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Doings
时间:2020-06-30 09:35:35

  谢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公文,摆在石桌上。
  风吹开了公文,入目即是铁画银钩的遒劲笔态,弹劾了谢融在教导太子期间失职失责、有违圣恩的数条罪状。
  谢意含笑,看向梁嘉善:“不知道这是一份誊抄本还是原卷,你替我看看,这字迹你可认得?”
  梁嘉善紧咬牙关。
  “早几年坊间盛传一时梁太尉的诗章,我侥幸见过真迹,太尉笔锋雄奇,颜筋柳骨,鸾跂鸿惊,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封公文应该是出自太尉之手吧?”
  “谢意。”梁嘉善急急道,他眼里起了火,却只燃烧了他。
  见他如此反应,谢意心中猜想落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仍旧淡淡笑着:“你知道吗?在踏进红子坊前,在断绝与云中谢家的关系时,其实我选择了你。”
  那时她放弃了当今徐家的天下,选择相信他,甚至想同他一起承担圣人的猜忌,可他却连夜派人杀了袁少夫人?
  为什么?左不过追查袁今的死因下去,会牵扯到李重夔罢了。
  “梁家投靠了李重夔,是吗?”
  梁嘉善垂首道:“是。”
  “李重夔与……”她闭上眼微微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李重夔与匈奴勾结,合剿了袁家满门,以此逼迫圣人低头,以调兵为由交出半壁江山,是吗?”
  梁嘉善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料想应当如此,否则袁家不会全军覆没。”
  袁家一向忠心耿耿,也不参与党争,对圣人而言即是最后一张保底的王牌,可为了逼他就范,李重夔不惜叛国也要釜底抽薪,如此得来的天下他能安心吗?
  “你、你们梁家和李重夔,迫害了我父亲,毁了整个袁家,逼死了我的晚晚,而当今圣人,呵,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不自知,昏庸无度,如何堪当大任?”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七禅,这天下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少年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选择与否,她心中早有思量。这是一场鸿门宴,既是梁嘉善的,也是他的。
  “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小姐,比起当今圣人,主上已万分宽和。”
  “果真是你。”谢意笑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谢意抬手,饮去半杯酒,目光凄迷地盯着月下婆娑的树影,说道:“筱雅临去前曾指向千秋园,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陪在我身边多年,这座花园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还记得有一次我与她玩笑,说将来要在千秋园的花农里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她娇羞地低着头,小声说她不嫁人,要陪我一辈子。”
  谢意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一丛饱满的、像贝肉一样的草本植物上。
  那就是筱雅当时低头假装在摆弄的景天科石莲花,和紫罗兰女王有点像,仔细分辨又有不同,同科不同目,是从外邦引进回来的名贵花种。他们告诉她,它叫做蓝安娜,火焰杯。
  也可以叫做“秋宴”。
  “祝秋宴才是你的本名,对吗?七禅。\"
  “小姐派人调查了我的身份?”
  “原本不应该这么难调查的,不过有人刻意为你扫去了痕迹,去请江溪先生那一夜,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秋宴的少年,他回忆起来,说有点印象,随后给我指了一些线索。顺着线索调查下去,我才知道原来秋宴就是你。你的阿婆很疼你,她曾烧火劈柴的酒楼仆役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还说你文采很好,是个小童生。”
  四年前,在她奇谋救驾的那一年,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赚够的束脩进入学堂,参加那一年的院试,成为秀才,然后在三年后的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以他之才蟾宫折桂,胜券在握。
  若然如此,当日在浣纱河畔见到的新科状元,或许就是他了。
  可阿婆突然罹难,从此他销声匿迹。再度归来时,朝堂风起云涌。
  就在昨夜,姜利回来了。他循着线索一路调查,最后在南方找到了筱雅的母亲。筱雅的母亲透露了当年重病时救她的少年,这个少年通过筱雅,来到了一位小姐面前。
  蛰伏,等待。
  除谢融,利用谢家巨富引徐穹入局,他则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看似的黑,实则为白,看似的白,实则为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徐穹究竟谁是范增?谁又是韩信?或者他们谁都不是,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这几年你一直在青州?”
  “是。”
  祝秋宴看着面前的女子,犹如泅了水,变成一望无际的水波,渴望她投身进来,变成那颗挑起微澜的石子,但她始终淡淡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注视着他。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秋宴思来想去,结果已在眼前,那些过程还重要吗?他张了张嘴,因为无法吐露的隐情,他沉没了下去,好像是被一片沼泽给吞噬了。
  他摇摇头,谢意再次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谢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主公。”
  “不必了。”
  谢意说,“你们走吧。”
  她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如果她想较量,他们或许还有胜利的成算,可当她放弃了一切的选择,用一种无法窥探的眼神随意打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明白,真正的较量还没有来。
  梁嘉善忽的看懂了她的反击,祝秋宴也窥见了她的刺芒。
  他们离开千秋园,至谢府门前久久徘徊,梁嘉善终究没忍住问道:“她是否从未想过嫁给我?”
  祝秋宴说:“是。”
  梁嘉善笑了:“那你呢?”
  “我只想要她活着。”
  可如果她想死,那就是她给他的刺芒。
  ——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穆旦《劝告》
  -
  舒意再次醒来天已然黑了,她坐在床边,目光像一只爬虫,锁在窗户的缝隙里,那里窝着一缕忧伤的月光。
  她有种身体被抽干的空虚感,当装满了东西的脑袋忽然彻底地空掉之后,衍生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新的目标正在酝酿。
  她的脚离地面还有几厘米,脚尖去够的话可以碰触到实在的感觉,但她只是悬空着,在摸索与现实的距离,然后摸了摸后颈的位置。
  梁嘉善进来的时候,有些讶异她已经醒了过来,更讶异的是她醒着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让他的心跳忽然漏拍了一下。
  “小意。”
  舒意转头看他,眼神里夹杂着柔风般的温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梁嘉善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我找关系拿到了手机定位的位置,现在没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东西递了过来,一只手机和一枚袖扣。梁嘉善的目光考究地落在袖扣上,精巧的设计,牡丹花全是手工雕刻,天然之态栩栩如生。
  舒意瞥他一眼:“你喜欢?”
  “不是,只是觉得做工很巧。”
  “是吗?”她没再说什么,把袖扣随意塞进衬裙的口袋里,起身问道,“我之前看到了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离开了。”
  “回蒙古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不是,她说要带孩子回俄罗斯,离开前她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和电话给你。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再联系她。”
  “好。”
  从值班室出来,舒意看到倚在门口的姜利。
  男人的目光依旧如一柄锋利的刀,不管白天黑夜始终闪烁着寒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而舒意朝他笑了一下,姜利有点莫名,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没有脏东西吧?
  见舒意只是一瞬,随后又变作平静的模样,他压下帽檐。
  “周叔怎么样了?”舒意在他跟上来之后问道。
  “情况不是很好,一时清醒一时昏迷。”
  “在哪家医院?”
  姜利报了个地址,梁嘉善在旁边说:“你被关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再去医院看他吧?”
  “没关系,我不累。”
  她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半个小时后到了医院。舒意把刚才路上看到的新闻拿给姜利看,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城市跑酷?热搜第一?
  姜利颇为头疼的样子,解释了一番那天她被带走后的情形,有人把祝秋宴在老城区屋顶上飞掠的视频拍了下来,上传到网络,自然是不小的风波,这一天到处都是他的相关报道,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姜利回过头来,又道:“也好在他有这个本事,送医及时,否则……”
  “否则什么?”
  他想说否则周奕估计已经在黄泉路上,她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但一看她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人呢?”
  “谁?”
  “祝秋宴。”
  姜利顿了一下,直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说道:“这边的主治医生联系了一位海外的专家,专家连夜赶过来,他去机场接人了,应该快到了。”
  想了想又说,“他原本想去接你,不过我不会英语,听不懂老外讲话。”
  “他会讲吗?”
  “难道他不会讲?”姜利也不确定了,他一直以为祝秋宴会说英文,他看起来就是无所不能的男人。
  舒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底那一丝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你笑什么?”
  “我想单独和周叔说一会话。”
  姜利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忽而觉察出什么。这句话是对他的说的,不算命令,也称不上请求,但就是让他有一种感觉,她在向他交代什么。
  他尝试着同她确认:“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对,任何,其他人。”
  姜利看着走廊那一头刚停完车走过来的梁嘉善,还没转明白她的意思,就见她走了进去。门关上后,他摸了下额头冒出的冷汗。
  医院凉气开得跟殡仪馆没什么两样,阴测测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片刻冒了一身冷汗。
  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梁嘉善身上。他们从没有单独谈过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我给你打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
  “我知道。”
  “为什么那么晚才接?”
  梁嘉善看着他:“你以什么立场来责问我?”
  姜利:……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讲不清楚的感觉,关于这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他接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响起的电话,然后一个原本他以为会第一时间出现的男人,却莫名其妙找了一个借口短暂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从他这里划出了界限分明的线。
  他隐隐约约似乎被划到了另外一边,然后找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绝对不会存在的立场。
  奇怪,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奇怪。
  他清晰地认知到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而这些改变暂时被他遗忘了。他透过梁嘉善看向空调的出风口,等身体的凉意消散后,又转而看向门内。
  他看到舒意握住了周奕的手,周奕正在同她说着什么。她的表情很温柔,一扇门隔开的好像是两个世界的她。
  舒意很难让自己不温柔,她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丁点类似不开心的情绪,就会让面前的这个长辈带着遗憾离开。
  周奕的情况很差,他全身插满了管子,说一句话都觉吃力,嘴微微张着,很长时间只有喘息的气息。
  他问舒意:“阿九,你没事吧?”
  舒意说:“我没事。”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珠,好像想要亲眼见证。舒意让开一步,给他看清楚,又说:“我真的没事,梁嘉善家里关系很多,他们可以查我的定位。”
  “那就好。”周奕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来:“阿九,叔很高兴。”
  “高兴什么?”
  “你没事,我就高兴。”
  舒意知道他高兴什么,这个话不多的男人,十五年加在一起对她说的话都没有那一日在四合院说得多,他心里一定很高兴,终于对她说出了抱歉。
  他作出了人生唯一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那就是放弃,放开对她的束缚,给她自由。
  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善于表达,但他的眼神总是给她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她也许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奕睡着后,舒意下楼买了点梳洗用品,打算留在医院照顾他。
  她还买了一袋热豆浆和一碗关东煮,但周奕打了针,睡得很沉,她不舍得叫醒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关东煮已经凉了。窗边映照着月光,他看着舒意的睡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腕。
  舒意惊醒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似乎在犹豫,可能并没有胃口,但他看着那碗关东煮,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终还是期待地点了点头,舒意拿着豆浆和关东煮去加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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