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又停住,觉得以谢少卿的性子 ,估计很难说出什么肉麻情话。
谢庸侧头看她。周祈挑眉,这是真等着我传道受业解惑呢?啧啧……
周祈越发促狭起来,靠近他,低声道:“却是我说差了。言语搭讪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办法,谢少卿这样的风姿相貌,何需如此?”说着颇不规矩地瞄了一眼谢少卿的腰身。
谢庸抿抿嘴,眼中却带着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来。不过想到谢少卿有一日开了窍儿,眉眼含春地与个女郎柔情蜜意这般那般,周祈心里就有点泛酸,比看见东市最好的刀剑被旁人得了还酸。
罢了,罢了,清风明月,能赏得一时是一时吧。
西市这家饆饠店不小,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谢庸、周祈找了边角儿处一张胡式高案旁坐了,点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担饆饠等几种,等了有一阵子,跑堂的才端上来。
这家的羊肉饆饠颇小巧,皮儿薄,煎得焦黄,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调味儿,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酱,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时常去谢家蹭饭,如今也爱食些辣。她学着谢庸的样子,抹了一大勺儿酱在饆饠上,夹起张嘴开咬,“哈——怎么这么辣?”周祈眼睛泛红,吐吐舌头,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带了……
谢庸把自己的帕子递上,又给她盛一碗汤:“喝一口,压一压。”
周祈擦完眼泪,又喝两口汤,才算缓过来。
谢庸帮她把带酱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个空盘来,夹一个新的放上。
“我是又爱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这酱也太辣了些。”
“这应该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处的味道重些。”
周祈点头,吃着谢庸给自己夹的那个新的羊扁担饆饠,满口肉香,很是适口。周祈看看谢庸,觉得谢少卿还真不用说什么花言巧语,就这么体贴地陪着女郎吃饭,想来那女郎便无有不允的。
从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写训鹰奏表。这奏表写了两天,已经坑坑洼洼的笔头上又添了一层牙印儿,才算勉强凑出来,只等明日回鹘人献了鹰,自己接敕令,再把这训鹰的计划献上,然后便可以开训了。
谁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蒋大将军的字条——那回鹘神鹰被人杀死了。
陈小六一脸惋惜,“老大,那你还怎么升官儿啊?”
周祈点点头,深绯袍子、名刀利剑都飞了。
“我们还等着你升官儿,大吃你一个月呢……”
周祈顺手给他一下子,陈小六胡噜胡噜脑袋。
字条上除了说神鹰被人杀死,还命她参与调查该案。
陈小六不免又有些担心:“老大,大将军该不会想把你调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们舍不得你……”
“滚蛋!别肉麻!”周祈笑骂,“我且要跟你们这帮小子捆死呢。等忙完这神鹰的事,你们挑地方,可说好了,就只吃一个月的俸钱,多了没有。”
听她如此说,陈小六笑起来。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蒋大将军的字条儿揣进荷包。他命自己参与该案,想来还是因为自己熟悉鹰的缘故,之前又见过回鹘使节。
第76章 查看现场
周祈与干支卫申、酉两支的支长何甫、尤大冈一同到达皇城内鸿胪客馆。他们到时御史中丞庞青云、大理寺少卿谢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经到了, 另有鸿胪寺卿孙务本和鸿胪少卿许由等鸿胪寺的人以及回鹘使者, 都站在那养鹰的院子外。
周祈等还没走到近前,便听到那位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的大嗓门,一串儿又凶又快的回鹘话,又有译语人略带惶恐的传译:“神鹰是回鹘的圣物……死在了长安……明尊的使者……”
混齐用回鹘语劝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鹰被害,让人痛惜,但此时我们更不能乱, 这杀死神鹰的人定是心怀不轨,想破坏唐与回鹘之宁和,我们万不能遂其所愿。”
几位朝廷官员都点头。
桑多那利神情激动, 并不是很听劝的样子,反复唠叨“圣物”“明尊”“吉祥”之类。
大唐官员中虽以鸿胪寺卿孙务本品阶最高, 但他惯常是不管事的,其余品阶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庞青云。
庞中丞五十多岁, 个子不高, 长得慈眉善目,如今朝中几位宰相老的老,病的病,庞中丞是最可能加同平章事,补入政事堂为相的人。
庞中丞神情肃穆,声音和缓:“贞吉可汗遣二位使者千里迢迢以神鹰进献我大唐皇帝,此鹰既是回鹘圣物,亦是我大唐之宝, 对神鹰之死,某等与二位使者所怀痛惜之情都是一样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勠力同心,查明是谁害了这神鹰,给陛下和可汗一个交代,给神鹰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二位使者以为呢?”
到底是要当宰相的人,一番话有礼有节,桑多那利到底闭上了嘴,勉强点点头。
庞中丞扭头看向三位才到的干支卫将军,对他们和蔼地点点头,“你们先去看看鹰吧。”
周祈等叉手称是。周祈又看一眼谢庸和崔熠,谢庸也看她,崔熠则撇一下嘴。
周祈与何甫、尤大冈一进院门,先看到两个回鹘鹰奴的尸体,院中屋门处是另外两个鹰奴的尸体,大理寺仵作吴怀仁正在院中填写尸格。
这几个鹰奴都系利刃割颈而亡,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腰间刀剑都在鞘内,在墙壁、地上青砖、院中花木等处,也未发现什么打斗痕迹,估计他们都是一照面便被杀死了。
吴怀仁陪着周祈等一起走进鹰房。这屋子并没有周祈想象得惨烈。笼子门打开着,那鹰躺在笼子里,身下流了一汪血,旁边又略有一点喷溅血,地上散着几片鹰羽。
周祈蹲下,仔细看这鹰。鹰的伤口在胸部,拨开羽毛细看,这伤口上宽下窄,凶手用的应该是刀,也是一刀毙命。鹰爪很干净,里面并没有周祈希冀的血肉,反倒是颈背部羽毛上有擦抹血痕,估计是那杀鹰之人手上被喷了血,便在鹰身上擦了一下子。
吴怀仁与周祈的看法相同,他据血坠推测,这鹰应该是在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被杀的。
庞中丞和谢庸、崔熠走进来,回鹘使团的正副二使还有鸿胪寺的人没有跟着。
“怎么样?”庞中丞问。
吴怀仁奉上尸格。
庞中丞看过,点点头,看看谢庸和崔熠,又看看干支卫三个将军,“如今没外人,这事你们怎么看?”他的目光转一圈儿,又放回到谢庸身上。
“从现场看,当是凶手叫开门,随即杀了给他开门的两个鹰奴,然后走进院子,在屋门外杀死另外两个,最后进屋,从容不迫地杀死了神鹰。”谢庸道。
“戌时亥时客馆里许多人还未休息,回鹘使团的两位使者都说未曾听到呼救打斗声,我让人与附近院子里住客打听,也说没听到什么声响,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几个鹰奴的刀剑都还在鞘里,他们都是一刀毙命,颈间伤痕偏右,长约三寸,位置长短如此一致,这凶手当是一人作案,且刀剑功夫极佳。他出手突然,动作又极快,鹰奴们既未来得及反抗,又未来得及呼救。”
谢庸道:“从这些迹象上看,这应该是一起熟人作案,此人是个功夫高手。”
崔熠是个心里不存话儿的,“这不就是那位大将军桑多那利吗?他既然是回鹘大将军,功夫应该挺好吧?”
庞中丞让这直肠子逗得笑了一下,却只点头道:“熟人作案,功夫高手……是啊,要杀死这样一只神俊的猛禽,又杀得这般干净利落,确实是个功夫高手啊。”
庞中丞问何甫、尤大冈:“两位将军,城中胡人,特别是吐蕃人可有什么异动?”
唐与回鹘亲睦,是吐蕃人最不愿意看见的。当初安和公主入回鹘,几次遭遇吐蕃人截杀,若非唐军护卫得力,回鹘也去接应,这位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在和亲路上了。此时代表唐与回鹘亲善的神鹰被杀死,吐蕃人自然首先被怀疑到。
何甫、尤大冈叉手:“自回鹘使团到来,某等便加紧了对在京西南诸藩特别是吐蕃人的监视,目前未发现明显异动。今晨听说神鹰被杀,某等又加派了暗探,今日,最多明日,当便会有更细致的回报。”
庞中丞又特意问周祈:“周将军怎么看?”
周祈摇摇头:“下官只是觉得这鹰被杀得也太利落了些。回鹘苍鹰动作极快,又凶猛,即便被关在这大笼子里,要杀它也不是容易事。反正以下官的本事,是做不到这样利落干净。”
庞中丞再点点头,“神鹰被杀,圣人很是震怒,这又关系到我大唐与回鹘的亲睦关系,总要给回鹘一个交代才好,此案就拜托在座诸位了。”
谢庸等都行礼。
庞中丞自回去向皇帝回禀,与相公们商议,何甫、尤大冈出去查在京西南诸藩的细作,这回才剩下的只是“自己人”。
“你们真不觉得是那回鹘人桑多那利?”崔熠问。
周祈道:“他自然有嫌疑,他能叫开门,鹰奴们不防备,他功夫也好,但他动机何在?他得回鹘可汗信重,是可汗长子颂其阿布的拳脚师父,他是使团副使,要献鹰,要为颂其阿布求娶公主,他为什么要杀死神鹰?而且,你听他讲经了吗?他是个笃信神佛的人,这鹰被认为是什么明尊神使,让这么一个信徒杀了他们的神灵……有点难啊。”
崔熠点点头,也对,“阿周,你觉得像是哪一派的人?”
周祈摇头,“很难说。熟人这种事,回鹘使团的人,鸿胪客馆的官员、奴仆,客馆中住的与回鹘亲善的藩客都能叫开这院门,且不被防备。谁知道这其中藏卧着什么功夫高手呢?”
“从动机上就更没法说了,吐蕃人,混齐或者回鹘使团中其他的人,甚至——”周祈看看谢庸和崔熠,“我们朝中某些人,都不无可能。”
想来这也是庞中丞问到,谢少卿不从动机方面分析的原因。
崔熠看周祈,“我们朝中人?”
“如果这鹰死了,公主极可能就不用和亲了。”
“静安县主?”崔熠摇头,“别开玩笑了,阿周。”
周祈看谢庸:“谢少卿知道。”
谢庸道:“那日我和周将军来看神鹰,鸿胪寺许少卿着意打听颂其阿布为人、年龄、相貌。朝廷中,除了县主的人,想来不会有人在乎对方的年龄相貌。”许少卿要在这客馆中安排个什么功夫高手,太容易。
崔熠皱起眉头:“难道许少卿是淮阴郡王的人?”
淮阴郡王是戾太子之子,戾太子出事以后,与静安县主一度被废为庶人,后来大赦,朝中诸臣劝着,才被封了郡王,从被关押的一处小宅中放出,挪到百孙院教养。他们兄妹患难相守,倒也不无可能……
崔熠自己又摇头,“不能!淮阴郡王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老谢,不是谁个都像你,又能读书,又精明的……他没这么大能耐。”
周祈失笑,崔熠比自己还没节操呢,不就是想去谢少卿家蹭饭吗?
崔熠问周祈:“你还怀疑是混齐?我看你与他处得好,简直恨不得嫁给他似的……”
谢庸皱眉。
周祈嘿一声,“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我不就是爱看个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吗?”
崔熠笑起来。谢庸的眉皱得越发紧了。
“若和亲不成,他就是回鹘内与大唐牵扯最深的人。同是可汗之子,回鹘又不讲究嫡长,为何不能是混齐继承汗位?若他继承汗位,想来朝中都乐意得紧,派大军帮忙不至于,但敲敲边鼓儿是会的。”周祈道。
第77章 鸿胪少卿
崔熠还是觉得混齐不是那等居心叵测的, “阿周啊, 你这是干这一行落下毛病了,看谁都像坏人。”
周祈皱一下眉眼,还未说什么,已听谢庸道:“周将军所说,不无道理。旁的案件往往难在没有头绪,此案则难在头绪太多。”
崔熠哈哈一笑:“你自己就是多疑多思的,自然觉得她没毛病。若你们俩这样的配了夫妻, 家里不得成天跟《细作风云》一样。谁也别想在外面有什么小猫腻。”
谢庸看一眼周祈,又垂下目,淡淡地道:“我不会在外面有什么。”
周祈笑道:“我也没有。我对美男们, 从来是点到为止,断不会从风流堕落到下流的地步。”
崔熠笑起来。
周祈也扬起下巴, 风流一笑。
谢庸抿抿嘴,面上微带不豫之色, 说回正事:“此案头绪虽杂, 也比没有头绪的好。我们一一排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一会儿我去一趟吏部。”
周祈道:“那我们俩就去找回鹘使团,见一见混齐和桑多那利,听他们说说详情,顺便见一见使团里旁的人。”
谢庸点头。
周祈皱起嫌弃的脸:“又得让桑多那利喷一脸唾沫星子……”
谢庸看看她,微提嘴角,“你站在显明后面一些。”
崔熠:“……”到底谁跟谁是兄弟?还能不能一起混了?
周祈笑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回桑多那利没乱喷唾沫星子, 他没空儿,他正亲自带人准备神鹰的丧礼。
见了崔熠和周祈,桑多那利只问一句:“神鹰尸首你们可查完了?可以还给我了吗?”
混齐则依旧是好说话的混齐,对周祈和崔熠的问题有问必答。
“那四个鹰奴是家父护卫,此次被专门拨过来守护神鹰,功夫上不敢说以一当十,却也都是部落里的好手。有人竟然能让他们来不及拔刀,也实在让人想不到。”
“行馆里确实有不少客人对神鹰好奇,大食使节赞达和契丹人苏塔纳肆都慕名来看神鹰,都是我们带着他们去看的。我们多次嘱咐鹰奴,除了我们自己人还有大唐官员、行馆仆役,不能私自让旁人进那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