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宴不放心,直觉想说什么,才刚开口就见她笑了一下。她忽而问:“你知道谢意为什么为你取名七禅吗?七是因为你在家里行七,那禅是什么意思?”
祝秋宴看着她,心底某种隐晦的直觉在这一刻变得强烈了。
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她说话,也许周奕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她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不敢去打扰她,想着给她时间让她静一静,可又隐约觉得不是静一静这么简单。
很多个时刻他看向她,觉得她已经离他远去了,而她分明就在身旁。直到她说:“‘禅’是佛教’禅那’的简称,梵语的音译,也有译为——‘弃恶’。”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忠诚,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说完走了出去,祝秋宴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总算知道她的异样在哪里,一直以来让他感到恐惧的源头,好像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向她展示了全貌,他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脑子乱哄哄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还是有个直接的念头告诉他,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不能这样。
他会疯的。
“小姐,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想问你一句,晚晚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像秋天里枯黄的落叶。
打着旋儿落下来,轻得不值一提。祝秋宴颓然地低下头:“我没有想到她……她会那样。”
显然他的解释很苍白,舒意的声音有点冷,好像比节令还早一步就将秋天带了来,那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深秋画卷,写满了萧索。
“你根本不了解她。”
她甩开他的手,“别跟着我。”
“不行,你……”
他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先前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经期快到了,而这一次非常危险。舒杨离开前再三向他确认她的情况,他知道她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让他们遭到梁家的威胁,才希望他们能暂时离开北京,所以他不得不对舒杨撒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而这样糟糕的情况,是因他而起。
一棵繁茂的树,曾经濒临枯死,再怎么竭力挽回,它的新生也必将充满嶙峋,你去摸它的枝干,可以感受到它体内的汁液正在稀薄。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无法面对这个结果,私心想逃避,又不想她知道后担惊受怕,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实情,可现在似乎到了一个关头,如果他再不说,那汁液就不再是稀薄,而是彻底干涸了。
但他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令她更加恨他?
舒意等了一会儿,见他几度挣扎,却久久没有下文,心猛的落下去,整个空了。
“你还有要对我说的吗?”她平静地发问。
祝秋宴眉头紧锁,好像有个深坑:“我、我很担心你,让我跟着你,我不上前,只要在你身后确认你的安全就可以,好不好?”
“不好。”她按着胸口某个隐隐抽搐的地方,积攒着一口气说,“祝秋宴,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而言才是我最大的灾难。”
祝秋宴僵住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不是吗?其实早该想到的,比起活着所带来的残酷,这些算的了什么?祝秋宴摇摇头,固执地拽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舒意拼命地挣扎,她宁可让自己痛,让自己受伤,让自己彻底死亡,变成一根干涸的木头,也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决心,祝秋宴忽而拿不准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他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就被她彻底地推了开来。
不远处招晴疾步走过来,一看情形,脚步顿了顿,可转瞬她还是上前来,附在祝秋宴耳边说道:“千秋园出事了,刘阳让你立刻回去。”
他的目光紧紧笼罩着舒意,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招晴的视线在僵持的两人之前来回扫视了眼,道:“前天夜里千秋园突然蹿起异样的火苗,刘阳调查了一天,觉得不像是人为,我听他的描述,好像……好像和诅咒有关。”
祝秋宴身体微动了一下。
招晴说得含蓄:“或许和谢意有关。”
——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那句箴言关乎她的生与死,她的离开与归来,是祝秋宴的七寸,是坚硬躯壳下唯一的软肋,数百年间生长在他的心脉处,靠他的血供给着,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射行为,让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可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舒意也看着他,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千秋园”的名字,但她已经无力再追究什么了。她忽然揉了下手腕红肿的地方,嘴角翘起一丝弧度,转身飞快地跑开。
祝秋宴下意识要追,却才走了几步,就被招晴喊停了。“七禅,你想她死吗?”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往复的底色里,他宁愿自己死去。
梁嘉善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或许从她带他去见舒礼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发现了某个“真相”。会利用他达到某个目的的女孩子,不会是舒意。
这样伤害过他的女子,只有她。
可他何曾没有伤害过她?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某种因果回到了起点,已经不再有追究的意义。祝秋宴忽然转过头来,梁嘉善对上他的视线。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隔着一个错开的时空,好像回到了某一个遥远的、泛黄的夜晚。
“是在厂房的时候吗?”
梁嘉善猜到他想问什么,默认了。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巴雅尔的妻子,阿丽莎。”
“阿丽莎?”
“你没有印象吗?”梁嘉善提醒他,“菡萏阁。”
祝秋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看向招晴,招晴也正看着他。阿丽莎是她曾经在菡萏阁时唯一的密友,她们曾一同登台表演,阿丽莎跳舞,她则弹琴,才艺双绝,一度被引为佳话。
阿丽莎是老鸨从波斯商人手中买回来的“奴隶”,常年在东部一带卖艺,会说中原话,性情豪放,也很细致。她看似很好相处,但不太信任菡萏阁里其他女子,约莫刚来时招晴曾帮过她,所以她待她格外亲近一些。
招晴知道后来有人花重金为她赎身,也知道那个人就是谢意。
但祝秋宴不知道。
招晴有一瞬的慌神,她不确定梁嘉善的回忆里有没有她的部分,在那个夜晚,发生在水台上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当时在她身旁的少年睡了过去。她没有叫醒他,当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场闹剧已然收场。
隔着湖心两岸的灯火,她看见谢意在菡萏阁外驻足,然后目光掠过树影,落在了他们身上。
于是,她轻轻地倚靠到少年肩上。
不是一路人,何必一路前行?她怕他失了分寸,忘了恨,想推他一把,但她没有想到,就在那一晚谢晚从雀楼跳了下来。
那个女子有天真的刚烈。
至今她仍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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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意和蒋晚约了一个商场见面,两人在2号地铁口碰头。彼此眼睛一对上,各自笑了出来。
“你几天没睡觉了?去做贼了吗?”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脸白得像个鬼。”
舒意笑了下,蒋晚戳戳她手臂上的肉:“去买杯饮料喝吧,我口渴了。”
“好。”
两人逛了一圈,各自买了一杯奶茶,等待的间隙里舒意问她:“你怎么回事?”
蒋晚对着小镜子里自己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兀自叹了口气说:“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和冯今吵架来着,我跟他说出国的事,他倒是挺赞同,还说会等我,结果我一说不想出国,想跟你一起去西江采风,他就不乐意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跟我吵得天崩地裂,就是说不出个强有力的理由来,你说他好不好笑?”
舒意看着她,一时沉默。
蒋晚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赶忙道:“真跟你没有关系,我说了,我想去西江走走看看,找找音乐上的灵感,说不定能写出个《西江西江》来,等我再回北京大小也是个歌手了。但他有点保守,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去国外进修才是务实的,采风什么的,他觉得不务正业。”
“冯今也是为你考虑。”
“你觉得他说得对?”
舒意想了想,点点头:“晚晚,你出国吧。”
蒋晚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打算去西江了,就这几天。”
蒋晚拿出手机看了眼日期,再三确认:“这几天是具体几号?我马上回去收拾,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舒意下意识想摇头,转念一想,蒋晚不喜欢强硬的态度,如果她一口否决,她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地调整了下呼吸:“其实你为什么想要去西江?我想听真话。”
蒋晚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倒腾,话说得也不走心:“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
“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不一定要是西江。”
蒋晚说:“可那里不是你的故乡吗?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舒意审视着她,不放过一点细微的东西。但不管她怎么追问,蒋晚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这让舒意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蒋晚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两人逛了会商场,女孩子买东西大多漫无目的,看到漂亮的衣服就去试一试,遇见心仪的饰品就戴一戴,不过出于某种不太直白的原因,她们最后都两手空空,一下子就到了中午。
蒋晚问她:“前几天的事解决了?”
舒意愣了一会儿:“差不多了。”
“那个人,就是……是你以前的叔叔吗?”
舒意不太想和她聊这个话题,随便应付了句:“一直都是。”刚说完小腹一阵热流滚动,隐约向下处泄,她有意识地拢紧双腿,捂着肚子寻找洗手间的方向。
蒋晚发觉:“怎么了?”见她脸色说白就白,“不会那个来了吧?你带药了吗?”
舒意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我这段时间都在针灸治疗。”
她们就近找了一个洗手间,蒋晚买了卫生棉送给她,舒意换上后舒服了一些,蒋晚还是不放心,到一家米线店坐下来,趁着午饭时间让她休息。她脸色差得吓人,蒋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臂,触感也很凉。
“怎么回事?”
“哪一次不是这样?”
蒋晚有点疑惑,是这样吗?或许是吧,之前在火车上的那一次着实把她吓到了。她翻着菜单,迅速戳了几样,又点了杯热的红枣桂圆茶,特意让服务生多加一些红糖在里面。
她平时粗心惯了,难得细致地照顾一个人,舒意更觉得怪异了。好端端的情况怎么会有这种转变?最近唯一有转变的,大概也就是那唯一的情况了。
舒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蒋晚本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几次追问早就要兜不住底了,而且她和舒意太熟了,习惯,小动作,往往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见瞒不住,她闷声道:“嗯,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地被人拖了出去,一对护膝落在院子里,上面全都是血,连里面的棉絮也被浸湿了。如果我没有给你做那对护膝的话,他们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什么时候想起的?”
“就前两天,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你的时候。”
舒意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怕我再出事,才非要跟我一起去西江?”
蒋晚没有说话,正好服务员送上了红枣桂圆茶,她捧着试了一下温度,有点讨好意味的送到舒意面前来。
大概是多加了红糖的缘故,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隔着淡淡的水汽,舒意笔直地看向蒋晚。
蒋晚感受到肩头有一股力量沉下,是她靠了过来,随之而来一阵轻颤,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得很小声,但肩头的力量很沉重,蒋晚似乎察觉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叔叔也好,她的担心也好,好像都比不上她心里某处的缺漏来得震撼。
舒意只是觉得很累,当她做完一场又一场梦,挣扎着从一个混沌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很累;当她透过狭窄的窗口看到梁嘉善在哀求那个被他称作“小叔”的男人时,她觉得很累;当她假装睡着骗过祝秋宴,却看见他数百年如一日的背影倒映在墙壁上时,她觉得很累;当她被一种“历史重演”的恐惧深深支配着,急于寻求出路,把他们都送走的时候,她觉得很累。
当晚晚梦见的不是自己死去而是她受伤,想要保护她的时候,她觉得更累了。
这些统称为因果的物事,将她的生命组织彻底打乱,最后只留下单一的结果——沉疴。
毒瘤长在身体里,你不拔除它,它就会一直存在。
舒意哭了一会儿,蒋晚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
两人沉默地吃着米线,舒意身体很不舒服,但不想让蒋晚担心,强忍了一阵,直到眼前出现模糊的晃影,她摇摇头,再对着米线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她匆忙跑到卫生间,才刚吃下去的一些东西又都吐了,她扶着墙捧了水来漱口,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她几乎痛得站不住脚,整个人往下坠。
有好心人扶了她一把,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摆摆手,想起蒋晚还在等她,咬着牙爬了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确实白得像一个鬼。她拍了拍脸颊,挤出一丝血色,快走回米线店的时候,她看到蒋晚的包落在位置上,人却不在。
她正觉得奇怪,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一看,蒋晚被两个男人拖进了楼梯间。
顾不上还在米线店的包,她立刻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调出手机打电话。
看到通话记录里熟悉的人名时,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是梁家那个男人,之前在厂房时就该得手,既然梁嘉善把她放走,按理说他们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就算反悔,也不应该抓走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