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祈的邀约,混齐自是欣然应允。又客套两句,周祈、崔熠才与混齐分开。
崔熠陪周祈一道巡视崇仁诸坊。两人聊的还是回鹘使团和混齐。
“这回鹘小郎君还真是挺可爱。”周祈道。
崔熠点头同意:“你可以向他打听打听这鹰的习惯还有回鹘人训鹰的事,这到底不是凡俗的鹰,还是谨慎些好。”
周祈点头笑道:“也听他说说那边儿的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想就觉得心胸大开。可惜不能像原六郎那样跑去亲自看看。”
前面说的还像样儿,后面却又提起了《大周迷案》里那位馋嘴侠客,崔熠笑起来,打趣道:“你就是惦记人家的手把羊肉罢了,别扯什么长河落日。”
周祈笑道:“长河落日也惦记,手把羊肉也惦记。”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老谢这样的大厨在身边,还惦记旁的。”
晚间被唐伯叫去谢家吃荠菜豕肉馄饨的时候,周祈便把崔熠的恭维转述给了谢庸,并表达了自己的惜福之意。
谢庸微笑,舀一个馄饨慢慢吃着,吃完问:“周将军除了想去塞上,还想去哪儿?”
“那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江南是要去的,尤其要去钱塘江看潮;也想去海边看看,看看水天相接是什么样儿;巴楚也想去,传奇上常见他们那儿的巫术,不知是不是真那么神奇;泰山、庐山、嵩山、峨眉这些名山自然也要去攀一攀……”
谢庸笑起来。
周祈也有些遗憾又有些洒脱地笑了:“说一说,过过嘴瘾也舒服。”
谢庸看着她,目光柔和:“以后总有机会的。”
周祈笑一下,又说回回鹘使团:“那个回鹘小郎君真是挺可爱的,看见这样的少年郎,就觉得心里高兴。”
谢庸停住往嘴里送馄饨的汤匙:“果真?”
“真!”周祈点头。
“你和显明都这般说,倒要见一见。”
“回头给他接风的时候,你不就见到了吗?”
“嗯。”谢庸把馄饨送入口中。
哪知还没到休沐日,谢庸、周祈便见到了混齐。
回鹘使团已经向朝中透露了来意,献上圣物回鹘神鹰,并请降大唐公主于回鹘可汗长子、以后的继任可汗颂其阿布。皇帝还未正式召见回鹘使者,但朝中已经就和亲之事议了几回了。
今上未有适龄亲女,倒是有几个皇孙女正值韶龄,且未议亲,这中间便多有计较起来。
唐与回鹘战战和和不提,回鹘诸部不稳,内部争斗也不断,回鹘可汗天不假年者甚多。
他们倒是一般不会把大唐公主如何,但回鹘人又有传统,“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便不是什么“父兄子侄”,而是其他部落的继任为回鹘可汗,也是“继尚公主”的,故而多有公主历四五可汗者。便是这混齐之母安和公主最初嫁的也是当今回鹘可汗之兄,那位可汗死了,又嫁的混齐之父。更别说塞外苦寒,眠毡食腥……
如今大唐已非早年盛世之时,回鹘却也算不得多么兵强马壮,唐与回鹘虽偶有摩擦,却没有大战,偶尔还一起配合着揍揍不安分的吐蕃人,总地来看,关系尚可。
这种时候,降不降公主本在两可之间,但有这神鹰就不同了。
今上年轻时爱苍鹰骏马,上了年纪以后对这些便淡了,不然也不会任由训马使、训鹰使都散了,让周祈这种再传的半吊子捡了便宜——苏师父当年便是专管给圣人训鹰的。
周祈训过的那鹰,因为神俊,皇帝当时喜欢,后来却也只带着出去打过一回猎。
但这次的鹰又不同,这是“圣物”,可使人“不入轮回”“不堕地狱”。皇帝已经几次派内使来看这鹰,显是极感兴趣,又亲自过问几个大王家中女儿的事。
经过当年戾太子之事,几位大王被压得狠了,都老实得紧,但谁不爱女?要上赶着送她去受罪?这上赶着也不一定落下好儿,皇帝年老多疑,太懂事了,又怕老翁怀疑另有图谋。
大王们吞吞吐吐,朝臣们心里明镜似的,只跟着一起议来议去。有更明眼的已经猜到,这事八成要落到故太子之女静安县主身上。
这位县主已经二十一岁,尚未婚配,可不就正好儿填这个坑吗?
公主和亲的事未定,进献神鹰的吉日已经择好了。
蒋大将军把周祈叫进宫里,“回头你也去看一看那鹰。”
周祈笑着行礼答应,知道这差事确实落到了自己头上。
看着她的笑脸,蒋丰也笑一下,嘱咐一句:“仔细着些。”
周祈叉手:“属下明白。”
蒋丰点点头,周祈再行礼退下。
两人私下人着实算不得亲近。
倒是周祈又趁势去看了看苏师父。老翁越发地老了,却还有力气骂周祈小半时辰不停歇,从头到脚,从说话声调到走路姿态,挨个儿数落一遍。周祈被骂的次数多了,笑嘻嘻的,半句不进耳朵。
苏师父又用剩下的大半时辰说训鹰的事,说怎么训,说自己训过的鹰,大多都是说过多少回的,也有没说过的,也有说的与从前略有出入的,周祈偶尔插嘴,大多数时候只听着,又要防着老翁拍到后脑勺上的巴掌。
被训了一个多时辰,挨了三四下脖溜子,又留下身上的钱袋子,周祈晃荡出宫城,往前面皇城来。
虽是蒋大将军吩咐,但毕竟领的不是官差,周祈也没有崔熠那么大的脸面,不会自己冒冒然然去鸿胪客馆,她去鸿胪寺。
听她说了来意,鸿胪少卿许由笑道:“偏周将军小心,多少人已经去看过了。你这以后正经要训鹰的,反来寻我。”
周祈笑着行礼:“麻烦许少卿了。”然后小声加一句,“下官怕让回鹘那位副使把我扔出来。”
许由笑起来。
这位许少卿四十余岁,正经进士及第的读书人,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是个爽快人,有担当,做事利落。干支卫中负责在京诸藩使节侨民的是申酉两支,周祈的亥支与鸿胪寺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几次有交接,处得都不错。
“正好,我也要再去与他们敲定献国书、献鹰的礼仪,那个桑多那利大将军有些傲慢,莫要中间出了纰漏才好。”
两人穿过鸿胪寺,出其西门,谁想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谢少卿。
嘿,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三人见礼,许少卿笑道:“一看子正就是从北边御史台出来。”
谢庸微笑:“是。有些文书送与庞中丞签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事,没人多嘴问,许由和周祈都只点点头。
反倒是谢庸笑问:“二位这是——去鸿胪客馆?”
谢庸又问周祈:“周将军去看那神鹰?”
许由笑道:“聪明人!”
谢庸道:“最近耳朵边儿听的都是这神鹰,不知是怎么神俊模样。”
许少卿邀他:“子正便跟我们同去一观就是了。前面卢侍郎他们已经一起去看过了。”
“如此——某就跟许少卿、周将军同去看看。”谢庸笑道,“不瞒二位,某还真有些好奇。”
周祈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周祈又见到了混齐,也见到了那位半截铁塔似的桑多那利大将军。
都是将军,人家就将军得特别像样儿,周祈往他面前一站,感觉自己像根豆芽菜。
桑多那利看一眼周祈,用生硬的汉语问:“是公主吗?”
混齐赶忙拦住他:“这是皇帝陛下的禁卫将军。”
桑多那利与混齐说了一串回鹘话,还不待译语人说什么,混齐已抬手止住,笑着对许由、谢庸、周祈道:“我们且去看看神鹰。”桑多那利沉着脸,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鹰单独养在一个小院中,有四个回鹘鹰奴看守照顾。
开了门,鹰奴前导,带领众人走入鹰房。
一个十尺见方的大笼,中间有横木,横木上蹲着一只大鹰,比周祈从前训的鹰要大一些,将近三尺长,雪白鹰羽,未有一片杂毛,一双利眼,就那么盯着你,确实有几分庄严的神性。
周祈围着笼子看一圈,这鹰养得不错,精精神神,野性尚存。鹰是个性子烈的东西,被人捉住之后不少会拒绝饮食,又撞击笼子,轻者萎靡不好驯养,重者或许就死了。又有不懂的,把鹰喂得太肥,以后要熬鹰的时候就有的麻烦。
出了鹰房,经译语人通传,周祈又问了鹰奴几个问题,鹰奴看看混齐,混齐点头,鹰奴都说了,周祈心里便更有底了两分。
桑多那利则又多看周祈几眼。
看完鹰出来,混齐便请三人去主院坐。
众人坐定,许少卿才说起自己的正事,与混齐、桑多那利确认上国书、献神鹰礼仪中几处细节,混齐微笑点头,桑多那利神情严肃,并不多言语。
许少卿笑道:“这鹰是令兄颂其阿布猎到的,能捉住这样大鹰,想来勇武过人。”
“家兄是我们回鹘的勇士,拳脚都是桑多那利大将军教的。”混齐看桑多那利。
听他们夸颂其阿布,桑多那利面色稍霁,“前年,颂其阿布只带着三个随从,在草原上遇到狼群,不但自己全身而退,还伤了那狼王,在这一代回鹘年轻人中,着实不可多得。”
“哦,”许少卿点头,“不知这位贵人多大年岁?”又看混齐,“与贵使既是兄弟,相貌上也相似吧?”
桑多那利看一眼混齐,没有说话。混齐笑道:“家兄三十有五。相貌极是英武,我似家母多一些。”
许少卿笑道:“贵使天子外孙,眉眼与几位大王相似。”
第75章 神鹰之死
几个人又从颂其阿布说到神鹰。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带着郑重, 译语人帮他传译:“这神鹰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经奉命帮助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 五魔吞噬五明佛时,它舍身相护。它每隔一二百年便会现身一次,出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涤人身罪恶,使之不堕地狱。当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传道时……”
周祈当假道士学道经道典留下的毛病,一听这个就困,强忍哈欠, 憋得满眼泪花儿。周祈掩饰得低低头,过了一会儿,好了, 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位回鹘大将军泛红的宽圆脸, 看着他的辨子,他的尖顶桃形冠, 闪领窄袖胡服, 蹀躞带上的刀、皮酒壶……
还是混齐仁慈,在周祈再次犯困之前,趁着桑多那利说话歇气的空儿说起他兄长捉到这神鹰的事,给桑多那利漫长的讲经大会结了尾,“当时正是傍晚,家兄见那鹰披着万道霞光从太阳中飞来,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后才发现是通体雪白的神鹰。这鹰啊, 必定能保佑大唐与回鹘都安宁祥和的。”
一般到这种场面话,就是该告辞的时候了。许少卿、谢少卿、周祈也都讲了大唐与回鹘亲善和睦的面子话,便站起来。
混齐与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门时,混齐低声与周祈说了一句什么,周祈眯眼一笑,亦低声回了一句什么。送出主院,混齐和桑多那利停住脚,双方再行礼,许由、谢庸、周祈三人便往鸿胪客馆东门走去。
这鸿胪客馆不小,住着各国使节,一路行来,颇遇见些相貌各异的外藩人。嘿,那个白脸高鼻蓝眼睛的藩客长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谢少卿,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周祈微笑点头,谢庸神色严肃。
周祈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谢少卿这种长相,威严中有温润,就跟酥皮乳糕一样,一层层的脆皮儿,中间夹的乳酪又香又软……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馆官员和仆役们。一个青袍官员领着几个仆役匆匆而行,那仆役们有的背着粮袋子,有的担着菜筐子,还有一个手里捉着几只活兔,青袍官员皱眉催他们快点儿。
见有穿绯袍的高官过来,青袍官员叉手立于路旁。
许少卿、谢庸、周祈都微点下头,走了过去。
许少卿有感而发,摇头轻叹:“这客馆的客人们不好伺候啊。前阵子京里鱼虾少,不好采买,供应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来……”说着,无奈地笑了。
谢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许少卿,想来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这样儿的,跟他们打交道着实不易……
出了鸿胪客馆,再次谢过许少卿,谢庸周祈便一起告辞走了。
已近午时,两人出含光门,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说的羊肉饆饠。
“看来不只和亲公主艰难,便是公主的子嗣们也不容易啊。”周祈与谢庸道。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聊的还是回鹘使团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继承汗位的,若有异变,他们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许这些胡人觉得他们是公主之子,非其族类吧。胡人一般不会对公主如何,对公主子却从不手软。”谢庸道。
周祈点头,“这混齐是个小可怜儿……”
谢庸扬眉,“混齐莫不是遇到了麻烦?我看他出门时与周将军说了几句什么。”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与我解释,说桑多那利心眼儿直,见了我,觉得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来了。”
若是唐人这般说话,周祈得觉得他轻佻,但混齐这般说,周祈只觉得他率直,还生出些得意来。
谢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头看他。
“你——”谢庸正过脸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欢吃什么饆饠?外面卖的饆饠虽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讲究。唐伯尤擅做樱桃饆饠,等再过阵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开眼笑,“我最爱樱桃饆饠了!”
谢庸微笑点头。
周祈偏又使促狭,“刚才我还以为谢少卿也要夸我貌美如花呢。”
谢庸垂着目,轻咳一声,“是很美。”
周祈嫌弃:“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谢少卿为何至今未娶了。谢少卿,我教你,日后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