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再怎么说也是有世袭公爵位的,是大兴的独一份儿,兼之又是皇上亲自赐婚,世子成婚这等大事,就连太子也是得来一趟的。
沈辞被灌了一圈儿酒,实际喝得却并不多,一分醉意都无,最后才到太子这儿。
太子一人便占了一桌——他这一眼就能瞧出来心情不好的样子,确是没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一桌佳肴未动一箸,沈辞走过来时,太子正给自己重又把酒满上,在满堂欢声里,默默饮了一杯又一杯。
沈辞在他对面坐下,许是那身吉服刺痛了他的眼,太子只抬头看了一眼,皱着眉,便又重斟了一杯酒。
他把酒推到沈辞面前,极力克制着什么问道:“这几日孤给她送的信,可是都在你那儿?”他自从开始怀疑辛摇就是谢杳,又顾忌着自己行动太明显会给她招惹祸事,便时常差了信得过的人,将亲笔所拟的书信往镇国公府送——却总石沉大海。
沈辞接过酒盏来,“不错。”
太子轻笑了一声,疲惫地闭了闭眼,语气里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这么说,果真是她。”
“太子殿下不是都猜到了,又何须佐证。”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你竟敢拦孤的书信。”
“殿下说笑了。杳杳是我未过门,不对,如今是已过门的妻子,殿下这书信,怕是送错了地方。”
他拦太子的信,实则主要还是因着看出谢杳心绪不宁,情绪上上下下时好时坏,想叫她多缓一缓,不欲再给她添些心事——自然,私心也还是有两分的。
“孤送到她面前的,看不看在她,你为何总要替她做决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最后这一句正中沈辞痛处——谢杳先前在山寨被他强留下,说的话里,也约莫是有这么个意思的。
沈辞脸色垮了一霎,举杯一饮而尽,“殿下慢用,失陪。”
他一起身,太子便跟着起身,两步间到他身前,双手狠狠抓着他肩膀,抓了良久,才慢慢慢慢松了力道,垂眸低声道:“好好待她。她若是在你身边儿过得不好,你整个沈家都不会好过。”
沈辞眯了眯眼,“这话不必殿下嘱咐,我的妻,我不仅会好好待她,还会与她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太子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笑着摇了摇头,又坐回到桌边,举杯向他背影远去的那方向遥遥一敬。
许是近乡情怯,沈辞在门前站了得有一炷香的时候,来来回回,直到一直捧着东西候着的喜婆都忍不住出言催促,他才深呼吸了一口,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心心念念的人身着嫁衣,正坐在榻边,听得他进门的声响,往这边儿略偏了偏头。
他举步过去,将她的盖头挑起。
盖头下的小姑娘一双凤眸略上挑,眼含秋水般望过来,只一眼,便看得他心跳都滞了一瞬。
沈辞低头,颇有些心疼地问道:“这凤冠压得重,脖子疼不疼?”
谢杳心虚地摇了摇头,没说这是听着他脚步才重新戴上的,也还好他在外头踟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足以她重新戴上再整理好几遍。
雁归咳嗽了一声,“凤冠还是等全完了礼数再脱,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得了谢杳和沈辞首肯,她叫人将喜婆手里的东西都端了进来。
待到两人饮过合卺酒,赏过了随侍的人,雁归才领着退了出去。
房中便只剩他们两个。夜色静谧,印着囍字的红烛燃着,火光跳跃,映得两人的影子都融成了一片。
凤冠被取下放在一边,沈辞抱着谢杳,轻轻喟叹了一声。
“杳杳,你可知我等这天,等了有多久。”
就这么静静抱了一阵儿,沈辞抽身起来,同她道:“早些歇息,我去书房睡。”
方才太子那句“你为何总要替她做决定”可真真儿是问到了他心坎儿上——谢杳曾同他说过,上一世里他便是用了强,把她强拘在身边儿的。
这一世成这亲,归根结底,还是他强求的。
可他不过走了一步,吉服宽大的衣袖便被谢杳拉住。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台词还没说,你就要走???
沈辞:你不用说,我都懂,我自己收拾收拾去书房睡。
谢杳:......那也行吧。
沈辞:你拽我袖子干什么?
谢杳:提醒你拿着被褥。
第70章 红烛
沈辞怔了一怔, 谢杳手沿着衣袖往里探, 抓着了他的手。许是方才在外头多少还是被灌了些酒,他手上的温度灼烫。
沈辞以为她是还有什么话未说,刚转过身来。这一转动间重心略有些不稳,谢杳骤然使力往下一扯, 竟还真把他拽倒了下来。
谢杳翻身压上,与他交握的那只手顺势同他五指相扣, 撑在他颈侧。方才取下凤冠时顺手拆了重量也不轻的珠钗,一头乌发被打散披在她身后。
三千青丝垂落, 扫过沈辞胸膛, 谢杳缓缓抬眼,眼中一片清明, 正对上他略带探究的眼神。
一旁的喜烛“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沈辞伸出另只手将她垂下来挡住视线的发抚回去, 再开口时嗓音便略微喑哑, “杳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杳笑了笑, 抬手压在他胸口, 而后缓缓向下, 动作不紧不慢地将他身上这件大红的吉服外袍解了开。
沈辞攥住了她手,谢杳低垂着眉眼, 反问他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辞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极温柔道:“我知道,自始至终都知道。”
谢杳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就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又如何能知道。”说着她便直起身子来。
沈辞跟着她坐起来,“杳杳,你看着我。”
她抬眼望过来时眼眶已然红了一片,看得他心口极尖锐地一疼。
沈辞与她对视着,眼神温柔而坚定,一字一顿告诉她,“我知道。就算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是知道的。”
“庚帖上的名字不是我的,生辰八字不是我的,”她停了停,低声道:“就连我这个人,现在我也分不清,是不是我了。”
她探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锦囊来,递到他手上,“这是之前我师父给我的,给我的时候,他说什么时候我觉着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了,就打开瞧。”
沈辞看她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将锦囊拆开,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又往外倒了倒——却是什么也没倒出来。
“不用看了,就是空的。这锦囊我一直贴身佩戴,没经过旁人的手。最开始拿着的时候,便觉它是出奇的轻,不过那时以为里头是张字条,也没在意。”
谢杳盯着那锦囊看,轻声问道:“师父什么都知道,他却给了我一只空的锦囊。阿辞,你说,他的意思是不是,这一切皆为云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啊?”
沈辞将那只锦囊扎紧,还到她手上,“从前见你还是同净虚真人有几分默契的,怎的如今却参不透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虚无之系,这锦囊是空的,也便是满的。依我看,净虚真人的深意,却是叫你坚守本我。”
“本我?可我都已经忘记原本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了。你从前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不肯信——这条路委实太长也太暗了些,走着走着,就忘了来路。再回头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沈辞拉过她的手来,轻轻一吻,“你不必去找。你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你只管遵从心意去做就好了,余下的诸事有我。”
“可这样的谢杳,真的还是,你欢喜的那个么?”
沈辞挑眉看她,“你以为我欢喜的是你从前那副样子不成?我欢喜的是你,你是什么样子,我就欢喜什么样子。那些你想记得又记不得的,我会替你记着。”
谢杳低下头,像是寻思了一会儿,沈辞就静静等她自个儿想明白,抬手将她又滑落下来的一缕发别回去。
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她便忽然抬头,跪坐起身,攀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沈辞愣了愣,下意识地扣住她腰身。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来,谢杳不知何时便被他轻轻放倒在榻上,床幔散落,红烛微弱昏黄的光便只零星地渗进来,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剪影。
他的呼吸落在她鬓边,而后逐渐向下,细细碎碎的吻也跟着落下去。
暮夏的夜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冷,与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谢杳一时连外头隐约的虫鸣都听不真切,好像一切都离她遥远得很,唯有眼前这人是真切的,是不必伸手也能抓住的。
谢杳的手在床榻上胡乱抓了一把,被沈辞的手俘获,十指紧紧交扣,压到了她颈侧。
沈辞沙哑开口,唤了她一声,低头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滴。
她迷蒙睁开眼,略微上挑的眼尾尤泛着红,眸中满满当当全是一个他。
红烛摇曳,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明灭。
三三两两自盛夏留下的蝉在枝头嘶鸣,外头似乎有风声。
谢杳的手骤然抓紧,迷迷糊糊唤了一声“阿辞”。
迟舟在外头候了不知有多久,久到连从房里出来的雁归都抱着剑靠在树下闭眼小憩了起来——新婚夜里,府上进进出出这般多的人,还是警惕些亲守着得好。
迟舟打了个呵欠,正预备着也找个地儿窝一窝,却听见里头他家世子沉着声叫了水,登时便一僵。特别是今夜守在外头等着伺候的人将水送进去时,往他这儿看了一眼,他便只觉脸上火辣辣得疼。
本来依着他对他家世子的了解,今夜十有□□世子是得去睡书房的,是以他方才看着那些人来来回回地备着热水,十分体贴地叫他们不必备着了——他们自然是没听,这可是新婚夜里,世子殿下怎么会不叫水。
迟舟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练武的人耳力比常人好一些,依稀听得有人交头接耳地压着声儿道:“果真是没成亲的人。”
前前后后的话被脚步声掩了去,只听了这小半句,他便狠狠被呛了一口,咳了好久,一边儿靠着树睡着又被吵醒的雁归皱着眉白了他一眼,又接着闭上眼。
天将将亮起来,沈辞向来醒得早一些,早年在军营随父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习惯了,回京许多年也还留着这个习惯。
一旁的小姑娘倒睡得正熟,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都压在他身上,下巴靠在他肩上,显然对这个姿势无比娴熟。
沈辞无声地笑了笑,先前听她说起前世最后那几年,说得苦大仇深,仿佛一对仇人似的——要是当年他对她当真只余情仇,哪儿还能日日叫她这么压在身上。
他轻轻将她翻过身去平躺下,起身下榻,从昨儿夜里扔了一地的衣裳里迈过去,取了一只小木匣来。
匣子里是那块玉佩——迟舟当日从松山观的废墟里拣出来的那块玉佩。这些日子他找了手艺最好的工匠,重抛了光,又配上系绳。
他将玉佩握在手里焐了一会儿,待玉佩温热起来,不会骤然凉着她,才慢慢给她重新系上,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这才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你知道吗?
沈辞:知道什么?
谢杳:你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的是什么吗?
沈辞: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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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疏月
谢杳惦记着第二日一早还得敬茶, 醒得也不算晚, 可她睁开眼时,沈辞已然练完剑回了来,许是刚换了一身衣裳,正理着衣襟, 见她醒了,走到榻前弯腰将她抱坐起来, “时辰还早,也没什么事, 再睡一会儿?”
谢杳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 “不睡了,该去沈夫人那儿敬茶了。”
沈辞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挠, “你该叫什么?”
谢杳腰上本就怕痒, 又正懒散着, 被陡然来了这么一下,笑着往他怀里躲, 将他整个紧紧抱住, 仰起头看他。
沈辞的手仍搭在她腰上, 不依不饶道:“叫什么?”
谢杳眨巴了眨巴眼睛,认认真真看着他叫了一声“母亲。”
话是没错, 可方才这一闹上下句未免隔得太远,单这一句听起来便有那么些……诡异。
似是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停了一霎。谢杳咳了一声,“不闹了,我再不收拾收拾就该晚了, 总不能坏了规矩。”
她往后退,沈辞便顺势两臂一收,将她抱了回来,“母亲那边儿不急,她向来也不在意这些。”
谢杳抿了抿嘴,听得他循循善诱道:“你都叫了母亲了,那你该叫我什么?”
谢杳掰着指头算给他听,“你母亲如今也是我母亲了,是以我该叫你……哥哥?”
“好,”沈辞笑了笑,手指绞着她侧腰的衣带,轻轻一拉,原本系得严严实实的衣带便滑落下来,“今日不必去敬茶了。”
“不好不好”谢杳慌忙拉住衣带往身上缠,心念飞转,往后不能图自个儿方便,系这般好解的结了。
沈辞把耳朵凑在她嘴边,“再叫我一声?”
谢杳手上把衣带粗粗一系,故意挨得他极近,双唇翕动间便能似有似无地触到他耳廓,吐气如兰,轻声唤了一句“夫君”,甚至还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便一个蹦跳下榻好远,高声喊道:“雁归,更衣!”
尚书府,祠堂。
谢永刚上了香,拜了一拜,谢夫人便走了进来,站到他侧后,也跟着拜了一拜。
昨儿他们是领着谢寻去了镇国公府上观了礼的,沈辞一应都安排妥帖,他们几乎是从头看到了尾——只可惜不能亲送女儿出嫁,只能像个寻常看客一般,明明心里难受得紧,面上还得笑着,分毫也不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