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又没卖掉,自己还请。
第三天也请。
天天请。
然后谢少卿肯定就看不过去了……
“想什么呢,笑得这般猥琐?”崔熠问。
周祈把自己的展望说了,“到时候,谢少卿怎么不得说,你把肉买回来,我做!”周祈摇头,咂一下嘴,“你不知道上回谢少卿做的腊肉青蒜索饼多好吃……”
崔熠差点笑得从坐榻上跌下来:“让你说的,我就跟真见着一样。”
周祈嘿嘿一笑:“我每天出去耍刀舞剑爬杆吞火,尽兴折腾一番,回家就能吃上烤羊肉、八宝饭、豕肉玉尖面、腊肉索饼……”
明明这般落魄的日子,崔熠竟然有点羡慕起来……
周祈本来觉得京兆府的饭挺不错的,但得知唐伯原先是县学庖厨,就觉得京兆府的饭也不算什么了。如今说了这会子,特别报了这些菜名,虽才申时,周祈又觉得饿了。
“行了,等了三天了,我的人,还有长安、万年两县都没报上什么,上巳节是真平安过来了。我不跟你这蹲着了,走啦!”周祈站起来。
崔熠打个哈欠:“你去哪里?”
“我去逛花市,你去不?”
如果是去逛马市、去刀剑行,哪怕去书肆选传奇,崔熠都与她一起,听说去花市,不免怏怏起来,摆摆手。
周祈一笑,出了崔熠廨房。
早过了散衙的时候,京兆府官员们大多都没走,周祈知道,这是因为崔熠这个少尹还在这儿的缘故。周祈对几个站在庭前的挥挥手,官员们叉手行礼相送。
出了京兆府,周祈在东西市之间选了一下,到底去了东市。
西市的花儿品种繁多,有不少是胡人带来的花种子养出来的,高的矮的,各种颜色的,有异香的,又据说有的可以安神、有的能驱蚊、甚至还有能“通灵”的,千奇百怪。若周祈自己种、自己看,自然选这些,但送给唐伯,种到谢少卿家,还是得选东市那些庄重典雅的。
谢家正院阶下花圃的几丛牡丹有两棵没熬过冬天,前两天周祈看唐伯在那儿可惜,如今正是买牡丹的好时候,便想送他两株,把那空儿补上。
花市上都是买花客,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周祈与崔熠都是见过名花的,两人却都对花草不感兴趣,也不大讲究。崔熠不愿逛花市,周祈分不清各种牡丹的名字,只知道重瓣深色者最贵重。
送人嘛,又是送唐伯,自然哪种贵重就买哪种,周祈站在花摊儿边儿上,指着两株深绯色、据说叫什么“丹心艳骨”的牡丹,说自己要了。
花摊儿主人就喜欢这种豪客,收了钱,笑问:“看女郎是自己出来的,不知府上远近,要不让小仆给女郎送回去?”
周祈还牵着马呢,确实拿不了,正要点头,却听人打招呼:“周将军。”
周祈扭头,笑了,对花摊儿主人道:“不必麻烦,来了搬花儿的了。”
花摊儿主人见来的是位极斯文俊雅的郎君,便知道这是小两口儿掉枪花呢,笑呵呵地把两盆花都递给了谢庸。
谢庸微抿嘴,到底没说什么,接过,两臂一左一右地搬着。
周祈牵着马,空着手与他一起从花市出来。
周祈扭头看看谢庸,两盆花都两三尺高,他这样搬着,花朵恰在他的颈旁脸侧,两盆十来朵花都开得正艳,乍一看,像花间长了个人头一样。
周祈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叫《牡丹娘子》的传奇。
说在一个叫禅明寺的地方,种着极好的牡丹。年深日久,牡丹成妖,可幻化成美人。这妖却不是害人的妖,只是有些多情,若见有风流客来看花,花间便现出一张美人面,声音娇软甜媚地叫人。风流客进了花丛,便见到这位美人,然后两人便你侬我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起来。
风流客这种事做多了,少不得要羸弱一些,便被寺里的老僧识破机关。老僧刨了那牡丹,花儿下竟然埋着一副女子尸骨,看样子至少也有百载了,其身上的衣服,一着风,便化了灰。
老僧怜悯,把那女子尸骨烧埋了,又念了两卷经超度她。晚间女子魂魄来谢他,说出原委。
说这寺庙初建时,女子来寺里上香,遇到一位相貌极好的郎君,两人私定了终身,只等那郎君回来娶她。却谁知那郎君一去不回,女子每日徘徊在这庙里,竟相思一病,死了。
其父母知她心事,便求了寺里主持,把她埋在寺里后园,又因女儿爱花,便在其坟旁种了牡丹花。却不知寺庙这种地方,种花种草最是讲究,这女子竟因那几丛花不得超生,渐渐便与那花儿一体了,成了牡丹妖……
“咳——”谢庸看周祈一眼,又正过脸去。
周祈回过神儿来,把眼睛从谢庸脸上挪开。
谢庸松一松肩膀。
周祈清清嗓子:“看谢少卿搬着这牡丹花儿,我想起两句诗来。”花妖传奇自然是不能说的,周祈顺嘴扯别的。
“哦?说来听听。”谢庸淡淡地道。
周祈不学无术,肚子里一共没有几首存货,自己作就更不能了,扭头看谢庸,拿出最有名的来塞责:“‘名花倾国两相欢’……”
谢庸板起面孔。
周祈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开始有些尴尬,但看他即便不悦也好看的脸,又不由得笑起来,李太白这一句很切题啊,啧啧……好一个冷美人!
周祈干脆越发耍起了无赖:“我还会旁的呢,‘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周祈!”
周祈停住嘴,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庸看看她,过了半晌,轻声责备道:“小娘子家,怎能如此贫嘴。”
周祈挑起眉毛,看看谢庸,没说什么,反而吹起口哨儿来。
谢庸细听,虽荒腔走板,却也能听出就是刚才的《清平调》!
看她那街头小儿一般无赖的样子,谢庸到底无奈地笑了。
到了家门口儿,谢庸才知道这花儿是给自己家买的。
抱着两盆可抵她半月薪俸的花,谢庸想了想,问周祈:“周将军前阵子说丰鱼楼请客,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周祈:“……”
“某知道将军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
周祈咬咬牙:“行!明日中午丰鱼楼,叫上小崔。”
谢庸轻笑:“多谢。”
然而周祈到底没请这顿饭,南边青龙坊旁出事了,一个亥支的兄弟来报,一只野狗叼着一块新鲜带肉的人骨。
第61章 穷街陋巷
周祈拿着从狗嘴里抢出来的肉骨头, 翻来覆去地看。
能看出来, 这是一段上臂骨,骨头上还残存一点破破烂烂的皮肉,皮肉有弹性,虽脏污得厉害,却也能看出肤质颇为细腻;骨头上端断口整齐,是利刃留下的痕迹。周祈把这段骨头与自己胳膊比一比,差不多长。
只这样一段残骨, 实在看不出什么,周祈放下它,等仵作来验。
“那狗呢?”周祈问。
亥支负责这一片儿的叫冯七郎。因周祈随和, 兄弟们在她面前都不拘束:“老大,那毁尸犯们跑得太快了, 转眼就四散没影儿了。怎么?还得治它们的罪吗?”
周祈没什么威严地瞪他一眼:“找狗是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剩下的尸骨。”
冯七郎满脸难色:“这可不容易, 这附近尽是野狗, 街曲里,山坡子上,曲江边儿,树林子里,一群一伙的到处乱窜。我认人还行,认狗……”
周祈存着点万幸,亥支的人多少都有点功夫,夺这骨头时, 兴许顺便逮住了那狗,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冯七郎是在青龙坊、敦化坊中间的大街上发现这尸骨的。这里属万年县,在长安城最东南,紧挨着曲江池。虽然节庆时曲江繁华热闹,江边儿又有皇帝的芙蓉园和几处贵人别业,但这东南诸坊其实很是闲僻。
这最靠南的三排里坊被称为“围外地”,住户稀少,且住的多是贫民,并不比朱雀大街那边长安县的西南诸坊好。
长安城东高西低,有原有坡,这附近就有个坡子,绵延于青龙、敦化旁边儿的立政坊、修政坊中,坡上少人家,又有杂树林。
带了陈小六等常驻兴庆宫的来,干支卫亥支本在东南诸坊的还有几个人,周祈把他们都撒出去,一边查找失踪人口,一边查看附近的山坡子、小树林等地方,至于查看曲江边儿大片的园子林子,就不是周祈这点人能干完的活儿了。
周祈这边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崔熠和谢庸便到了,同来的还有大理寺仵作吴怀仁,并京兆府和大理寺衙差们。
吴怀仁今天见了周祈倒不心虚,因知她有正事做,没空儿教自己练拳。
吴怀仁举着那尸骨看了半晌,又用净水把骨上脏污洗去,看一看,对谢、崔、周三人禀道:“这是上臂骨,虽看不出血坠,但据其新鲜程度看,死者死亡不会超过三日。”
“臂骨上缘有利刃伤,应该是刀斧,剑和匕首不行。看断口儿,凶手很有把子力气,且动手时不犹豫。”
“根据骨长推断,这死者身高在六尺五寸到七尺之间;骨头并不粗壮;骨上带有零散皮肉,有弹性,洗净了细观,颇为白皙细腻。这样总起来看,死者极可能是个女子——自然也可能是个年轻力薄、身量不很高的男子。”
这么一块被狗啃烂了的尸骨,哪怕是吴怀仁这样的仵作,也只能看出这些:“看能不能再找到旁的尸骨吧。”
吴怀仁又问周祈,“周将军,能从那狗上顺藤摸瓜吗?”
周祈摇头,把狗的事与他们说了。
“为何这附近这么多狗?”崔熠诧异。
“起初是因为偏僻,住户养狗以看家护院,但狗又生狗,住户养多无用,又费粮,自然就扔了,这狗就成了野狗,野狗再生狗,就越来越多。”透过坊门,谢庸看向青龙坊内,房屋破烂低矮,街道坑坑洼洼,两条狗趴在路边儿上晒太阳,“若不是有人捕杀吃肉,这狗还远不是这个数儿。”
崔熠那样的出身,虽当了京兆少尹这两年,已略知民生,却如何知道这穷街陋巷里的细节,想了想,点点头。
周祈与谢庸、崔熠说了自己的安排:“这附近着实荒凉,又是土坡子,又是树林子,又是河沿子的,比方说敦化坊里那小片儿榆树林,就是埋尸藏尸的好地方。若这尸骨被埋在这些地方,因埋得浅,被狗刨了出来,肯定有痕迹,我已经让我的人去搜了。若找不到,恐怕还得去搜曲江边那一大片园子林子……”
崔熠点头,当下便要派人去协助一起搜找。
“且等一等,这坊里无人的旧宅也不要放过。”谢庸道。
周祈看他:“这附近可埋尸的地方这么多,会有人去旧宅子里埋尸?这若不是自家旧宅,就得翻墙撬户;若是自家旧宅,埋在里面,到底也是个麻烦。”
以周祈从前的经验,嫌犯们犯案,与买卖东西有些像,都是能少花就少花,能多得就多得。不管是选择杀的人、还是杀人的办法,抛尸之地,都能省时间就省时间,能省力气就省力气的。比如抛尸,若在僻静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差不多没人会再费事把尸首埋起来。再比如女子杀人爱用毒,男子杀人多用器物,其中不太强壮的喜绳索,强壮的就爱用刀剑,无非是因为力气大小不同,选用最方便的罢了。
谢庸赞许地点头:“你说得有理,只是这狗到底是家畜,哪怕是野狗,平时也多徘徊在里坊中,翻翻人的秽污弃物,进厨间偷些吃食,甚或咬死鸡鸭,夜里则宿于街头或废弃的宅中。从狗这一点来看,这些废宅不无可能。”
周祈想一想,也对,宁可多花费些力气,不要放过。
崔熠便让衙差们去搜这附近诸坊的废宅、树林等处。
周祈又看谢庸,谢少卿对这穷街陋巷的,似比自己还熟悉些,再联想到他说过的幼时事……周祈对谢少卿越发好奇起来,若所猜不差,他当是从小住在这种地方,一个陋巷少年是怎么成为这样一位萧萧肃肃绯袍高官的?
谢庸回视周祈。
周祈只若无其事地笑一笑。
查找其余残骸的一时没有音信,倒是去排查失踪人口的有了回音儿。
陈小六带着青龙坊坊丁走过来行礼。这样的天气,陈小六蹿得额角冒汗:“这青龙坊里面有个张娘子,是个独居寡妇,极爱刘家饼铺的胡饼,时常去吃,如今却三日未去了。我在街上访查时,听刘家饼铺的人顺嘴说了,就去找。张家关着门,却没锁,屋里没人,也没见打斗痕迹。我又问其邻居,也说好几天未见她了。”
陈小六看坊丁:“你把与我说的,也禀给贵人们。”
坊丁何曾见过这么多大官,有些战战兢兢地再次行礼:“这张寡妇,三十来岁,四五年前死了当家的,又没儿女,只自己住个小院子。这个人……有些不大那么老成,打扮得妖妖乔乔的。”坊丁看一眼周祈,后面的话说得声音极小。
周祈却直问:“可知道她时常与谁来往?”
“某听说她与坊里杀豕杀羊的卢屠近来打得火热。”
屠户……周祈看谢庸和崔熠。
谢庸道:“走,去张家看看。另,传唤这卢屠。”
第62章 屠户夫妇
小十字街口儿, 十来个人围成一圈。
“我就是听说出事了, 去看看!”男人的声音不很大,那“看看”二字说得尤其虚。
“去看看!你个老狗鬼怎么回事当我不知道!就是那玩意儿又不安分了!”中气十足的女声。
周围一片哄笑。
谢庸等停住脚,坊丁看看谢庸、崔熠、周祈,正要上前去,却被周祈伸臂拦住。
“老娘成天累死累活,让你养娼妇!想得倒美!个下作东西!”
即便隔着人也能看到这说话的妇人,足有七尺多高, 膀大腰圆的,手里拿着一根挺粗的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