。
两人各坐一边儿,待车轱辘转起来,沈辞低头拿起她一只脚,将鞋子脱了下来。
谢杳不自然地往后一缩,“你作甚?”
沈辞抬头瞥她一眼,手上却利落地把袜子也解下来,“都是湿的,路还长,一直穿着回去该受风寒了。”
谢杳默了默,就这会儿的功夫里,他已将两只脚的鞋袜都脱了下来,甚至还顺手用帕子将她足上未干的水擦干。
他一松手,她便忙不迭把脚收回来,用裙摆遮住,掩饰道是这样暖和些。
沈辞难得看她羞赧,也不再逗她,将她鞋袜搁在一旁。
这一路颠簸,谢杳多少又有些犯晕,不开口没多一阵儿就迷糊睡过去,整个身子靠向马车壁。
沈辞轻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车子不稳当,他只好一手扶着她头,让她睡得舒服些。
正在这时,却听她说了一声什么,沈辞凑过去仔细听,只听得模糊的一句“要……很难。”
而后这句倒是清晰,语气近乎祈求“不打了,议和好不好?”
谢杳这些日子过得清闲,脑子却一刻也不得空。她心里清楚,现下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真正要紧的,还是与突厥的战和。
这委实是道送命题。是以她很不齿地总想绕着这个问题走,绕来绕去猛一抬头发觉,合着自个儿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既然绕不过去,她放纵了几日,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就上一世来看,皇上的意思很明确要和,太子倒是摸不准。然太子选择的余地极小,多半还是会顺应他父皇的意思。
沈家本就是皇帝心里在他卧榻之侧酣睡的人,又执意要战,无异是躺在龙榻上还偏要去拔龙的逆鳞。
一个短促的念头在谢杳心底溜过去——倘若这回沈家没对这事儿这么执着呢?当日这个想法虽说是一闪而过,她这时候却梦见了自己当真在劝沈辞。
沈辞听真切了这句,神色倏而冷下去。
他对她多是纵容的,她想去做的事儿他从未拦过,原因无他,只是他向来希望她能活得像她自个儿喜欢的那样——她的路终归还是要她自个儿去走,他只能护着,让她走得平稳踏实,却不能替她走。
可他却忘了考虑,倘若到最后,他们背道而驰,愈走愈远呢?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静静看了一会儿肩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
恰在这时马车一颠,他仍是伸手护了她一下。
而谢杳梦里的沈辞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只是笑容逐渐陌生起来,一步步逼近她,连名带姓地叫她,眼底森寒。他手抚在她脸颊上,倏地向下,卡住她脖颈,一点点用力收紧——谢杳陡然又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湖里。
谢杳猛然惊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咳着喘了好一阵儿。
沈辞只当她是做了噩梦,轻拍着她后背安抚,“已过了安华门了。”
谢杳听见他声音那一霎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又极快收拾好心情,勉强笑了笑,“我怎么睡着了。”
她那一缩沈辞是察觉到了的,眉头一皱,手上却不动声色地略松开一些。
谢杳仍有些恹恹的,倚在马车壁上,浑身没骨头似的。
沈辞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叫了停,而后下了马车。谢杳提不起精神来,连问都没问。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辞回来,手上拿了崭新的鞋袜。虽是买的仓促,看那用料和绣工也极为考究。
她原本那双干不了,方才是在京郊又无处去买新的来,只能让她光着脚捱到现在。
马车重新行起来,谢杳低头看着仔细替她穿上鞋子的人,唤了他一声“阿辞”,嗓音沙沙的。
那人应了一声,拿过她另一只脚来,“怎么?”
“没什么。”
谢杳甫一回府,便遇上一直候着的雁归。
雁归低声道:“谢盈回来后就去了小姐房里跪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杳差了一个丫鬟去同谢夫人报一声回来了,而后便往房里走。
她一进门,就瞧见地上跪的谢盈,脸上还带着伤,像是推搡时摔在地上留下的。
谢盈见她进来,先是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久久伏在地上。
雁归递给谢杳一杯茶,谢杳啜了两口,语气平淡,“起来说话罢。”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谢盈又磕了三个头,听得她耳朵疼。
谢盈低低伏着,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一次也未敢抬头——字字句句倒是都不掺假。
只是这些谢杳一早就知道。
待她说到宁王派李泽将一包药交到她手上时,谢杳才坐直了身子。雁归知道谢杳意思,去拿过那包药粉来,倒出一些,叫人拿去给信得过的郎中看。
她这些日子一直纠结得很,这药她还未曾用过——这话也是真的,毕竟谢杳的吃穿用度都有雁归暗中盯着,确是没发现什么不妥。
谢杳忽的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问道:“倘若你今日没发现这些端倪,你当如何?会继续按他说的,把这些东西下到我的饭食里么?”
谢盈脸色惨白,咬紧了下唇,噤了声。
“答不出来?那我告诉你。”谢杳又是一笑,“你会。”
谢盈怔了怔,语气竟有些释然,“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不算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能算早,“谢盈,谢家对你不薄。这么些年,我自认也没亏待过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会怎么选。果然,人心是最试探不得的。”
谢盈一声不吭,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漓。
谢杳一挥手,雁归上去按住她,制住她动作,“罢了。待会儿我便去禀明父母亲,将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换回来。”
谢杳蹲下身,用帕子擦过她额头鲜血,动作却并不轻柔,“有件事儿你想错了。你不满于替我换命,可你忘了掂量掂量自个儿,我的命,你换得了么?”
这话说完,她将帕子丢到一边,用丫鬟奉上来的温水洗过手,“你若是对我还有些愧疚,明日便去找你那兄长,同他说你想明白了,还当唯宁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日后再也不必近前伺候了。”
谢盈一愣,雁归却明白过来。这是想借谢盈将计就计。
虽说不一定何日能见成效,又兴许是步废棋,不过有总是好过没有的。退一步讲,宁王那边儿若是仍认定谢盈可用,便少安插一个到谢杳身边儿的人——明面上的总比暗里的好收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