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还能写传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尴尬,反而问道:“当初怎么想起写探案传奇来呢?”
谢庸与她说起当年境况,“当时科考及第,在京里等待铨选,手中没有半点积蓄,不知何以为生。开始也是与旁的贫穷士子一样去东市摆摊儿卖字卖画儿,但买卖不佳——”
周祈明白了,难怪那日摆摊儿摆得那般利索,又诧异:“不该啊。以谢少卿的才气,还有——”周祈顿一下,“本事,怎么会买卖不佳呢?那时候的人这般没眼光吗?”
谢庸抿着嘴看她,眼中却带着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挠挠耳朵,这调戏人调戏习惯了,就有点刹不住……不过以谢少卿的姿色论,是不该买卖不佳的,前几日他去东市,才去了多一小会儿,就有女郎要让他给自己画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恶霸缠上了?”
谢庸想说“如今才遇上女恶霸,且是我缠着她”,到底怕太过孟浪,惹恼了周祈,停顿了片刻,喝口饮子:“哪那么些女恶霸?”
那么些……周祈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中伤了。
谢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看她,轻声道:“阿祈,你觉得一样东西好吃,便觉得大家都喜欢吃,其实不是。”
周祈想否认自己觉得谢少卿好吃,但想起刚才自己还看着人家的嘴唇想东想西,这否认的话便有些磕绊,“我——我——”
谢庸却已正色说回传奇的事,“既字画买卖不好,总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边书肆传奇卖得好,便想也试着写一写。书肆主人说,最好卖的,一则是鬼怪狐仙传奇,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只怕编出来不像;另一则是才子佳人传奇,我这样酸腐之人,只怕写不出婉约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与崔熠一起说烟雨斋主人不解风情,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来。果然长得天仙模样……周祈目光扫过谢庸的脸,谢庸垂着眼,舌尖轻舔一下唇,周祈赶紧避开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子!确实没人会把他赶出卧房啊!
“故而,只得擦边写断案类的传奇。写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谢庸接着道。
周祈也正经回来:“难怪……我买到这传奇已是后来,开始我以为有下卷,只是自己没买到,很是在东西市的书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与书肆主人们打听,都说没见,我便疑心根本没有下卷。当时真想查查是谁写的,往你家门首送刀片儿去。”
谢庸笑起来。
过了片刻,谢庸道:“那是紫云十三年。那时候你才进干支卫?”
周祈点头:“还出不得宫门呢。不然兴许那时候就认得你了。”
谢庸想象更年轻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气,遇上据说“人憎狗嫌”刚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来。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么,嘁,看不起人吗?
谢庸却又哄她:“若那时候遇到你,兴许我就不写传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卖字卖画儿赚不到钱,会有个能耍刀剑、爬杆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济。”
周祈:“……”
谢庸笑。
周祈突然发现,谢少卿其实是个厚脸皮的谢少卿……
谢庸看着周祈逗趣的样子,眼中却闪现出前两日她说想在那道观出家时的寂寥神色,还有种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径,再想到她大业三十一年出生,还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蒋大将军带入宫中,交给一位老妪养大……
谢庸很想抱抱周祈,亲亲她的头发,告诉她,往后的日子自己会与她一起。
外面更鼓声响,不知不觉,已经二更,本来还精精神神盯着灯上飞蛾虫子的胐胐已是睡着了。
谢庸站起来,嘱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樱桃饆饠吃,你早些过来。”
周祈笑着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这里,谢庸走出门去。
周祈送他:“哎?对了,谢少卿,为什么你取烟雨斋主人这个名字?”
谢庸微笑:“当时赁屋给我们住的主人家是做鱼鲊的。”
周祈:“……”所以,烟雨斋,其实是腌鱼斋?谢少卿的——风趣原来在这里……
谢庸的目光抚摸过她的头发、面颊、嘴唇,温柔地道:“早点睡,阿祈。”
第95章 画幅画像
周祈到谢家时, 谢少卿还埋头在文书中。
周祈不扰他, 弯腰抱起胐胐来,去远一些的坐榻上与猫玩。
“胐胐”这解忧之兽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觉得,抱着胐胐,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闻着它身上那混着旧书味儿、刚出锅的蒸饼甜香味儿、春天杏花味儿——这会儿闻着又不像杏花味儿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又有些犯懒,人生太长,乐少苦多, 何妨在这尘梦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谢庸抬头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谢庸卷起案上书册簿子, 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过是来蹭吃, 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进来, 端着的托盘上除了饮子,还有两碗樱桃酪浆,“这正当时候的樱桃本就够甜了,我只给将军加了一勺蔗浆,又加了多多的酪浆,将军尝尝。”
周祈忙道谢,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鲜甜、酪浆浓酽、又凉凉的, 几乎舍不得咽下,周祈满足地叹息一声,“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来,看着周将军吃东西,就让人高兴,好像自己做出来的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珍馐玉馔一样。
“一会儿还有樱桃饆饠,周将军等着吃。不瞒周将军说,这是老叟我压箱底的本事,用当年县学后面樱桃树上多少樱桃练出来的。”唐伯一向谦逊,难得这般“轻狂”。
周祈赶忙道:“为了吃您老的樱桃饆饠,我午间在公厨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着呢。”
唐伯笑起来。
谢庸微笑着看他们一眼,从自己的碗中拨出一勺樱桃酪浆给胐胐,两人一猫围案吃起来。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时大郎与周将军能生个娃娃……大郎与周将军的娃娃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是像大郎一样安静有礼,还是像周将军一样洒脱逗趣,又或者是个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
谢庸抬头,对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劲儿的样子。
谢庸让老人家逗得嘴角儿翘起,低头接着吃樱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这里,大郎不好“使劲儿”,又问了周祈两句除了樱桃饆饠还想吃什么,便退了出去。
吃过樱桃酪浆,谢庸道:“阿祈,我给你画张像吧。”
都来吃樱桃饆饠了,成天这样混着,也不差这一张像,周祈点头,又明目张胆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脸画圆润一些,头发画顺一些,就像别的小娘子那样,丝一般的头发。”周祈揪一揪自己额头鬓边桀骜的碎发,脸上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她的头发粗,多,又稍微有点卷,确实与许多女郎那种丝滑的头发不同。
谢庸笑着答应:“好。”却又看一眼周祈,轻声道,“这般已经很好了。”
周祈觉得脸有些热,却又不禁在心里腹诽,什么叫“这般已经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齐,说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见周祈面孔泛红,偏又做出“嗯,本将军知道了”的样子,谢庸笑起来。
周祈越发腹诽他,这般不会说话,难怪娶不上新妇,幸好脸长得好看……
“我用什么姿势?”周祈问。
“随意就好。”
周祈觉得自己拈花闻香做娴雅状似乎不太合适,抱剑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书看——拿谢少卿的书,只怕他画未及半,自己已经打起了呼噜……
谢庸铺开绢布,调好淡墨,拿一支细狼毫,微笑着等她。
周祈去与胐胐商量,“你睡一觉的工夫也就画好了。让谢少卿把咱们俩都画得美美的,你想画得瘦一点还是胖一点?”
胐胐刚吃了樱桃酪浆,心里正愉悦,喵一声,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赶忙抱住它,这是答应了吧?
周祈就这么坐在榻上,搂着肥猫胐胐,笑眯眯地让谢少卿画。
谢庸看周祈一眼,勾两笔,再看一眼,再勾两笔,画得不紧不慢的。
以时下眼光论,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别美的美人儿,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双漂亮杏眼儿,就显得英气太过了——自然,谢庸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阿祈哪里都长得甚好。
谢庸觉得,阿祈笑起来就像春天的杏花树,有女子的娇俏,又有些顽童式的烂漫,让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谢庸又想起周祈偶尔的惆怅,那样垂着眼,微瘪一下嘴……真是再没见过阿祈这样能牵动人心的脸了。
胐胐被周祈胡噜得睡着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噜,周祈让它引得也有点困,想打哈欠只能忍着。过了一会儿,周祈到底忍不住:“谢少卿,什么时候能画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会儿,起来走一走。这个要先勾线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着色,着色要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急不得,总得个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为他只是简练地勾个样子、画个意态——他屏风上便是极简单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谁想到竟是要画细笔画儿。
“不急,我们慢慢画,都有空儿的时候就画一会儿。”谢庸又道。
这么一说,得画到过年了……周祈看着谢庸,谢庸微笑,面上全无半点心虚。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会装相,又狡诈多端——却未察觉自己翘起的眼角儿。
又画了一阵子,另一个来蹭樱桃饆饠的从外面走进来。
“呦!画像?”
周祈道:“五千钱呢,谢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着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给你画像,五千钱还算贵?”
崔熠看谢庸:“老谢,你也帮我画一张!”
谢庸点头:“画你得加钱。”
崔熠:“……”
周祈笑起来,她一笑,震动了胐胐,胐胐不悦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赶忙安抚。
崔熠问:“为何啊?你们这还邻居价儿?”
谢庸微笑着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纹太过繁复。”
一身风骚朱红江南缭绫袍子的崔熠:“……”
周祈张大嘴无声地笑起来。
崔熠被两人合伙欺负,总要想着扳回一局。
“老谢,你这画的阿周——”崔熠在画儿上找事儿挑毛病,虽只勾了轮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这一笑,但——崔熠说不出画中的周祈与那边坐着的周祈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阿周,你长得这般好看吗?”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吗?”
崔熠看看周祈,把问询的目光投向谢庸。
“阿祈是很好看。”谢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来。
唐伯领着罗启、霍英端着托盘进来:“吃饭啦,吃饭啦!”
胐胐伸个懒腰,从周祈腿上爬下来。周祈也得以活动活动被压麻的腿,又去洗手,帮着摆饭。
“崔少尹、周将军尝尝这樱桃饆饠。”唐伯热情相让,并亲自拿一双竹箸给周祈夹了一个。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黄,周祈不怕烫地咬一口,露出里面红艳艳的樱桃馅儿,啊,甜!香!这馅子不像饆饠店里的一样一味只求碎求细,反而有些半块半块的樱桃,让人咬着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么甜,更多些樱桃本有的鲜甜气。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许下:“夏用樱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将军来吃螃蟹饆饠,配着菊花酒,那才够味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饆饠(bi luo):有各种说法,有说是八宝饭或者手抓饭的,有说是一种粗大带馅儿面食的,我们采用后者——想象中,类似长形馅饼。饆饠做法多样,可荤可素。
第96章 端午佳节
不两日就是端午。周祈本以为今年的端午又是大太阳挂着, 在曲江畔巡视半日得晒得满脸冒油呢, 却想不到半夜隐隐听到几声雷响,晨间起来,便见飘起了雨丝。
周祈举着伞出去寻摸吃的,还未开门,便看见门缝里夹着的字条:“有新粽咸蛋,过来吃。”没称呼,没落款, 字比平时飘逸一些,略略勾连。
周祈去敲谢家的门。
罗启给她开门,胐胐只坐在廊下迎她, 谢庸见她进来,从书案旁起身, “洗手吃饭吧。”
周祈恍然觉得自己是从外面归来的郎君,谢少卿自然就是掌主中馈的娘子——又美貌又贤惠那种。
谢家人也确实不拿她当外人, 摆上的晨间饭食很是家常, 几盘米粽,一盘青壳鸭蛋,一盘拌芹菜,一盘拌菠菜,还有两样咸菜,喝的是粟米粥,不分主仆客人,一块吃饭。
唐伯指给周祈, 哪盘粽子是红枣的,哪盘是蜜枣的,哪盘是红豆馅儿的,哪盘是栗蓉的。
周祈爱吃甜,对各种粽子都喜欢,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先吃什么好。唐伯的粽子包得不算很大,可她也万万吃不了四个。
要不红豆沙?栗蓉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