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送她出去。
恰遇见半夜饿了,来前院找吃食的罗启——因谢庸看书看公文时常睡得晚,唐伯便时常给他备些清淡糕点。
罗启:“……周将军。”
周祈冲他打个招呼,走出院子。
阿郎先是吹箫,这会子又送周将军出去……周将军莫非是循着箫声来的?罗启看看月亮,看看院中花树,啧啧两声,今天的事也要跟唐伯说说。
谢庸站在门前,目送周祈回了家,便也回转。走进堂内,看看手里还捏着那两个花枝子,上面大多数花瓣都尽落了,只还两个极小的未开的花苞,谢庸顺手把它插在了案头白瓷水丞里。
第71章 后园烤肉
惦记着去谢少卿家吃烤肉, 周祈朝食就吃了一小碗醪糟桂花圆子, 平时总还要加的红豆饼今日便没加。
吃过朝食不久,周祈就晃去了谢少卿家——既然谢少卿说让早点儿过去打下手,那自然就要早点儿去。在吃东西这种事上,周祈从来上心,也不怕等。
东市有家卖胡式糕点的,其做的酥山绝美,比宫里和许多权贵之家做得都好, 每到夏天,购者如云。
其做酥山的羊乳酥油极细腻新鲜,带着自然的奶香味;蔗浆也加得恰到好处, 并不甜得发腻;冻的时候也好,已经成型, 却还未发硬;端出来时底下衬着冰,上面点缀樱桃、葡萄之流, 看见就让人咽唾沫。炎炎暑日, 用勺挖一口含在嘴里,又滑又糯又香又甜又凉,简直舍不得咽下。为了吃这酥山,周祈在大太阳下排队轮候等过一个时辰。
等谢少卿做烤肉又不一样,这等本身便很舒服——谢家有唐伯和他备下的许多糕饼糖果子;有小可爱胐胐喵喵绕腿、蹭胳膊撒娇;有罗启霍英可以一起下棋打牌;自然,还有虽略嫌太过正经却也有意思的谢美人儿。
美人儿嘛,端方了那叫君子如玉;萧肃的,就高而徐引如松下风;即便不正经, 也可赞一句倜傥风流翩翩浊世佳公子。
平日谢少卿总是在“如玉”和“如风”中间徘徊,不知何时能风流一回?周祈突然想起当初查凶宅案时谢少卿在酒楼那轻佻一笑……
想到他那难得一见的风流轻佻样儿,周祈又开始心里痒痒,自觉就像胐胐看见鱼缸里的鱼,总想伸出爪子去戳一戳碰一碰。唉,这看见美人儿就走不动道的毛病啊……
到了谢家,谢美人儿正在修补旧字帖。
唐伯给周祈端上糖果子和乳茶来,笑道:“今日中午全看大郎的。周将军也看看我们大郎的本事。”
周祈颇真心实意地捧道:“谢少卿这手又能写文章,又能修字帖,又能补屋顶,还会做饭,到底怎么长的?别的才子也这样吗?”
听周祈这般夸赞,唐伯露出极是开怀的笑来:“不是我偏心,真是再也没见过如我家大郎这样的了……”
在书案前用剪刀修字帖残边的谢庸轻咳一声。
周祈笑起来,夸你还不乐意。
唐伯则笑呵呵地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谢庸埋头修字帖,并不管周祈,周祈也不用他招呼,抱着胐胐,走到院子里转一转。杏花已经有些残了,桃花开始吐蕊,花期比往年总晚了有小半个月。自己前几天送的牡丹许是因为才移植,又或许是催开的,略有点蔫巴,而院子里本来的牡丹才长出极小的花苞,估计要到桃花谢了才会开。这牡丹有早开的,有晚开的,能从三月初赏到四月中下,周祈只知是牡丹,分不清哪种早哪种晚。
看一回花儿,周祈又绕回屋里来,把胐胐放在榻上。觑着谢少卿不注意,从榻边鸡毛掸子上拽了一根羽毛逗猫玩。
胐胐极端庄地坐着,瞥了一眼周祈。
被猫嫌弃闹腾的周祈:“……”
周祈不死心,接着用那羽毛扫胐胐的鼻子。胐胐到底给面子地抬了抬爪子,但周祈看它那样儿,不像想抓,倒像拨开,样子与昨日谢少卿拨开花枝子有些神似。
周祈歪头看谢庸,谢庸明明没有扭头,却对这边的事一清二楚:“你无事可做,便来给我帮忙。”
“这个也要我打下手?”周祈笑着走到谢庸案前,“我就怕一个不小心毁了,半夜王右军去找我说道说道。”
谢庸失笑:“不是真迹。”
“那你还修它?”
“却也写得极好,残破了可惜。”
嘿,这话说得忒贤惠……周祈又一笑。
“帮我用小毛刷把霉痕刷掉。”谢庸支使周祈。
周祈极老实地坐在他旁边,学着谢庸的样子用软毛刷子刷那字迹上青黑的霉斑痕迹。
谢庸则拿过用来托裱的衬纸,用小喷壶往上喷浆水,准备开始裱糊。
周祈刷完了霉痕,又被安排修残边儿。她是个坐不住的,便是年前写奏表时,有交奏表的日子压着,她也坐一会儿便要吃点东西,起来折腾折腾,去下棋的陈小六他们旁边指点一番江山。
今日不知为何却坐住了,周祈甚至还觉得修补古籍字画是个挺好的活计,手底下不闲着,脑子里可以瞎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旁边有走过来卧下打呼噜的胐胐,案上水丞里插着花枝子,周祈竟然找着两分士大夫们说的闲适之感。
那水丞中插的许多桃杏花枝子,其余尚好,有两支只有三两个花苞儿了,光秃秃的,倒似昨日两人比试用的“剑”。
顺手塞这儿了?嘿,真不知道该说谢少卿雅人深致,还是该说他懒……
周祈扭过头,半趴在案边,用手托着腮,看谢庸描补字迹。
周祈见过谢少卿的字,雄浑厚重,是颜鲁公的字风,与王氏的洒脱秀美不同。如今看他描补王羲之字帖,有的缺字直接补写上,以周祈这不大好的眼光看,他补的与前后左右原本的字也不差什么。
周祈又看他的脸,他的鼻子挺高,但又不似胡人那般高得突兀,而是中原人的端庄,配着长眉凤目,严肃时显得威仪颇重,不好亲近,此时这样安静地潜心写字,又显得很乖……
谢庸扭头看她。
周祈立刻把自己那“与原本的字也不差什么”的马屁搬出来。
谢庸笑了,停住笔:“差得远。这帖子的原作者能得七八分王右军神韵,我最多一二分。只是缺了字,到底不好,反正自己看,也便不嫌丑地补上了。”
听了这话,周祈再想想自己的字……以后有事还是当面说,或者让人传话儿,自己的“墨宝”就不要让谢少卿看见了。
“饿了吧?”谢庸问。
听他说“饿”,周祈立刻坐不住了:“去切肉吗?”
谢庸笑着卷字帖纸张,收拾案上刷子、镊子、喷壶、剪刀、尺子之类工具,周祈也帮着收拾。
谢庸把字帖往小柜屉子里放,周祈一眼看见那屉子里最上面一个大信封,信封上未写名字,看上去颇厚,不知道谢少卿这是与谁“诉相思”。
周祈一笑,并未多问。
来到厨房,周祈发现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几个盆里放着肉,有羊肋排、有普通的羊肉,有鸡,有鱼,都分门别类地用料子腌着,罗启、霍英晨间买了青菜和新鲜虾子回来,唐伯已经择好洗净了。
本来想挥刀切肉的周祈颇无用武之地。
霍英搬出烤肉的炉子来。这圆炉径约三尺,下层放炭,上面有铁篦子。炉子下面又有架子,如此烤肉者便不用弯腰了。
罗启则收拾大木炭。周祈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干的活儿,“我来砸炭。这个我行。要多大的块儿?”说着便要去拎锤子。
谢庸微皱眉:“你去剥蒜。”
周祈:“?”
“一会儿做蒜蓉酱,烤虾用。”
英武不凡地周将军便乖乖巧巧地搬了个小胡床,坐在门边上,膝头放着蒜钵,腿边放着装蒜的篓子,一个一个剥起蒜来。
谢庸扭头看看她,嘴角翘起。
估计这辈子没进过厨房的崔熠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周祈:“哎呦,号称要帮老谢烤肉,其实干的就是这小孩子的活儿?”
周祈看都没看他:“一会儿不吃蒜蓉烤虾?”
一同进门的吴怀仁只嘿嘿一笑,并不多言语。
崔熠颇识时务,马上闭嘴。
过不多时,众人移驾后园。
后园草地上已铺了毡垫子,垫子上摆开七张小案——为着热闹,不分主仆客人,只团团围圈而坐,案上放着杯盘碗箸,周祈带来的梨花白已经温上,崔熠带来的西域葡萄酒也倒入了小壶中,只欠谢庖厨的“东风”。
旁边树下,谢少卿站在那里烤羊肋排。他没带幞头,只用簪挽着发,正正经经的靛青长袍外系着唐伯的花色水田围裙——围裙上有翠绿、密合、枣红、佛头青等诸多颜色,布店常卖这种东西,都是用布头儿做的。
头一回见他这般五彩斑斓,周祈颇觉逗趣。
谢少卿自己却自然得很,微垂着目,一手持扇悠悠然地扇着,另一手拿大长铁箸不慌不忙地给肉翻面儿。崔熠说他烤肉时“像临水赋诗,对月弹琴”——换言之,就是不像烤肉的厨子。
周祈觉得自己虽然不会烤肉,但庖厨的样子要比谢少卿足。
周祈把自己的胡服领子往旁边拉一拉,卷起袖子,前面一段袍子角塞进腰带,走到炉子边儿,斜拉胯地一站,目视谢庸。谢庸微笑着把长铁箸给她,自己只扇风。
周祈翻两块肉,挑眉问崔熠:“像不像街边卖烤肉的胡儿?”
“像!若有个胡毡帽,歪斜戴着,就更像了。”
周祈嘿嘿一笑,又扭头看谢庸:“原来我跟小崔设想,要是有一日大同世界了,咱们俩官没的做,我便去街头演戏弄、耍刀耍枪,胸口碎大石,你便只好卖字卖画儿。挣了钱,买烤肉胡饼吃。如今看来,我们完全可以卖烤肉啊。”
周祈讨好道:“我还给你打下手。”
谢庸看她一眼,微笑道:“好。”
周祈略惊异,谢少卿惯常不接这种玩笑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铁丝篦子上的肉变成了金黄色,滋滋地冒着油,带着孜然、胡椒、食茱萸的羊肉香越来越浓……
胐胐这么淡然娴雅的猫都坐不住了,围着炉架子和谢庸、周祈的脚绕着圈子。
那边崔熠已经开始敲碗鼓噪起来:“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还不熟吗?”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而徐引如松下风——化用《世说新语》里的句子。
第72章 郊外跑马
过完吃烤肉的休沐, 又是上午兴庆宫, 下午自己随意的日子。
买了宅子以后,周祈出去瞎跑的时候少了,猫在家里的时候多了。
她眼睛看着书页,顺手去摸碟子里的糖。
“啪,啪——”有人拍门。
“来啦!”周祈扔下手里的传奇,银丝糖却没放下,吃着走出来。
一开门, “谢少卿?稀客啊。”
两家比邻而居,周祈去谢家的时候多,谢家人也偶尔来周祈这里, 主要是唐伯自己或者派罗启、霍英来给周祈送吃的。谢少卿来得却少,修屋顶算一回, 上回与崔熠来“赏花”算一回,一共不过这么两回罢了。
看一眼周祈嘴角儿的糖渣子, 谢庸右手微攥一下, 负到背后,又扫一眼她手里的半块糖酥:“这糖就这般好吃吗?”几次看她吃这种银丝糖,当日在东市头一回遇见她,她吃的似就是这个。
“好吃啊。”周祈请谢庸进来,“一会儿你尝尝。东市周家糖店买的,拔的糖丝比头发还细,里面裹的芝麻、胡桃碎、松仁儿都新鲜得很,没有油哈拉味儿, 咬一口又香又酥又甜。我们老周家的人,做什么都实在!”周祈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谢庸眼中带着两分揶揄,嘴上却到底“嗯”一声。
听他应和,周祈眯眼一笑。其实周祈也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地道实在人,但自己吹嘘一下,再被人捧一下,心里还是高兴。周祈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当皇帝,肯定是个不愿纳谏只爱谀辞的昏君。
只是,谢少卿不该是个“诤臣”吗?怎么也阿谀起来?
“昏君”周祈与“谀臣”谢庸在大榻上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案上放着陶壶和一碟子银丝糖。
壶里是新鲜羊乳,周祈匀给谢庸半杯,自己留了半杯。
周祈又请谢庸吃糖,谢庸果真拿了一块,咬一口,慢慢地嚼着。
“是不是又香又甜?”
“嗯。”谢庸看着周祈,微笑点头。
吃了糖,谢庸又喝一口羊乳。羊乳中加了不少蜂蜜,谢庸清一下被腻住的嗓子,又喝一口,其实……也蛮好喝的。
周祈看着谢庸唇上微微奶沫子,心里又痒痒起来。谢少卿的上唇略薄,峰角硬朗,若挡住下唇,配着他的白面凤眼高鼻,就是个妥妥的多谋多智却薄情的面相,但他的下唇却丰润柔和,看上去软软的,再加上端正的下巴,整张脸一下子君子起来。
看着那薄情唇角和温柔下唇上的奶沫子,周祈脑子里开始转起传奇上种种作为来,又在心下叹气,谢少卿这哪里是“谀臣”,分明就是个有倾国色的“奸妃”啊……
谢庸掏出帕子擦擦嘴,周祈怅然若失起来。看着谢少卿的空杯子,不由得后悔,他是客,我把刚才壶里的羊乳都给他怎么了,怎么了?
周祈也一口把自己杯中羊乳饮尽,掏出帕子擦一下。
谢庸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扫过那方眼熟的白布帕子,嘴角微微翘起。
谢庸大大方方地打量周祈的屋子,大榻、大案、大木头屏风、半面墙的书架子,华丽却沉静的松花绿蜀锦隐囊、坐褥,是她该有的样子。
谢庸看那书架子,笑问:“那上面便是显明、阿启他们心心念念的传奇?”
周祈得意一笑:“满东西市的书肆也不如我这里好传奇多。你们念书人讲究孤本善本,我这里有不少前朝的传奇,也能算传奇里的孤本善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