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又道:“那卢家肉铺收拾得颇利索,胡氏的围裙亦不算脏污,她卖肉前先洗手,是个干净人,卢大郎亦如此,这荷叶包上的麻绳也系得平平整整。在这点上,他们与作案人不符。”
崔熠嘬嘬后牙花子,突然灵光一闪:“夜里劫走,又不是个干净利索人……会不会是那些街头无赖?那里正说这张氏妖乔,引得一堆闲汉在此闲逛。会不会是其中一个,或几个,劫走奸杀了这张氏?”
谢庸点头:“不无可能,只是那些无赖汉为何没动这屋里的财货?张氏的东西并不难找。”
“那个时候色心冲颅,哪顾得上找财货?又黑灯瞎火的,点着灯烛也不方便找。再说张氏寡妇失业,能有多少积蓄?兴许他们觉得不值当的找呢。”
谢庸微摇头:“穷街陋巷的无赖汉,因色而放过财的,极少。”
崔熠想想这坊里的样子,还有那些街头闲汉的破衣烂衫,点点头。
“我查看了那门和院墙——”周祈道。
谢庸、崔熠、吴怀仁都看这位溜门撬锁翻墙头的行家。
“那门极严实,插关也做得巧,里面插上,在外面很难拨开。故而,外人夜间要进来,要么张氏自己开门放进来,要么那人翻墙头。外墙上有不少足蹬攀爬的痕迹,但大多踏点低。”
周祈在院内现场演示。她右脚蹬在院墙约四尺高的地方,然后往上拔身子,左脚又蹬一下,手便攀在了墙头儿上。
周祈便这么攀着墙头儿回头对谢庸、崔熠等道:“这是普通人爬墙,但若后面没人顶着帮着,往往蹬不了这第二步,就掉下去了。故而那些踏点当是几个无赖汉互相帮着,一起爬墙头留下的——他们不管第一步第二步都有往下滑的痕迹,显得拙笨。”
练步法把自己绊倒好几回的崔熠觉得有点扎心,看看周祈挂在墙头衣袂飘飘谈笑自若的潇洒样子,扭头看谢庸:“老谢,你上回帮阿周修房顶,她八成在心里说你拙笨了。”
谢庸还没说什么,偏周祈耳朵长听见了,嘿嘿一笑,从墙上跳下来:“不,不,我们谢少卿即便上墙也很是飘逸端雅,宛若闲庭信步、看山观云。”周祈颇知道感恩地对谢庸讨好一笑。
谢庸嘴上未说什么,眼角儿却微微翘起。
崔熠看看他们俩,我怎么不信呢?阿周这节操啊……
周祈接着说正事:“土墙上这些两步痕迹,除了十分旧的,不太好判断时间。”
“可我看,其中还有一个高的坑点,比我踏的也低不了多少,且没有往下滑的痕迹,倒像个也会功夫的人踩的——不过,也可能是哪个无赖汉在第二步时偶尔踢上的。倒也不好妄下决断。”
谢庸点头,想了想:“让里正列出常在这宅子周围的无赖汉,挨个儿排查吧。”
衙差领命出去。
周祈看那两个荷叶包:“所以,这羊肉应该是能吃的哈?”说着便看谢庸,脸上讨好的神色越发浓了。
崔熠立刻忘了腹诽周祈节操的事,笑道:“我们老谢确实风姿好,你没见过他烤肉,啧!啧!那姿态,就像临水赋诗,对月弹琴,秀雅,秀雅得很!”
呵!马屁精!谁烤肉能像临水赋诗,对月弹琴?周祈面上却极认真:“哦?果然是我们谢少卿!”
边儿上的吴怀仁终于明白人家为什么都是穿绯袍的,自己只是个小小仵作了,脸皮厚度不一样啊!
吴怀仁虽自知不敌,到底也说了一句:“那想来味道也是极佳的。”
三人中唯一吃过谢氏烤肉的崔熠立刻以过来人的口气对周祈和吴怀仁道:“极佳,真是极佳!”
谢庸看看他们:“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卢大郎和胡氏的嫌疑,多少凶案,都是嫌疑最小甚至已经被排除的人做的。你们可曾想过,他们兴许就是用那切羊肉的刀、在那切羊肉的案板上分得尸?”
三人立刻绷住了脸。
谢庸淡淡地道:“其余残骸找不到,兴许是被他们当豕肉卖了……”
崔熠和吴怀仁一时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周祈却点头道:“还真不无可能。”
周祈突然皱眉一笑:“我怎么有走入《大周迷案》之感。”
崔熠笑起来:“那你就是里面的原六郎。”
周祈垂着眉眼,小声嘟囔:“原六郎吃正宗的手把羊肉不知道吃过多少回,我连个好吃的烤羊肉都吃不上……”
听她又绕回到羊肉上,崔熠越发笑起来,到底是阿周……
谢庸看一眼周祈,抿抿嘴:“等休沐日,我看能不能买到好羊肉,你们都来我家吧。”
崔熠、周祈、吴怀仁都露出笑来,谢庸也微微笑了。
吴怀仁却又有些纠结,到时候周将军会不会揪着自己教拳法?
周祈看看崔熠和吴怀仁:“左右现在我们在这里等消息,也没旁的事做,不如活动活动手脚,练两趟拳,耍一回剑吧?”
崔熠和吴怀仁:“……”
谢庸不由得莞尔。
“报——”干支卫冯七郎和两个衙差快步走进来。
“禀将军,禀少卿、少尹,在坊内窦家旧宅,找到了残骸。”
谢庸对崔熠、周祈和吴怀仁道:“走,一起去看看。”
一路走来,颇看到几所荒宅,大多院墙和屋顶都塌了,只勉强剩个房屋架子,院子里枯黄的荒草下又冒出一片新绿,偶见三两条狗在那土堆上追逐而过。
窦家旧宅情况却好些。这宅子与张娘子家隔着两条小曲,从外面看,至少屋顶、院墙都还完好。
周祈看那门板上挂着的锁和门鼻子,扭头问冯七郎:“这锁是本来就搭着的,还是你们拽开的?”
“本来就搭着的,看着像是锁着,其实一拽就开。”
谢庸、崔熠、周祈走进院子里,眼前的样子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几株蔷薇花下,有人挖的坑,也有狗刨的痕迹,地上扔着两段白骨,又有三块带土的骨肉残骸。
第64章 荒宅残骸
“我们查到这里时, 便看见荒草中两段白骨, 花树下又有一片松土和狗刨的土坑土堆。我们在荒草中再找一找,又找到这剩下的白骨,在花下的狗刨坑旁则挖到这些带皮肉的尸骨。”领头儿的衙差禀道。
谢庸点头。看人挖的那坑子,这几段尸骨能完整保存,当与埋得较深有关系,估计与狗吃饱了也有关系。
“这边还有!”墙角儿处一个衙差喊道。
谢庸四人走过去,墙角长了荒草的地上都是狗爪印, 那尸骨埋得很浅,约莫七八块,有盆骨, 有肋骨,有腿骨, 都被啃食过,但上面大多数带有残肉, 应该是狗给自己藏起来的“吃食”。
饶谢庸、崔熠、周祈、吴怀仁俱是见惯尸首的, 见此景象,也都面色深沉。
吴怀仁亲自捡这堆新发现的尸骨,谢庸、崔熠、周祈则回去花树旁看那三块皮肉完整的。
这是一段肩膀,一段腰肋,一段大腿,都系被利刃砍断,皮肤细腻有弹性,从新鲜程度上看, 当与之前发现的臂骨属同一人,而从肩膀段下缘能看出,死者确实是一位女子。因尸骨表面沾了不少泥土,更细致的痕迹要等洗过之后再看。
谢庸等又略看过那几块被狗啃干净的白骨,便进了这窦宅的屋子。
屋子里已经搬空了,屋顶上一个洞,到处是灰尘、蛛网,地上有同一人的几个脚印。
“你们可曾进来过?”周祈对外面喊。
一个衙差赶忙跑过来:“某进去过,见屋里没有什么,便退了出来。”
周祈点点头,衙差退下。
周祈看看谢庸、崔熠,所以,这凶手并没有进屋子里来……
那边吴怀仁把所有的尸骨都捡在一起,在院中按人形摆放,并把之前发现的那段臂骨和已经被狗啃干净的几块白骨也摆上,对走出屋门的谢、崔、周三人道:“是一个人的,两条上臂骨一样长,横冲直撞的斩剁法也一样。可惜缺的有点多,尤其没有头颅。”
吴怀仁又拿起那三段皮肉完整的尸骨。
这三段是最可能看出东西的,吴怀仁先大略看过,又让衙差去打了水来,细细清洗了两遍。
“凶手分尸用的当是刀。”吴怀仁举着肩膀一段,指着其截面给谢庸等看,“这样长的创面,若用斧子,当有接痕,菜刀也不行,这般平直,一刀而下,只能是长刀。”
周祈最懂刀剑,指着那创缘上不太平整之处问:“这莫不是刀刃卷了或者有缺口吧?”
吴怀仁点头:“周将军利眼,极可能是这样。”
“那他这刀卷得可够厉害的……”周祈数一数,那创缘这样不平整的地方总有五六处之多。
吴怀仁又细细查看这三段的皮肤表面,上面有不少擦痕,有的翻出皮瓣儿,“这当是临死或死后拖拽形成的,若是活着时形成,当发红、肿胀,痂皮也会边缘微缩。”
谢庸指着肩膀上擦痕之间的一段黑紫印迹问:“这是勒痕?”
吴怀仁点头:“许是勒痕,但也可能是什么硬东西硌的、压的,若是勒痕,也不是用的麻绳,麻绳都会留下麻绳印子。”
谢庸拿起腰肋一段,在侧腰的位置亦发现这么一段类似的黑紫印迹,大腿一段则未见——也许是因为大腿上拖擦痕迹格外厉害。
查完细处,把这三段也拼上,整个人还是缺了不少,但这院子里已经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其余部分要么被分埋他处,要么被狗叼走扔到了旁处。
“应该是被埋到了旁处。头颅坚硬,不容易分开,且太容易辨识,这坊里虽荒僻,若一条狗叼着个头骨,还是会发现的。”谢庸道。
“也许是和衣服埋在了一起?”崔熠猜,“都是容易辨别出身份的东西。”
谢庸点头。
吴怀仁指着拼好的尸骨道:“就像我们之前说的,该女子大约死于三天前,身长六尺六寸左右,不胖,从盆骨上看,生育过。”
张氏大约是这个身材,从其箱中衣物可以看出。周祈回头吩咐冯七郎:“去与里正核实一下,张氏之前是否生育过。”
“如何致死不明,但应当不是毒死的,死后被长刀分尸,分尸场所亦不明。”吴怀仁接着说。
谢庸指指周围土堆中的深色部分,“许就是在这院子里分的尸。分完尸,埋入地下,把挖出的鲜土盖在上面,隐藏血迹。若不是野狗挖出来,有人经过也不会发现。”
“劫走人的时候记得叠被,分尸埋尸也做得干脆利索,是个能人啊。”周祈点头。
“胆子也大,若是我作案,定是在屋里分尸。他就不怕有声音,被人听到吗?若是夜里分尸,点了灯烛,也容易引了人来。”崔熠道。
“这几日月光极好,不用点灯烛也行。” 谢庸道。
听他如此说,周祈便知道,没跑了!前日晚间对月吹箫的就是谢少卿。吹的什么《杏园春》,想来是他院子里的杏花终于都开了,谢少卿一颗骚客的心就躁动起来,月下对着花树吹起了曲子,兴许还画了画儿,写了诗?啧啧,文人……
谢庸看一眼周祈。
周祈微皱眉,他难道听到了我的腹诽?这也行?
为了那顿休沐日的羊肉,周祈把神情摆得越发端正:“这样的好月光,便是点着风灯,有这院子,在外面也看不出来。”
崔熠看看那院墙,点点头。
吴怀仁不似崔熠,发现了这二位的眉眼官司,莫非谢少卿与周将军这几日每天花前月下?啧啧,年轻人……
冯七郎来禀,里正到了,衙差们还带着几个坊里的无赖汉,都在门外等候。
“我问过里正,那张氏确实曾有一个孩子,几个月就夭折了。”
周祈点头,与谢庸、崔熠走到门外。
里正上前禀道:“常在张氏家附近几个无赖汉子便是他们了,还有一个佟三,是旁边修政坊的。”
一个衙差叉手:“已经去拿这佟三了。”
几个无赖汉中,有一个脸熟的,便是卢屠夫妇吵架时在旁边说诨话那位。
几个无赖都一通磕头,使出街头本事,虚张声势,大声喊冤。
周祈皱眉,挨个儿拎起扔出去,无赖们跌成一片,颇有两个啃一嘴泥的。
再没想到这位如此暴躁,不单里正,便是与周祈还算熟悉的衙差们都有些目瞪口呆。冯七郎等干支卫则一脸赞许、与有荣焉的样子,嘿,到底是咱们周老大!这帮小子,就该让老大这样整治整治。
谢庸看一眼周祈,没说什么,崔熠则拍手叫好。
把其余几人带远,谢庸先从那个熟脸的开问。
这个小子叫裘五,二十七岁,家里有个老娘,家贫,无业,没有妻室,偶尔给人做些零工,赚点家用。
“冤枉啊,”被周祈那一扔,想是摔得不轻,裘五不敢再撒泼,喊冤也喊得颇老实:“我真好几个月没挨这张寡妇的边儿了。年前的时候,在张寡妇家门前,我截住她,跟她说话,被她骂了几句。正纠缠着,遇上了我们坊的陆坊丁和那边昌乐坊的齐坊丁,被他们狠说了一顿,还挨了齐坊丁几下,我跟他们保证绝不再犯,从此便再没凑近过这张寡妇。”
谢庸问他攀墙头儿的事。
裘五赔笑:“连这,贵人们也知道。我们就是攀墙头儿往里看看,拿石子儿扔她窗户,没敢真进去。”
周祈在旁拍拍手上的脏污,裘五一缩,赶忙道:“我们里头,要说胆子大、本事也大的,是佟三。他会两下子拳脚,别看胖,利索得很……”
把几个无赖汉都审了一遍,谢庸让人暂时把他们收押了。
周祈对谢庸、崔熠道:“这几人中没有会功夫的。会功夫的人,即便装,也能看出痕迹,摔不成他们那德行。不过都是年轻汉子,拿长刀分尸,倒也没问题。”
谢庸对无赖汉是什么样子颇为熟悉,看其神色,比对其证词,这几人不似作伪,他们小偷小摸或许,杀人分尸恐怕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