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是不是要结束了?”季柔问。
秋娥道:“瞧着是该差不多了。”
季柔问了那么一句,便也不再说了,默默抬头望着天空,看着那烟花一朵一朵,直到整个天幕又归于寂静。那一片纯黑色的天幕,一颗颗闪亮的星子嵌在上头,真像在青州那些年月里她夜里无眠时抬头看到的天幕。
孟绣对赵谨克有意,她当年便看出来了,很难想象原本她是那样瞧不上赵谨克,也不喜欢她。可大约就是赵谨克太优秀,从莽苍山一事后赵谨克一门心思会青州衙门里要当好官职,那录事参军的活计又繁又杂,赵谨克一天大半的时辰都要好好在衙门里,偶尔休沐还是会被突然的事情召回衙门。
她见孟绣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可是偶尔还是能见着,孟绣喜欢插手查案的事情,性子又急冲冲的,有两间突发的急事的时候还是会找上门来,女人的直觉,叫她觉出了孟绣看赵谨克的眼神里越来越不同的神色。
她是慌的,即便当年赵谨克始终对她不咸不淡甚至冷言冷语,可她还是慌的。孟绣是那样鲜活的女子,她能文能武,是个不输男子的女子,就连赵谨克也不经意承认过她有两分本事,要是个男人在衙门谋一个七八品的官职绰绰有余,她能查案能为民伸冤,甚至上战场打仗。
而她,见着一具尸体便能吓得高烧不退,样样都要赵谨克为她操心,甚至说的不好听的,没了赵谨克在身边为她前后安排,她在青州都没法儿自己活下去。
她故意跑去衙门给赵谨克送饭,就看到孟绣拿着案卷在赵谨克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京九是看不惯她的,却在言语里的赞同她,而他们讲的,她一句都听不懂。
她想过,其实赵谨克这样有鸿鹄之志的人身边该是有这样一个妻子才是最般配的,什么都能帮上她一把,而不是像她,什么都插不上手,像是个摆设娃娃。
她慌,很慌,可没多久青州就开战了,赵谨克上了战场,孟绣也去了,他们都在前线,在一个军营里头,她送着赵谨克上了战场,怕他受伤怕他有危险,可她更担心他和孟绣。
赵谨克去战场的头一年她这样不舍,茶不思饭不想夜夜失眠,弄出这些动静来又何尝没带了引赵谨克牵挂的私心呢。
后来孟昉战死,孟绣回去守孝,那样惨烈一场战事,她竟然那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和赵谨克回了京城,原本以为孟绣已是成为了过去的事情,可不想她来了,她回来了京城。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沉淀了这三年好像更有了一种韵味,还多了县主的尊贵身份,是忠烈之后,她坐立不安跑去那座石亭中,实则是去盯着前头男宾和后头女宾连通的要道,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干这样的事情,结果真的叫她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她还敢问赵谨克不成?
当年她就不敢问,如今依旧不敢。倘若赵谨克想的话,她凭什么阻止呢?像当初有人给赵谨克送妾室那样哭闹吗?
季柔长长呼出一口气,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衣裳,抬头望着那天幕,走出那屋檐下,缓缓抬步迈下台阶。
可大约是她心神太不稳,趿着的鞋子在半空中掉了,季柔一个没踩稳,身子一斜,在台阶上摔了一个屁股墩。
“姑娘!”秋娥吓了一跳,那一声惊呼,吓得周围的下人也围了上来。
季柔也吓了一跳,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全副身心感受着小腹传来的感觉。
“阿柔!”
第75章
夜风习习, 前头的宴才散, 赵谨克陪着靖平侯送了一波贵客之后余下的便懒得再管,想着午宴后也没来得及瞧季柔,也不知她一人是不是累着了,便将送客的事推了赵谨修的身上, 自己回去了。
应酬来往,那酒是上头的, 好在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让人灌多了, 只几分刚好的微醺。
赵谨克想着季柔大概已经睡下了, 自怀孕以来她愈发依赖他,倒是和前世的脾性一样, 估摸着明儿起来又得好好撒个娇, 使劲缠他了。
想着季柔缠他的模样, 倒是也没什么旁的意思,简直将他当个大娃娃似的, 腿呀手呀将他勾得牢牢的, 完全没考虑他的感受, 想想这大清早的被这么勾他还不能乱动弹。
那滋味,磨死人。
院门就在眼前, 赵谨克想到这事儿不由兀自低头失笑,可还没跨进门,便瞧见那屋檐下披着衣裳的姑娘,大晚上不好好睡下, 混混沌沌呆呆愣愣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赵谨克刚想开口唤她,边间那姑娘走了一步,然后摔了,身边的下人吓了一跳,统统围了上去。
“阿柔!”
赵谨克往前急跑过去,推开围着的下人,就见季柔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泄露了六神无主的慌张。
“怎么样?”赵谨克轻声问她,也是吊起了心脏,“疼?”
季柔僵硬坐着,全身心感受了半晌,小腹那里也是僵硬的,好像疼,好像又不疼,季柔惊慌着眼看赵谨克,一个字没说。
赵谨克没再多问,一把抱起季柔,径直抱进屋子把她放上床,指尖搭上她的脉搏。
屋里的烛光明亮,窗外有风吹进来,微微的颤动,同样颤抖的,还有季柔慌张的眸光。
赵谨克凝神切着脉,半晌无声,季柔看着赵谨克,一颗泪没知觉滚了下来。
“孩子……”
“别怕。”赵谨克收了手,连忙拂去季柔脸颊上的泪珠,“没事,摔得不重,你怀得稳,这么一下无妨的,放松,深呼吸一下,身子别绷着,这样才是不好。”
季柔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抓住了赵谨克的手。
赵谨克看着她,眸中是似水温柔,“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你撑得住吗?在等我呀?”
“嗯。”季柔点了点头。
“傻丫头,我有什么好等的。”赵谨克抬手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不是早传信让你早些歇了吗?”
季柔抓着赵谨克的手,怀了身孕的脸虽然圆润了些,可眉眼还是那样纤弱,眼眶里含着水汽瞧人,简直能将人心看化了。
“见不着你回来,我就心慌,睡不着。”
赵谨克将季柔抱进怀里,揽住,“那我现在回来了,抱着你睡,你睡着了我再去洗漱。”
季柔的脸靠上赵谨克的胸膛,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有些话在喉咙里翻滚了来去,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抱紧一些。”
“好。”
……
韩氏的寿宴便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全京城都知道了季柔怀孕的消息,那些传言赵谨克不行的消息便就这样又消灭了一些。
九月的天儿也开始有了几分凉爽,季柔在府中窝了这许久的月份,也总归是叫赵谨克又带出去两回,只是再不敢往城外去放肆,只是城内街面上走走。
“姑娘,您瞧这泥人,捏的多好看。”
熙攘大街上,季柔站在那卖小孩玩意儿的摊子前久久挪不动步子,这条街面不是最繁华的,可卖小孩子玩意儿却是最多的,以前不觉得什么,可眼下季柔只要一出府门便直奔这条街过来,零零碎碎有的没的总要带一些走才罢手。
“那……就买两个走吧。”
季柔让那泥人看的眼花缭乱,从里头挑了两个,付了钱回头看秋娥手里挎着的篮子,已经装了不少的东西。
“咱们去茶楼吧。”季柔抚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孩子还没生,每回出来小孩儿的玩意儿倒是一篮子一篮子的买,看着叫人笑话,可只要看见了她又忍不住想买,还是早早从这儿走了,免得看的眼痒痒。
秋娥道:“姑爷说叫姑娘往金玉楼去瞧瞧,听说那里又新添了一批首饰,姑爷的意思让姑娘去挑两样呢。”
“可别听他的,上回买的就已经够多的了。”季柔回身往马车走去,“眼下到茶楼里还正好能听一场说书,场子散的时候他便该到了。”
今日原该是赵谨克休沐的日子,同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却叫衙门临时召了回去,说好了晌午在茶楼等他过来再一道去用膳的。
秋娥扶着季柔上马车,一面闲谈道:“奴婢瞧着那品香楼的手艺有些还不如姑爷,近来姑爷倒是不怎么下厨了。”
季柔弯身进了马车,笑道:“他自己也是掐着入夜的时间赶回来的,哪里还有这空闲。”
“可奴婢瞧着这两日姑娘的胃口不佳,不如同姑爷说说,让他想两个菜色?”
“哪里是不佳,分明是他叫我忌口,我不敢多吃。”季柔在车里坐下,手掌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这肚子还未真正隆起来,可只隆起的那样一点,也叫她实实在在体会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手一覆上去便觉得满足。
马车缓缓走起来,秋娥到了温茶给季柔,“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喝一杯茶?”
季柔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口,照赵谨克吩咐的,那杯里是一片茶叶也无,真正的清水,没滋没味的,季柔正想抱怨两句,便觉着马车停了停,只一瞬,又走了起来。
“这茶……”
季柔说了两个字,那车门帘子便叫一掀,进来一高大人影。
“子方……哥哥。”季柔愣住。
这是季柔自上次以后几个月来第一回 见孟子方,不是忘了这个人,而是不知他们还会在何种场面上见面,倒是不曾想,竟是这样突然。
孟子方一身玄色锦袍,抬眼望季柔,桃花眸中是一惯流转的春色,“可是吓着了你。”
马车还在动,可季柔知道外头赶车的一定不是靖平侯府的人了,而这马车也不知会被赶向哪里。
“不过是有些惊讶罢了,子方哥哥若是要见我,着人知会一声便是。”
孟子方笑,勾起的唇角里几分嘲讽,“你深居简出,靖平侯府里又围地铜墙铁壁,想要知会你一声可是比登天还难,赵谨克岂会容消息传到你的手中?便是到了,你难道就肯出来一见?”
季柔的唇角勾了一下,却是无言。
自上回那般不堪的谣言过后,的确不管为了谁好她与孟子方不便再见。
秋娥见着,试探着开口想劝阻,“子方公子……”
“你出去。”孟子方的语调很淡,眼神都没有朝秋娥看一眼,几乎没波澜的三个字,却像是最薄的刀刃,叫人不寒而栗。
秋娥心中自然是不肯的,倘若还是从前或许她便听命了,可眼下孟子方显然是来者不善。
“你出去吧。”季柔看向秋娥,柔婉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裂痕,好似真没事人一样,婉婉地叫秋娥听命,“我与子方哥哥说说话,他不会伤害我的。”
“是……”秋娥看看孟子方,又看看季柔,硬着头皮起身退到了车外,“是。”
少了一个人,本就不大的车厢内霎时空旷了不少,孟子方就坐在季柔斜对角的位置,手肘闲闲搁在膝盖上,坐姿里几分落拓不羁,微微深邃的眸底,耳边还是方才季柔的那一句“他不会伤害我的”。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勾,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
“之前那件事是我疏忽了,闹得满城风雨,叫你受委屈了。”
“都过去了。”季柔的指尖轻轻绞着帕子,轻笑,“你不提我都忘了。”
孟子方的眸光敏锐落在季柔绞着帕子的指尖上,笑了一声,“他该是都同你说了吧。”
倘若不是赵谨克已经和盘托出,季柔见他又何必紧张。
季柔的眸光闪了一下,然后垂眸,默默点了点头。
“他都说了什么?你都信?”
“他是我夫君,我自然是信他的。”
孟子方一时无言,然后低头笑了笑,讥诮凉薄,“当年便是这样,我始终奇怪,你信他难道就是因为圣旨将你嫁给了他,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赵家和季家隔着血海深仇,赵谨克同你说的那些话不会藏着私心吗?”
“你难道忘了,倘若他想瞒你什么,可是一点苗头都不会露的。你不怕吗?”
“以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就像母亲说的,我嫁给了他,他便是我一生的依靠,我自然敬他信他,否则我还要相信谁呢?”
“何况他也的确值得。”
季柔也不知为何,从嫁给赵谨克起她便是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依赖他的,兴许是她没有旁人的玲珑心思是她傻,可对着他她愿意永远傻下去。
“即便当年赵家那般对你?”孟子方反问,“你可知当年赵家人是如何欺辱你折磨你,他们便是奔着叫你生不如死来的,你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引得赵谨克低头看你一眼,为了他你彻底背叛了你的父亲,可他们赵家依旧容不下你。眼下依旧如是。”
“赵谨克可与你详说过当年他们是何如想着法把你赶出家门扔在外头自生自灭的,你在庙里病的只剩下一口气赵家人都没有管过你,他们甚至最后活生生逼死了你。”
“这些,”孟子方抬眸望着季柔,似水的桃花眸中波光咄咄又锐利,“你难道都不恨吗?”
第76章
恨, 不恨?
车轮辚辚碾压过街面, 可以听到街上小贩叫卖的声音,俗世烟火,熙攘红尘触手可及。
“恨与不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与现在我的来讲,夫君他待我极好, ”季柔的唇角浅浅勾起,是真切的婉转柔情, “成亲至今, 我从未在他身上受到过委屈。”
恨吗?赵家人待她的态度至今仍旧视若仇敌,知道前世那些委屈, 还有真实历过的那场梦境, 谈不上恨, 毕竟少了亲身的经历,却是怨的, 也是怕的。
那些猜疑, 那些折磨, 还有那个被狠心杀死的孩子,叫她知道原来她该经历的日子其实是这样的, 怎能不怨怎能不怕?可上苍让赵谨克得到了那段记忆,让孟子方得到了那段记忆,偏偏却漏下了她不曾得到。
即便知道那多少年的煎熬苦痛是真实在她身上的,可听来的总比真正经历过少了那种切肤之痛, 到底浅薄了。是以她何必为了那些今生根本不会再发生的事情来为难赵谨克和她自己?毕竟她已经嫁了,连上天都已经又为她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