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已不小了,倘若郑清清嫁的不是这么一路货色,也早该是个做外祖的人了。于朝臣而言,尤其是他这一类大权在握的朝臣,这个年纪正是年少宦海沉浮落定之后,权力和荣华养出来的处变不惊浑然天成。
可他如今这样子,整个人似是都枯槁了下去。
他抬眼隔着帘子望了谢杳一眼,只能影影绰绰望见一个轮廓。
他一撩袍子跪了下去,“禁军统领郑华钧拜见世子妃。”
帘子后久久无声,他也便久久不起,饶是早就知道这世子妃口不能言。
过了一阵儿,有丫鬟从里头送出一张薄纸来,郑华钧双手接过,第一眼便觉着这字迹有两分熟悉,可这个念头不过一转——看清了纸上的字,这些细节他便忘了个干净。
那纸上写道:“杜闻一命,郑统领想拿什么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 迟舟:排队?买得快?世子妃这话你该问我。
於春雪:???我上次叫你去配个新的马鞍,怎么不见你去排队抢每天前三个特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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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北风
薄薄一张纸在他手下被攥得两边起了皱, 他一言不发, 房中一时只听得到外头愈演愈烈的风声。
谢杳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静静等着他想明白。
也没费多久,郑华钧闭了闭眼,手上一松, 俯身一叩首。
“郑某任凭吩咐。”
谢杳将茶盏搁下起身,纱帘被一层层打起, 她抬步走出来,曳地的对襟交领暗金绣纹妃色袄裙灼得有些晃人眼, 常人难免压不住这一身的雍容, 于她倒是相称。
谢杳行至郑华钧身前,伸出一只手去虚扶了他一把。
郑华钧抬头望见她眼底盈盈笑意时不由得暗暗心惊, 传言这位世子妃自被沈世子从山匪手上救了下来后, 便如惊弓之鸟, 惶惶不可终日,可如今他眼前这位, 举手投足间非得是经年的权位洗濯过不可。
饶是世子妃戴着面纱, 于礼数上他也是不能直视着世子妃的脸的, 只一眼便垂下眼去——可这一眼间,他愈发觉着他曾是见过世子妃的。
谢杳没给他太多时间琢磨, 只笑了一笑,便从房中走了出去。
有丫鬟从她方才坐的里间取了另张纸出来,交到郑华钧手中。
谢杳既是还未打算动手,郑华钧一时半刻尚派不上用场。她已应承了, 杜闻是必然要死的,这样一来她便只好将郑清清扣下——同他们这些老狐狸打交道,手上总得有些握得住的,底气才足。
郑清清是以回了娘家的名头被留在镇国公府的,虽是拘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可前前后后跟着照顾的丫鬟婆子事事周到,郑华钧勉强也放得下心。
杜闻的死讯第二日便传了满京。宁王的表弟,活着的时候是何等体面,唯独死得不体面。他死的时候不着寸缕,被人自背后砍了十数刀,血四下飞溅开,毁了迎云阁里一张上好的屏风。
砍他的那人也是那一夜的恩客,刀是从迎云阁后院厨房里顺来的一把杀猪刀。前半夜里两人为了一个姑娘争执不下,杜闻拿权势压人,将他从迎云阁扔了出去。谁成想这人不知何时又回了来,许是咽不下这口气,趁着醉意上头,摸到了杜闻那间房,一不做二不休,将也醉醺醺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杜闻杀了。
杀了人后那人清醒过来,自知犯下大罪,紧接着便自尽了——半点能追查下去的痕迹都未留。
杜闻死得一片狼藉,实则第一刀就被贯穿了心肺,后面十几刀不过是遵着谢杳的吩咐,替郑清清解解气罢了。
宁王暴跳如雷,迎云阁关门整顿,姑娘们被送进刑部大牢里转了一圈,却因着寻不着证据,兼之太子代理政务明里暗里向刑部施压,不到两日便都被放了回去。
谢杳费了些功夫才叫郑清清信了杜闻已死,可惜她时不时疯癫的病一时半会仍是好不了,清醒时与常人无异,混沌时便又哭又笑。
郑华钧这边儿稳下来,沈辞那头护送着的粮草也平安无事地抵达了镇国公驻扎着的那座城池。
谢杳手上收到的这封书信是前一日沈辞亲笔所书,毕竟所距甚远,信鸽飞得再快,也还需要一日多的时间,才能将信送到。
信中倒没说什么旁的,只说一应皆在所料之中,叫她不必忧心,顾好自己。可谢杳心下总隐隐不安——沈辞人到了,在边疆的战场上,这才意味着该入正题了。
她送信去了东宫好几回,叫太子反复确认了边疆几处临近州府的府兵调动无甚异常,却总觉着是哪儿疏漏了什么。
雁归将燃尽的灯烛换下去,看她眉头紧锁,绕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揉按着。
谢杳下意识地转着刚从鬓发上摘下来的一支步摇,喃喃问道:“雁归,当初阿辞是怎么叫穆远去求了为我二人赐婚的圣旨的?”
“世子只是顺着辛家的身份,叫那穆远知道辛家不会轻易为他所用,与其煞费心力地拉拢不如凭本事一锅端了。”
“如今阿辞也过去了,这一锅齐齐整整,你若是穆远,该不该端?”
边疆若是控在他手里,再想谋求储君之位,便容易许多——最起码比之现下,有了一争之力。
“这……”
“太子监国,他在朝堂上的动作想瞒过太子怕是难,州府也无权调动。”谢杳手中的步摇拍在案上,垂在案边的金线末端缀着的珠子震颤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他手里还有旁的能用的。”
恰在这时,沈辞留给她的人里有个丫鬟进来道:“禀世子妃,郑统领送了封信来。”
因着先前郑华钧同宁王提过郑清清一事,这两人间也并非是一点嫌隙也无,宁王多多少少仍是对他防了两分。
是以宁王同南边的世家大族来往交易这事儿,郑华钧也是时至今日才知晓——世族的大军已向边疆开拔,想来是交易已经谈成,宁王自以为没什么再瞒着的必要。
谢杳持信的手一颤,想起昔日沈辞去南方平朱氏一族后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又没来由得想起世族起兵造反,逼至宫门,沈辞一身旧时衣裳,于龙椅之上安然阖眼的模样。
她的手微微抖着,将信纸一折,塞到雁归手里,“你亲自送去东宫,同太子说,马上动手。”
她不知道宁王是如何说服他们扶持他上位的,但她知道,一旦大军压至边疆,沈辞那儿便是腹背受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她不敢赌,她只能在大军还未抵达前,将他们拦下来。
郑华钧那儿她遣人去了一趟,请他明日一早过府一叙,又趁着夜色浓重北风呼啸,遣人将法纯叫了来。
法纯如今是宁王府上的书童,住得比寻常下人要好一些,有一间自个儿的小厢房,是以暗里将他接到镇国公府也容易些。
这一夜他甫一进房门,看见谢杳的脸色,便像是知道了什么,淡然笑道:“师姐直说就是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早就预备好了。”
“前些日子我叫你看的那桐木人,可还在?”
“放置妥当了。”
谢杳叹了口气,正巧法纯前些日子被支使到宁王京郊那处别院去,而那别院里还埋着宁王当年本想给她摆一道的桐木人——她埋得隐蔽,偌大一个别院,自打当年闹了灾民□□后,宁王便甚少再去,就连伺候的下人也遣散了不少,别院里一派萧瑟。这桐木人宁王暗地里寻过几回,动作不敢太大,一直未能找着,也便作罢了。
“明日一早罢,该用上了。巫蛊一事尚有转机,也不过就是个引子。我们要的是彻底搜查宁王府,把张韬藏的毒草找出来。”
“我明白,师姐放心。”
时辰不早,法纯怕出来太久横生枝节,稍稍问了两句便要回去,他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便听得谢杳在他身后低声叫了他一声。
他身前是裹挟着凌冽冷意的寒风,刀割般划过脸上。
“法纯,诸事小心。此事不成还有他计,你一定得好好的,你活着,松山观便还有后人。不然日后我如何同师父交代。”
昔年那个只会玩闹的孩子眨眼间像是长大了不少,闻言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应了一声“师姐放心”,便迎着呼啸的风而去。
谢杳一点点布置下去,又得了东宫一句“好”,心下才稍稍安定,斟酌着措辞拟了一封信,信鸽振翅飞出时,天已近亮。
她披着斗篷,敞开窗户,彻骨的冷叫人毫无睡意,心境却分外宁静。
直看到日光破开云层万顷,她才将窗户关紧,手已然冻得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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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造反
郑华钧来得尚算早, 谢杳却没急着见他, 得知郑清清已然起身了,便叫人将郑华钧径直引去郑清清那儿,自个儿慢条斯理地继续用完了早膳,又喝了一盏浓茶。
晨间要更冷一些, 郑华钧穿了件厚重的大氅压风,跟着走到郑清清那处院落门口, 却停下了步子,踟蹰了许久, 仍不敢迈进去一步——他还未想好, 如何才能面对这个他捧在掌中疼了十几载终却落了个满心歉疚的女儿。
院门本就开着,房门却关得严实, 只能依稀瞧见个剪影, 借着风偶或听清几句房中人说话的声儿。
郑清清正是清醒的时候, 慢慢喝着一碗温热的红豆膳粥,闲闲与侍女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郑华钧听不真切, 只时不时听到她轻巧的笑, 听着听着, 他面上也松动了不少,吐出一口浊气来。
郑清清嫌房里闷得慌, 叫侍女打开半扇窗子换换气。窗子一开,她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过头往窗外望去——她只望见了一片衣角在院门前一闪而过。
郑华钧紧紧贴在冰凉的院墙上,闭了闭眼, 再度睁开眼时那些散落眼底的情绪已被收拾好。他对领着他来的那人道:“去见世子妃罢。”
谢杳仍在先前见他的那处等着,房内被烘得极暖和,纱帘一层层放下去,她转着手上一支狼毫笔,一不留神溅了一滴墨于纸上。
郑华钧进来先是见了礼,这回倒没叫谢杳从里头出来扶他,自个儿起身后,一拱手道:“不管世子妃有什么吩咐,郑某必当肝脑涂地以报。”
里间递出来一张纸,笔锋锐利,却只寥寥四字——宁王将反。
郑华钧愕然抬头,一时拿不准里头这位的意思,“宁王虽是私下与诸世家做了交易,可目标却是镇国公,于造反二字还是差了些火候。”
“那就再添一把火。”
这声音一入耳郑华钧便浑身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寻思过来,抬眼只见帘子依次打起,一只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拨开最后一层纱帘,世子妃走出来,笑着对他道:“好久不见,郑统领。”
郑华钧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一伏身间如醍醐灌顶,登时明白过来。他前几日还想不通透世子妃的立场,现下知道世子妃便是本该死去多时的谢杳,一切便透彻得很了。
饶是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分毫不显,沉吟片刻,便又规矩得重请了一遍安,“叩见世子妃。”
“请起。”谢杳笑意愈浓,知道他这是踏踏实实两只脚踏上了她这边儿这条船。
“世子妃方才所说,还请明示。”
“我也就不同你卖这个关子了。我谋求的,不仅是扶太子上位,更要穆远一条命。”
这在郑华钧意料之中,是以他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皇上年事已高,于这几个皇子身上,愈见宽仁了。宁王不反,我又如何让他死得光明正大?”
郑华钧琢磨了琢磨她话里的意思,“世子妃所想不差,可如今宁王将胜算全然压在了边疆,此时要说服宁王举兵而反,怕是不易。”
“出路我已替他堵死了,火也点了,只待郑统领把这风煽得更旺一些。”
郑华钧沉声应了一声“是”,便又听得她道:“郑统领早些回去罢,掐着时辰,宁王这时候该四处寻你了。”
果不其然,他不过刚刚从镇国公府出来,便有心腹上前道是宁王遣人去他府上请了三四回了,一回比一回急。
待他去到宁王府时,太子的人已然在大肆搜查府邸,大有要掘地三尺的意思在。他在路上也听人禀了个大概,说是宁王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童掀起来的事儿——他在宁王府上找着了一个桐木人,没认出上头的生辰八字乃是当今圣上的,偏偏又口无遮拦,叫人听了去,此等大事眨眼间便传到了东宫那位的耳朵里。
太子亲临宁王府,没费工夫就查出来了那桐木人。他来的时辰正巧,若是再晚上一刻,那小书童便要被活活打死了。
太子以皇上龙体不适,不宜惊动为由,径直下令封了宁王府,彻底搜查一遍。
宁王自是不服,逼问他道:“太子殿下仅凭一个不知是何居心的书童的片面之词,便急于封府彻查定罪,未免显得太心急了些?”
“皇兄哪儿的话,孤只是担心皇兄一身浩然清白被人平白污了去。都道是清者自清,孤这么搜一遭,也还皇兄一个清净。”
太子在正厅抱着暖炉,掀起眼皮看着他带来的人在宁王府摔摔砸砸地搜着,看了一眼一边儿站着的宁王愈发难看下去的脸色,假情假意地吩咐手脚都轻一些。
话音刚落,便见郑华钧走了进来,先近前来向他与宁王见礼。太子闲闲开口:“郑统领怎么这么快便过来了?”
眼见着郑华钧眼神染上了两分讶异和慌乱,他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看来是孤手下的这些办事不力,都未能留得住郑统领。”
太子这话便是替他解了围,也好消去宁王对他今日一大早便不在府中,人也久久请不来的疑虑。
郑华钧不过顺着回了两句话的功夫,便有人捧着什么急急到太子面前,跪下奉上,“禀殿下,属下于宁王书房搜到了这些。”
太子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宁王一眼,“哦?这是搜到了证明孤皇兄清白的物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