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熠道:“而且这人与张氏、佟三都有纠葛。会不会他也是看上张氏,因佟三欺辱张氏杀了佟三,后来见张氏与那卖肉的卢大郎在一起,因爱生恨,又杀了张氏。”
周祈同意他的说法:“所以这人没有侵财,因他本就不是小偷小摸之人。而且张氏的尸首被砍得很碎,足见恨意更大——或许是他觉得张氏背叛了自己。在这种事上,男女不同,女人总是更恨‘外面的狐狸精’,男人多数更恨妻子。”
“嚯?挺懂啊阿周?”崔熠看周祈。
“反正出了事,都是女人的错嘛。”周祈一哂。
谢庸看她一眼。
周祈又正经了脸:“不过,那青龙坊里正如何当时没提到有这样一个人?因其身份,觉得不可能?刻意为其隐藏?或者这个人与张氏来往得极隐秘,里正不知道?”
谢庸、崔熠都点头,如今一切都还是推断,有些疑点或许只能等到审结的时候才能知道。
外面一阵说话声,声音颇大,传到院子里来。
“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贵人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求见贵人?此重案要地,不得擅入。鸡毛蒜皮的事去找坊丁里正吧。”
“与我同住的柳娘不见了。她从晨间出门,到如今快日暮了,还没回去。她那孩子还小,饿得只嗷嗷哭……”
听她说“同住”,女子在一起同住的,能是什么人……衙差皱着眉看这女子,刚才不觉得,现在却看她满身风尘气,谁个良家女子这个时候就露一片胸脯子?与她同住的自然也是暗娼妓子之流。一个娼女一天不归算什么事?衙差正待赶她走,却听身后门声,谢少卿几位走了出来。
“你刚才说有人不见了?莫怕,细细说来。”谢庸道。
女子赶忙上前跪下。
“奴与柳娘、薇娘一起租住在旁边通善坊里蒲公家后院。晨间柳娘出门,”女子看一眼谢庸等,“她孩子还小,夜里不行,白天也让孩子缠磨着,便常在晨间趁着孩子睡觉时出去兜揽。她惦记着孩子,一般到巳时就回来了,最晚也不会超过午时。可今日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没回来。”
“我出去寻她,有个小孩说见过她与一个高大男人说话,再问就不知道别的了。”女子磕头,“她不是那等会扔下孩子跟人跑了的狠心娘。她,她许是出事了。求贵人帮着寻一寻。”
谢庸与周祈都神色微变,两人互视一眼,崔熠也皱起眉。
“我们知道了,会去寻她。”谢庸温声道。
女子赶忙道谢,行礼走了。女子其实有些犹疑,那贵人都没问柳娘长什么样儿,也没问旁的,如何去找?莫不是敷衍自己?但想起刚才那贵人说话的样子,又觉得不像。再说,自己这样身份的人,贵人何必敷衍?直接打发走就是了。
谢庸、崔熠、周祈走进院内。
“我们或许错了,那凶犯杀人分尸不是与张氏、佟三有什么爱恨情仇的纠葛,他是觉得自己在‘清理污秽’。一个招蜂引蝶的寡妇,一个行为不端的无赖,还有今天失踪的暗娼,都不是正经老实良民。”谢庸道,“他把人都埋在花树下,或许用意便在此,他觉得像他们这样的‘污秽渣滓’,也只适合当肥料。”
崔熠睁大眼睛。
周祈道:“这也解释清了,为何青龙坊里正当初没提到有这么一个人与张氏有牵连,因为本来就没有牵连。”
“一个衙差或者禁军,怎么突然清理起‘污秽’来?莫不是因这些人被上官责罚了?”崔熠疑惑。
谢庸点头:“有此可能。亦可能有别的变故,周将军前面说此人恨张氏多过恨佟三,这变故或许与其家中女子有关。”
又过一刻,东南十四坊里正终于在这荒宅前聚齐。谢庸把这要找的人说了。
听完他的话,昌乐坊里正神色大变,喃喃道:“这,这恐怕是本坊的坊丁齐大郎。”
崔熠皱眉看他:“坊丁?”
昌乐坊里正赶忙叉手道:“他原先是县里的衙差,去岁十月间,因醉了酒打了几个无赖汉,把人打残了,便退了下来。他功夫格外好,本坊当时正缺一个坊丁,便把他补了进去,县令怜他人才,也批了。他身材高大,人也精明,平日间说话做事都颇可靠,我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竟是这样的人吗?”老里正有些难以相信。
“除此之外,他家可有变故?他的妻子如何?”谢庸问。
“去年冬天,他娘子跟人跑了。他阿耶前两年就没了,他没有孩子。”
“就是他!他今天白天不当值?”周祈问。
“他今天值夜。”
周祈带人朝昌乐坊奔去,谢庸、崔熠紧随其后。
经过昌乐坊对面的通善坊时,周祈分出一半人手去里面找荒宅弃尸,“小心!那齐大兴许还在,他功夫不错。”按时间估算,他应该已经分完尸离开了荒宅,极可能已经回家了,但是也说不准——坊丁们昼夜交接班是在起更的时候,到现下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他还有大把时间慢慢收尾。
然而周祈却扑了空,昌乐坊齐大郎家没人。
齐家三间土屋,里面很是脏污,如那佟三家一样,地上扔着许多酒坛子。
长安城第一声暮鼓敲响。
破屋中,女子还在哭求:“我不是那种女子,我是不得已的。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没娘了,求求你了……”
第67章 捉拿人犯
周祈又亲自带人扑去昌乐坊中一所左右邻居俱远的荒宅, 没有任何异状, 搜找坊内其他荒宅的及搜找通善坊的也陆续回报,并未发现埋尸之处,也未发现齐大郎。
所以齐大郎带着柳娘去了哪里?周祈手放在腰间挎着的横刀上,用鼻子重重地呼口气,皱着眉看谢庸,又看崔熠。
昌乐坊老里正也赶了过来。
“敢问里正,你只说了这齐大郎之父、之妻的事, 他母亲呢?”谢庸突然问。
“那是个不守妇道的,”老里正摇头,“嫌弃他阿耶穷, 又爱喝酒,十四五年前与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
谢庸微皱眉头, 话速突然快了起来:“他的功夫又是跟谁学的?”
“跟个叫净慧的游方和尚学的。这净慧和尚是个好人,也是个能耐人, 功夫好, 教给这附近几坊的孩子们认字、习武,又讲得好经文。我还记得他来坊里讲经呢……”
“什么经?”
老里正不明白为何这位大理寺少卿会纠问讲的什么经,眯着眼想了想,“最常讲的是《维摩诘经》。”
“这和尚住在哪里?”
“早走了,他是远道来的和尚,仰慕旁边进昌坊大慈恩寺里众多佛经佛迹,才在长安逗留了七八年。可慈恩寺住不开那么些游方僧人,这净慧和尚就住在曲江坊林子里一处小庙。那时候那小庙香火就不旺盛, 有那么三两个和尚,如今这庙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谢庸对周祈、崔熠道:“走!去这小庙。柳娘有可能还活着!”
让一个坊丁带路,谢庸、崔熠、周祈带人奔向曲江坊。
暮鼓已经将尽,坊门即将关闭,大街上没什么人了。周祈在前,谢庸、崔熠并几个干支卫亥支的人和衙差在后,一路飞奔。
江边树林破庙中。
“我的孩子饿了一天了,我若死了,他怎么办?求求你了。”柳娘声音嘶哑地哭求。
“你是个好娘,当年我阿娘扔下我时,就不曾想过这个。”齐大郎扒拉出刚烤完还很烫的芋头,用袍子角捧着,又不断地倒换手,剥两下,吹一吹。
“那时候,她走了,阿耶又是个老酒鬼糊涂虫,我便时常饿肚子,直到师父来了。他在庙前种了一片芋头,时常烤了,分给来学文习武的孩子吃。其实,我那时候不是喜欢习武,只是想吃芋头。”齐大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很快,齐大郎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哂笑。他看看庙里扔着的几个破蒲团,似乎那里坐着什么人一样:“说什么‘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老和尚,尽胡说!”
齐大郎站起来:“要想净啊,还得出手做。”
拿着芋头,齐大郎走到满脸泪痕、眼睛红肿的柳娘面前:“饿了吧?吃吧。老和尚当年种了一片,如今只能扒到这一块两块的了。”
齐大郎把芋头递到柳娘嘴边。
柳娘不敢不吃,咬了一口。
“嗯,吃吧,都吃完,吃完好上路。”
柳娘的泪顺着脸汹涌地流着。
齐大郎看她一眼:“像你这种女人,我本是当手起刀落的,但因你还有那么一丝人性,知道惦记孩子,我才多留你这一日。”
齐大郎透过没有窗纸的窗子看向越来越重的暮色,“你说你还有两个同住的?我应你,不动她们。她们会替你——”
窗外几只林鸟突然飞起。
齐大郎皱眉,扔了手里的芋头,抽出腰间的刀来。
“听说你功夫不错?咱俩比划比划。”门口儿一个懒散的声音。
齐大郎看向门口儿的女子,剑眉杏眼,一身武官缺胯袍,手里拿着一把横刀。
“你是禁卫?”齐大郎到底混过几年衙门。
“好眼力。怎么样?打不打?”周祈挑下巴,“那边儿菩萨前面还宽敞点儿,去那儿打?”
齐大郎眼光一闪,“好!”却挥手去砍柳娘。
似早料到一般,周祈手里的刀扔出去砸向齐大郎的刀,同时猱身向前。
齐大郎的刀被磕歪,错过脖颈,砍在柳娘肩头,柳娘惨叫一声。
周祈已到近前,齐大郎提刀向周祈砍去。
周祈侧头扭身,避过齐大郎的刀,抬手去捏他右手脉门,两人斗在一起。
周祈的马好,有功夫,走山坡林子也比旁人快些,把众人都甩在了后面。先追过来的是冯七郎和谢庸。
在打斗的空档,周祈吩咐冯七郎:“止血,把柳娘带走!” 腾挪着,又避过齐大郎一刀,“其余人等出去!”口气严厉,不似平时。
干支卫亥支诸人虽平时没上没下,临阵却令行禁止,冯七郎忙领命去救柳娘。
齐大郎人高马大,功夫也确实不错,关键他手里有刀,周祈赤手空拳,难免吃亏,好在如今不用怕他再伤了柳娘。
齐大郎一刀劈来,周祈左跨一步,反手捏住刀柄,同时抬腿朝着齐大郎脖颈踢去——便是当日踢晕卖药胡人的那一式。
齐大郎却不似那胡人,反应极快,矮身躲过,本已经用老的刀式一变,改而斩向周祈的腰。
周祈仰身躲避,却听“嘡啷”一声,一把刀替自己挡了下来。
是本该出去的“其余人等”!
谢庸顺手挥刀逼开齐大郎,然后把刀塞在周祈手里,自己改而拽出佩剑。
周祈一刀在手,立刻气焰高涨,斜眼看谢庸:“高手啊,谢少卿……”
看他刚才那一挡的架势,断然也是练过的。
齐大郎却有些心浮气躁,知道一会儿只会人越来越多,举刀朝谢庸砍去。
谢庸拿剑,不与砍刀硬抗,侧身避过,反手用剑刺齐大郎胸膛。
齐大郎挥刀去磕那剑,谢庸变招,改刺为削,攻其臂膀。
齐大郎仰身,拿刀砍谢庸脖颈。
周祈抬刀,替他架开,用手推他腰,轻笑道:“看我的,你替我掠阵。”虽只三两式,也能看出,谢少卿功夫是会的,要说多精深却是没有的,尤其他的招式都是“文人剑”,不够狠。
与这种凶戾之徒搏命,不狠是不行的!
周祈举刀朝齐大郎砍去,大开大合,又凶又狠又稳。
谢庸抿着嘴,站在一旁。看着周祈,想起她上回教崔熠时说她自己的“野狗气”,如今看来,倒不像野狗,反倒有两分虎气。
齐大郎到底不是“母老虎”的对手,周祈先是砍伤了其臂膀,又猛踹一脚把其踢倒,刀刃便搁在了齐大郎的脖子上。
崔熠、陈小六等进门,刚好来得及喊“阿周厉害”“老大威武”。
周祈和谢庸先去看柳娘,她肩膀已经被裹好了,虽面白入纸,精神却还好,又挣扎着要给他们磕头,“多谢贵人相救。”
谢庸温声道:“你莫要动了。”又回头吩咐衙差,“回头找个郎中给她看伤。”
周祈则弯腰,轻轻拍一下她未受伤的肩。
柳娘又流下泪来。
看看谢庸、崔熠,看看干支卫的兄弟还有衙差,再看看救下的柳娘和抓住的齐大郎,周祈呼一口气,“天黑啦!回家!”
来的时候,奔命似的,回去就不着急了,何况还带着伤者和人犯。干支卫和衙差们带着人在前面走,谢庸、崔熠、周祈走在最后面。
“阿周,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飒爽英姿的了,脚踩在人犯胸口,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啧啧……”崔熠赞叹。
崔熠又看谢庸:“老谢,我看你今天还抽出剑来了。要想不只是壮胆儿,还是得学起来。怎么样?跟我一起吧?一块跟阿周学。”
“不了。”谢庸淡淡地道。
崔熠摇摇头,老谢啊……崔熠的神情颇有两分其先生当初给他上课时候的意思。
谢庸自己不说,周祈也替他瞒着——小崔要是知道就他自己是个练个步法就摔跤的,得多伤心啊。就譬如上学的时候,看旁人疯玩,自己也疯玩,没完成先生布置的书和字,本以为大家皆如此呢,结果人家早就完成了,且字写得工整漂亮,书也背得烂熟……
瞒着,一定要瞒着!无知才快乐。
周祈把话题岔开:“谢少卿,你如何确定齐大郎把柳娘带来了这里?”
谢庸道:“《维摩诘经》上说,‘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齐大郎跟着净慧和尚学武多年,当听过不少这种佛家的话,或许早年他也曾用师父的话勉励自己,但却遭遇诸多不顺,丢了差事,与其妻亦不睦……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