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谢夫人从祠堂走出来时眼眶又是红红的,谢永笑着叹了口气,用手指轻柔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子,“怎的愈老还愈爱哭起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几年这么些事儿,我看那沈辞是真心待杳杳好的。如今沈家的形势也比从前好些,于杳杳而言,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谢夫人瞪了他一眼,“你才老了!”
  “可不是老了?杳杳当年才多么大一点儿?粉团子似的,平地上走路都能摔两跤,两步一回头的。这一眨眼,也长成这般楚楚动人的姑娘,嫁人了。”
  “我生的闺女随我,自然是楚楚动人的,哪像你,老头子一个。”
  “好,随你。”谢永将她脸上泪痕擦干,“往后可莫要哭了。想当年那是多明媚一姑娘,见我丢了银钱被客店赶了出来,二话不说拉着我进去,径直将荷包撂了下去,叫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就看着我一个人吃。”
  谢夫人听他提及当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那时候不过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还要受他们白眼,看不下去罢了。”
  当时她远远望见那边喧闹,凑热闹过去,听人说这人是入京赶考的,又恰拾起地上被风吹来的一纸文稿——那店家将他的行囊掷了出来,书稿落了一地。
  她捡起文稿来粗略看了看,发现这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且遇上这般难堪的事儿面色也不为所动,只默默收拾着书稿,一身气度也是难得。不忍看着他空怀一身才华学识最终却为五斗米折了腰,她便去将他的账平了,又包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身上余下的银钱也悉数留给了他——陆家行商积攒起来的家底丰厚。当年她在平日花销上从未短过,确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倒是日行一善不留名,费了谢永一番打听,才知道是陆家的三小姐,陆疏月。
  当年的陆疏月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过了些日子,谢永高中封了官职,又得了赏赐,这才备了厚礼,到陆家登门拜访,以一身功名为聘求娶,许诺此生只她一人。
  陆家自然不能草草答应,可没径直拒了,便是八字有了一撇。谢永自陆家出来时,恰碰上了陆三小姐,后者想了一会儿才认出面前这锦衣华服的人来,颇为欢喜地问了一句:“可是考中了?”
  谢永含笑点了点头,“托三小姐洪福。”
  陆疏月往他身后排成长队的小厮看了看,“这是来还钱的?也不必还……”
  “是,谢某想还一辈子,不知三小姐愿不愿意赏脸这一辈子?”
  谢夫人佯装着叹了一口气,“当时年少,听了两句好听的就动了心。杳杳虽是从前话少一些,可那张嘴,真真是随了你。”
  不知不觉便又入了冬。
  谢杳抱着只烫手的汤婆子,慢慢喝着沈夫人刚熬好的红枣乌鸡汤,捧着本账本,心思却不知早就跑哪儿去了——沈夫人本也就是给她找点正事儿干,便带着她看账本,可谢杳确是聪慧,听一遍便会了个七七八八,沈夫人本也嫌看这些费神费心,不如耍耍枪熬熬汤来得快活,索性将府上一半的事儿移到了谢杳身上。
  雁归从门口进来,先站在外头扫落了身上的雪,这才到谢杳近前来,接过谢杳递给她的汤婆子暖着手,“成了。”
  谢杳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问:“宁王没起疑?”
  “没有。本就多费了些时间,如今全无破绽。”
  当日谢杳从松山观好容易活着下来,便忙着去拦沈辞,法纯便交托给了於春雪。於春雪将法纯安置得很好,待到谢杳这边儿终于腾出空来时,第一桩便是为他寻去处。
  她仔细回想了净虚真人曾提过的几处道观,从中挑了挑,最终挑出来四处,可法纯却哪一处也不想去——他一门心思要留在京中报仇,哪怕是要还了俗也在所不惜。
  谢杳如何都劝不动,只当他是年纪还小,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便学了沈辞从前对付她的法子——将人打晕了过去,快马加鞭连夜送到了那四处里头最近的一处道观里。
  初时那观里来信说法纯适应良好,没成想不过小半个月,他竟就偷偷逃了出去。谢杳派了人去寻,足足寻了六日,才找到他。
  最终谢杳寻思了寻思,既然还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更多一些,还不如顺着他,约法三章,放在眼皮底下,也好照应一些。
  是以法纯便留在了京中,只是不准他擅自行动,凡事皆得有商有量着来。
  正巧入冬时宁王府里要征一批新的小厮,法纯执意要去,谢杳无奈之下也便让他去了——可因着他年纪小又识字,宁王府的管家便没叫他做小厮的活计,将他调去了书房做书童。
  这便就是在宁王眼皮子底下做事了。谢杳担心先前捏造的那身份有破绽,又叫雁归去查了一遍,这才敢把法纯送进了宁王府的大门。
  “这个时辰阿辞也该回来了,雁归,陪我出去等一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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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殷勤
  谢杳披了身狐裘, 抱着只汤婆子便往外走, 有候在门口的丫鬟撑开纸伞打在她头顶,却被她虚虚挡了一下。
  雁归跟在她身后,略停了停,替她道:“世子妃下雪天不兴撑伞的。去把屋里再加一盆炭。”
  小丫鬟应了一声是, 将伞收好,远远望见谢杳远去的身影, 竟有些愣了神儿——有时候匆匆一眼,便觉着世子妃同还是辛小姐的那时候比起来, 换了个人似的。
  冬日里凛冽的风将她仔细掖好的面纱掀起来一角, 她抬手又掖回去,顺手拂落了肩上薄薄落雪。地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 雪天路滑, 她一路走过去却走得极稳。
  似是察觉到了身上粘着的视线, 她微侧过头来瞥了一眼。
  小丫鬟慌乱别开头去,捂了捂心口被那一眼看得狂跳不止的心。
  谢杳时辰掐得正好, 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 便见沈辞远远往这儿走来。
  她眉眼不自觉便弯了弯, 提起裙摆小跑过去,扑了他个满怀。
  沈辞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发顶落的雪拂下去, 隔着面纱摸了摸她被风吹冷的脸颊,“还下着雪,跑出来冻着了怎么办?你屋里的人怎么伺候的,出来连个撑伞的都没有?”
  谢杳咳了两声, “不怨她们,是我不想撑。我这不是寻思着你定然是骑着马出去的,路上自然也不会挡雪,不能替你遮雪,还不能陪你一同落落雪了?”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情深义重,沈辞却只一挑眉,“前两个月还下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觉悟?”
  谢杳低声嘟囔了一句“淋了雨要风寒的,风寒要吃药的,吃药还要忌口,哪儿能一样。”
  “今日天气这般冷你也肯出来等我,”沈辞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拥着她往她屋里走,“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不闻不问,一早就歇下了,回回我回来过去的时候都已然睡熟了。”
  谢杳颇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嘴,屋里炭盆烧得足,暖和是暖和,也催人犯困,天色一擦黑她就困得不行,厚厚的锦被一抱就能睡死过去。往往直到第二日晨起,她才能发觉沈辞不知何时躺在她身边儿——不过那时沈辞早便练完剑回来了,不过是陪着她再小憩片刻。
  走进屋里,沈辞将她身上沾着雪的狐裘解下来叫人拿了下去,又叫人去煮了红枣桂圆姜茶,说是得暖暖身子免得受了风。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沈辞拿着她手在炭盆上头烤着火,淡淡瞥她一眼,“无事献殷勤,说罢。”
  谢杳飞快看了他一眼,飞快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得同太子见一面。”趁沈辞那个“不”字还未说完,又飞快伸出一根手指头去压在他唇上,“夫君,你再仔细想想?”
  沈辞紧锁着的眉头被她这陡然一声叫得都松了下来,显然是心里极熨帖,声音柔和了不少,“倒也不是我不许你见他,只是一时半刻寻不到什么好的由头,若引来注目便会麻烦许多。”
  谢杳低低“哦”了一声,两臂攀上他脖颈,手指顺势自他嘴唇缓缓向下,一路滑下去,在他胸前被一把攥住。
  她用另只手解开了一边的面纱,冲他笑了笑,骤然抬头吻上去。
  才进屋没多一阵儿,她也就手被焐热了,双唇冰凉,贴上的那一刻沈辞不禁战栗了一下,下意识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两人身边不远处便是书案,谢杳浑然不觉是什么时候被抱上去的,外裳被铺在案上,他极娴熟地将她发钗摘下,三千青丝如墨缎般流淌而下。他捏着她后颈,吻自鬓边星星点点落到颈侧。
  正在这时,外间响起两声敲门声,一个小丫鬟怯生生道:“世子殿下,姜茶好了,奴婢现在就送进去?”
  门外不远处雁归和迟舟分别等在两侧,颇有些同情地看着那小丫鬟——能送进去和不能送进去的概率大概五五开,估摸着她今日运气是不怎么好的。
  小丫鬟显然是先前没什么经验,没听见里头有吩咐,便当是默许,刚刚将门推开一道缝儿,便听得世子殿下压着声喝了一句“出去”。
  小丫鬟手里的托盘一抖,姜茶差点儿撒了出来。雁归上前拍了拍那小姑娘的肩,将托盘接过去,“回去罢,过会儿我替你送进去。”
  屋里谢杳见着沈辞深呼吸了两口,不禁笑出声来,坐起身将外袍往身上一裹,理了理头发,呼吸却也还有些不匀,“你再仔细想想?”
  沈辞手里勾着她一缕发打着圈玩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谢杳自书案跳下去,赤着足走了两步,却陡然被拉回他怀里打横抱起。她伸手捏了捏他脸颊,“想好了?”
  沈辞声音低哑,“嗯,好了。”
  雁归将姜茶送进去时,厨房已然热了三回。她刚将碗递到沈辞手上,以为终于不必再守着送茶了,却见他先喝了一口,面无表情递回给她道:“糖搁少了。”
  谢杳蒙着被子小憩了一阵儿,醒过来时先自锦被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却被整条抱进他怀里,裹得像条冬眠的虫子。
  沈辞一勺勺将姜茶喂到她嘴边,温度刚好,甜味儿正掩去了姜的辛辣,她便没多抗拒。
  一碗姜茶见了底,沈辞揉了揉她脑袋,没头没尾道:“和约整一年都未能签定,胡人靠游牧为生,往年入冬时是边疆掠夺战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去岁便因着入京和谈安稳了一年冬,今岁冬他们无论如何是按捺不住的。”
  谢杳扭头看他,“所以?”
  “皇上意思未定,父亲那儿也不好轻举妄动。所以,就这几日,太子定是会来府上一趟。”
  谢杳本以为他是要说什么大事儿,闻言一口气刚松了一半,便反应过来,“那你方才是?”
  沈辞将外面裹着她的锦被缠得更紧了些,整个儿抱住,在她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沈辞”后,恍若未闻道:“不早了,我们睡罢。”说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做个好梦。”
  沈辞所言不差,不过三日,太子便亲来了镇国公府。
  因着知道谢杳同他有话要说,沈辞一早将谢杳送进了书房的暗室里等着。
  太子不过刚到书房,便被沈辞冷冷一句“她要见你”推进了暗室里头。
  迟舟看着他家世子心神不宁地摩挲着手中茶盏,咳了两声,真心实意道:“您要是不放心,不如跟着一同进去,毕竟世子妃也没什么事儿瞒着您的。”
  沈辞手上一时用力,茶盏都裂出了裂纹,“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的杳杳自然是没什么事儿瞒着他的,可他只要想起方才太子听见谢杳要见他时那倏而一亮的眼神,便心里堵得慌。
  两人在里头谈了两柱香的时候,暗门才重被打开。谢杳眼尖,第一眼便看见书房里的茶具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换了一套来,差点儿没忍住笑,掩饰地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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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郑华钧
  太子来这一遭同沈辞明面儿上的事还未谈, 三人便坐在案前, 却一时都无言,静静坐了许久,直到谢杳咳了一声,起了个头问太子道:“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她这话是过了脑子才说的, 虽问的是太子,可口吻立场却是沈辞这边儿, 分寸拿捏得极好。
  只可惜虽是谢杳开了个好头,奈何余下的二人不配合, 两句话没完气氛便又冷下来。不过这两人素来不合, 能安安稳稳坐在一处,不拼个你死我活已是难得, 谢杳没什么心理负担, 自顾自地赏玩了一番沈辞新换的那套茶具。
  太子同沈辞你来我往打得都是官腔, 夹枪带棒又滴水不漏,听着就累得慌。谢杳默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习惯性地要给沈辞也斟一盏时, 手刚刚搭上茶壶便顿住了——两道视线皆落在她手上, 书房里一时安静得出奇。
  谢杳反应过来,她倒给自己喝便罢了, 可太子的地位摆在这儿,若是她先给沈辞倒茶毕竟于礼不合,若是她先倒给太子——她家阿辞什么都好,唯独在对太子这一桩上, 心跟针眼儿似的,许是跟穆家结梁子结惯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在两道简直胶着在她手上的视线里,将茶壶整个拿起来捧着抱到怀里,挤出一个笑来,“有些冷,暖暖手,你们继续谈。”
  入了夜,谢杳突然想吃木莲冻——她这时不时的胃口厨房已然习惯了,倒也不难做,只是这冰天雪地里的,木莲籽费了些功夫才找出来。
  厨房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谢杳睡下前做好了送到了她手上,她欢欢喜喜尝了一口,唇齿间冰凉水润的触感一瞬便将连日烧着炭盆烧出来的燥郁抚平,眨眼的功夫小半碗便下去了。
  沈辞正是这时候进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看见她狼吞虎咽地又吃了三两勺。
  他将太子送走后又忙了许久,只腾出空来陪沈夫人和谢杳用了个晚膳,谢杳原以为他今夜是要睡在书房了的,如今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个儿,讪讪将嘴边这一勺放下,“我以为你一时半刻忙不完,便没备着你的。要不,你吃我的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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