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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粮草
谢杳端过茶盏来, 喝了口茶解腻, 象牙箸轻轻敲击在盘沿,“这人可以除?”
沈辞盛了一碗热汤,稍稍搅了搅,递到她手里, “麻烦了点,需要几日时间筹划。”
“也不急。”她眉眼弯了弯, 倒了一盏茶,站起身送到他唇边。
沈辞就着她手喝了一口, 叹了一口气, “说罢,又要做什么?你一这个笑法, 准没好事儿。”
谢杳清了清嗓子, 将茶盏搁下, “也没什么,借我几个人用用。”
“借?如今还有哪个是你叫不动的?”
“话是这么说, 可总得先知会你一声不是。”
沈辞转了转她搁下的那只茶盏, 从腰间解下来一块什么抛了过去。
是枚玉玦, 缠枝莲蜿蜒而上,在玉玦缺口处开出两朵并蒂。谢杳后怕地握在手里, 幸好方才接住了,不然这么一摔,还不定能不能接着用了。
“你就不考虑考虑,换个结实点儿的?”
“换个结实的拿来砸核桃?”
谢杳白了他一眼, 将玉玦收好。
“都不问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么大的脂粉味儿,还用问?”
沈辞咳了一声,“没待多久,就小半个时辰,问了些话。”
谢杳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哦。”
这顿饭吃完,夜色便深下来。沈辞拿了件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送回了房里,刚要往书房走,却被她一把拉住。
因着大氅包得严实,她掌心温热,紧紧贴在他掌心,十指缓缓交扣。
“天色晚了,你还要去书房么?”
她鬓边一缕碎发被轻轻拢到耳后,“不去了。”
灯烛吹熄,窗外似有落雪簌簌而下,交杂在风声里。像三月暖阳万顷,扬起的柳絮缠绕在风里,叫人眼前一片茫茫。
谢杳勾着他手指玩儿,却在听见他问了一声“杳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时,动作顿了顿。
她转而去勾他的小指,“没有啊。我用的都是你的人,还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他没接话,只是翻身撑在她上头,静静看到她眼底,看到她目光忍不住闪躲了一下。
谢杳垂下眼帘,忽然伸手用力抱住他,闷声道:“你怎的愈来愈不好骗了。”
“也就这两日了,镇……父亲在边疆奉命死守,粮草怕是周转不及。须得有人一路护送上去。”
“太子那日同我说,选定的人是你,但不是全无回转之机,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若是摇头,他便有法子另择他人。”
沈辞笑了笑,“但你是愿意的。”
谢杳微微侧过头去,“你去边疆,多少总能帮上父亲一些。皇上对沈家总归还是不肯信的,正是多事之秋,我怕是皇上在边疆要有所动作了。”
“这不是实话。”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没什么错,可经不起深究。他被扣在京城为质多年,穆家如今又怎肯放虎归山?除非是动了永绝后患的念头,打算一网打尽——可若是这般,她怎会这么轻易便将他推过去?
两人默默无言,沈辞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将思绪梳理开,猛然扣住她手腕,“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谢杳没吭声。
他太明白她是个什么别扭性子了,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主儿,坚定得都有些偏执了。
她顺理成章地借势将他推出去,不是不怕边疆的时局不利,而是相对于沈家早已盘踞多年的边疆而言,京城隐在暗处的危险要更大。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不行。我不在的时候绝对不行。”
谢杳抿了抿嘴,只伸手环着他。
他俯在她肩头,终是没忍住用力咬了一口,而后附在她耳边,有些咬牙切齿道:“我若是在路上听到半句消息,沈家军便能叩开京城的城门。你知道的,我容易冲动行事,到时候可不敢保证时局能如你所想。”
谢杳轻轻笑了笑,偏过头去吻了吻他耳朵尖,“好,我答应你。”
“我会等你回来,温酒以待。所以,你要好好回来。”
雪下了一夜。天将亮时谢杳醒了一阵儿,屋里的炭盆燃了一夜,总觉得气闷。
她跨过还睡着的沈辞,蹑手蹑脚下了榻,赤着脚轻轻走到窗边,伸手去推开窗户。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那一瞬,也吹进来零星的还未完全停的雪。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却清冽得干净。
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沈辞顺势环在她腰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谢杳半侧过头去,听得身后那人声线还带着未睡醒的沙哑,“怎么起得这么早,再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外间的风这一阵儿更喧嚣了些,她正站在窗前,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沈辞自她身后伸手将窗关好,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脸颊上,给她暖了一阵儿,“你若是这几日染了风寒,我走了可没人陪着你喝药。”
闻言谢杳转过身,赤着的脚踩到了他脚上,侧脸紧紧贴在他胸膛,“阿辞,明年下雪的时候,你还带我去看梅花罢。路过城东那间铺子的时候,我想吃栗子糕,要热的刚出锅的。还有,虽然你是世子,可你也得排队是不是?为何你每次都买回来的那么快,这样不好。”
沈辞闻言怔了怔,紧接着反应过来,顺了顺她的发,笑着低声应了一声“好。当年你说恒桥上的石板统共三百零九,明年我陪你再去数一遍。”
谢杳鼻子一酸,眨了眨眼,将眼泪强忍了回去。
她好像终于知道,曾经于隔世的梦中所见的他,在簌簌而下,纷纷挡人视线的雪中,明黄的团龙纹长靴踩着积雪,慢慢沿着恒桥走过一遍又一遍,口中呢喃念着的是什么了。
她曾数过十三遍,后来的他数过何止三百遍——实则沈辞数得总比谢杳要多一块儿。
因为当年的谢杳是在等一个一定会来的人,她只在恒桥之上徘徊,却没数进去桥头第一级石阶下,一块孤零零的碎石——她再从那上头跨过去时,已经挽着来人的胳膊,满心满眼都是他,如何还能注意得到脚下一块不起眼的石板。
而后来的沈辞,是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回来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脚踏过桥头第一级石阶时,总能注意到那块石板。
方才吹进来的雪有几片落在她散着的发上,沈辞轻轻拂去,又低头揩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是雪吹进眼睛里化开了?”
“是太困了。”
“那再睡一会儿。”
他把她抱到榻上去,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另一条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你若是想看梅花,明年我们去江北看。除了你喜欢的骨里红梅,那儿还有绿梅,数顷的梅园,梅香散在整个江北。”
“好。”
“从前你不是说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么,过一阵儿我们就去看。边疆有几处地方还是漂亮的,黄沙莽莽,连绵至天边,有时遇上火烧云,天边儿有铺陈开的血色。”
谢杳声音含糊起来,“嗯”了一声,在沈辞肩窝蹭了蹭。
“烟花三月的时候,我们去江南。你若是喜欢那儿,我们便去住一段时间……”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呼吸逐渐平稳起来,他笑了笑,眷恋地落下一吻在她唇上,“你想去看的地方,这次我们一一去看一遭。”
雪势愈来愈小,天渐渐亮起来,是个在这时节上少见的好天气。
谢杳再醒过来时,已至巳时。
正要到午膳的时辰,宫中传下了一道圣旨,命沈辞全权负责粮草,事态紧急是以即日便启程。
雪已然停了,天空一片澄澈,阳光都平白暖和了三分。
谢杳带妆覆着面纱,陪同着沈夫人,一路送至城楼,一直目送到浩浩荡荡一行人远去成一排小小的黑点,才收回视线来。
沈夫人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不用担心,这些事儿他熟得很,出不了什么差错。”
谢杳点了点头,伸手虚扶着沈夫人从城楼下了去。
当夜她便修了一封书信,命雁归送进东宫——东宫刻意留了一道暗门,通信倒还是方便的。信里寥寥几句,大致就是沈辞昨夜里说的那些,要等到他回京,她才好动手。
雁归回来时把信又带了回来,谢杳展开一看,只在最末被用朱笔批了一个“好”字,字迹龙飞凤舞,写得极随意——至于缘何用得是朱笔,大致是因着太子正在代理政务,朱笔批示惯了,便懒得换。
要说一报还一报,谢杳还是有些信的。皇上身子骨本来就不太硬朗,自打烧了松山观后,龙体更是每况愈下,不再像从前那般事事都能跟着操一份心,朝堂之上便是太子监国。
不过虽是答应了沈辞这些事儿放到他回京后再向宁王发难,提前该预备好的还是要预备着的。
沈辞将迎云阁的令牌交到了她手上,沈家留在京城这些人也都随时听她差遣,做起什么来比从前轻松了不止一点儿。
这是杜闻连宿在迎云阁的第二夜,按他往常的惯例来说,少说还能再宿上两夜。
杜闻这几日在醉酒与醉美人之间短短的清醒的空隙里,总疑心有人盯着自己——他想了一圈,最可能的也不过就是他那岳父。可他是谁,宁王殿下的表亲,且不说郑清清现下已经逆来顺受,没了那个敢说出去的胆量,就算她有,这事儿闹出去了,难堪的还是郑家。
郑华钧早就站在他表兄这边儿,除了一条路走到底,还能有什么保全自身的万全之法?
谢杳喝了一口浓茶提神,一项一项同雁归确认过后,才松了一口气,“明日便把郑小姐请过来罢。记着,用请的。”
沈辞留给她的人都是些靠得住的,实际叫她操心的事儿不多,可喝的那盏浓茶效力还未退去,她分毫睡意也没有,闲来无事便铺好纸笔,想着随便写些什么。
她心里琢磨着事儿,笔尖落下去又提起,不知不觉写了一排字——却是出自《道德经》。
谢杳笑了一声,从前净虚真人动辄便叫她誊抄五十遍百遍,她凑合着应付了应付,以为是没记牢,没成想一落笔,这些东西便自然而然跃于纸面。
她顺着往下写了几句,写到那句“祸莫大于轻敌”时,方提笔收势。
头一夜睡得晚,第二日难免就难醒一些。
谢杳被雁归叫醒时,头脑还混沌着,却在听见她说:“郑小姐已请到了。”这句时骤然清醒过来。
她起来略收拾了收拾,覆上面纱,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便直奔郑清清在的那间客房而去。
刚至门外,便听见里头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谢杳脚步顿了顿,狐疑地看向雁归。后者清了清嗓子,低声解释道:“请是请了,只是这郑小姐并不十分配合,不管奴婢说什么,她都认定是杜闻的人。实在解释不通,别无他法,奴婢就将人轻轻打了一下,好生送了过来。”
“轻轻?好生?”
雁归略有些委屈,“悠着力道,不然这时辰她哪醒得过来?”再者说,从前世子叫她去请什么人过来的时候,通常就是叫她把人活着带过来就成,旁的不怎么计较。
谢杳捏了捏眉心,倒也不能说她什么,人请不过来,稍微动动手也说得过去。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一着白裘袄绿罗裙的女子头上被结结实实蒙起来,手脚都绑着,方才摔了的东西是案上一只插着红梅的白瓷瓶,应当是挣扎的时候被不小心碰掉的。
她看了一眼雁归,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雁归指了指郑清清,又指了指脑袋,压低了声儿道:“听绑来的那丫鬟说,前段时间闹过一回大的,自那以后就好一阵坏一阵的,听不得杜闻两个字。”
郑清清徒劳地蹬了两下,“别过来,别过来,我没往外说,一句都没有……”
冬季里穿着裘袄,领子高些也是寻常样式——可她衣襟在挣扎间有些散了,依稀看得见雪白的脖颈上一道扎眼的淤青掐痕,还泛着青紫,该是新伤。
谢杳在心里骂了杜闻一句,估摸着兴许是雁归将人绑了起来,这一绑叫她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受了刺激便不太清醒。
谢杳从雁归身上拿了把匕首,利落将她手脚上的绳索挑断,可她似是还未回过神来,口中不断呢喃着,谢杳本想将她脸上裹着的东西也解下来,可她挣扎得厉害,只要有人一靠近她,便更显得有些疯癫,只得暂时作罢。
谢杳和雁归一同退了出去,好叫她先安静下来。可郑华钧却在这个时候到了镇国公府。
雁归去请人时,顺手取了郑清清一样贴身的东西送到了郑华钧面前,叫他单独来见。只是没想到,他动作竟这么快。看来这个女儿在他心里的分量委实不轻,是不必思索,也不怕有诈,就敢只身前来的。
谢杳看了屋内状态仍一塌糊涂的郑清清,叹了一口气,“罢了,径直把他送到这儿,叫他亲眼看看罢。”亲眼看看他最疼爱的骨肉,他已故爱妻留给他的女儿,是如何被他自己亲手送进了地狱里。
“劝着郑统领,叫他莫要冲动。见完了郑清清,便带他去见那个丫鬟,不管用什么法子,叫她把真话全吐出来。”
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谢杳在另一处房里等着——府中穆家的眼线虽是在太子和沈辞双管齐下后少了不少,可暗里的只要遗漏了一个便要前功尽弃,只能小心为上,前厅这些还是用不得的。
郑华钧被雁归带来时,谢杳隔着层层纱帘看着他,却差点儿没能认出来。
他显然是已动过怒了的,可怒火来得快,消散得也快,余下的愈发浓烈的,除了从前无能为力的歉疚,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厌弃——婚事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他定下的,清清何其无辜,这火坑,分明是他亲手把她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