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顿了一下,金一曲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紧接着那两只小家伙飞了出去,谢意的目光随之追上,脱离了那片光影,他才发现她沧桑得不像话。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妹妹也如此向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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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谢晚给谢意留了封信,她的字是她一手一手教的,一眼看去满目的簪花小楷都是她的影子,只她心性软和许多,笔锋也不比她凌厉,那一晚更是柔弱。
短短两页,写道:
阿姐,袁少夫人说她要带着二哥写的信去地底下陪他的时候,我忽而感到一丝艳羡。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愿意,但我能问自己的却是,我可以吗?
我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父亲的爱让你嫉妒我,但我失败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可每每当你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提起她的温柔时,我感到气闷,不自在,甚至说不上话,好像那时已经不是我了。
我难免会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给你留下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连怀念都无从下手?但我至少还有父亲,他弥补了我心中的落失。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明知是错的念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在靠近。
我看着你同父亲越走越远,我同父亲越走越近,每当我提起他,在你身上看到相似的气闷,不自在和说不上话时,我隐隐地感到雀跃。很
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明明就在一个宅里,离得却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那里繁花如梦,而我常常止步于此。
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家族给你的一切,包括父亲吝啬的掌家之权,我骄纵的炫耀,贫瘠的三进宅邸,但我知道你拥有了一座花园。
后来梦里我不再迷路了,千秋园的尽头总是有一抹柔和的光。先生们都说我聪慧,一点也不输给阿姐,我心中甚是欣喜。
当我站在水台上双腿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回头就看到阿姐的时候,阿姐,我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幸福起来啊。
那是我短暂的人生短暂做到过的第二件事,虽然短暂,但已经够我受用终生了。阿姐,直到此时我还很遗憾未能再给你洗一次脚。
我想靠着你入睡,从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想亲手做一碗酒酿圆子,带去地下与二哥同食。
我想骑着一匹马离开这座闹人的京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终究还是任性了。阿姐,人生别久不成悲,晚晚去了。你心中山水,就让晚晚先去替你看一看吧,那一定是很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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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曲离开前,谢意对他说了一句话,回到铺子他独自一人穿过庭院,在柴房一角挪动机关,尔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处地下密室,这里藏着谢家百年的基业。
他打开一只金丝楠木的小箱子,取出一面绸绢,在上面写下“阿丽莎”三个字。
同一时间在谢府的主位里,谢意仍惘惘地坐着,日光倾斜到屋后,脚下的光影变成一团化不开的乌浓。
袁家少夫人在京兆尹府的牢里死得无声无息,阿丽莎冒死为她带来的结果是,那一夜悄然潜入牢中的“凶手”,最后消失在梁家的院墙后。
谢意闭上眼。
闹了半下午的两只小家伙终于翻了脸,一东一西飞上屋顶,谢意这才看清,它们一只是雨燕,一只是黑雀,同宗不同路,终要分道扬镳。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堂屋前静谧地可怖,似乎是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怕搅扰了她的安宁,她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了地面上,透过鞋履她感到自己的脚落实了,可身体仍是轻盈的。
她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瞬的明亮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看到东边回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正在翻书,眉头有些紧,也许并没有在看书,只是为了守着她。
而在西边的月洞门里,一名男子正信步而来,他微微提着衣摆,鼻息并不稳定,在进这道门之前可以料想他跑得有多快。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注意到了彼此,四目相接一刹那,随后纷纷转向堂屋。
她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那一刻他们觉得,谁也无法再拥有她了。
第54章
这间废弃加工厂在一年以前, 几乎是全城经济数值最高保障的私有企业,然而一夕之间倒闭,老板跑路, 员工失业,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厂房就全线停工了, 喧闹、沸腾、烟火, 湮灭之后留下寂寂的清冷。
在二楼的某个隔挡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情形。梁嘉善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那个痛苦不安的身影上。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以至于悲伤无法施展, 从起初的皱眉到之后的落泪, 她始终轻微地抽搐着, 低着头,将额心抵在膝盖上, 用一个辛苦的姿势强撑着。
她的睫毛一直在颤抖,嘴唇发着白, 不断呓语着什么。
在她前方的一对母子已然被她的反应吓傻了, 而她旁若无人地深陷于某种变化当中, 偶尔悲悯, 偶尔平静, 最后演变成一种痛苦难当的神色。她不安地挪动身体,头微微向后侧,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后颈上,那里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
在她终于支撑不住疼痛晕厥过去后, 梁嘉善动了一下。
他的手机在不知道震动了第几百次后,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在它再一次响起之前,他终于摁下了关机键。
梁宥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她后背有问题,上次我瞄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图案,也许和秘密名单有关。”
梁嘉善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梁宥哑然了一瞬,说道:“放心,我交代过了,没人敢私下碰她。”
见他不说话,梁宥强压烦躁,说道,“只是扒开衣服看一看,又不是让你对她做什么,嘉善,你不是要保她的命吗?”
梁嘉善似笑非笑:“我也要保你的命。”
“嘉善,我……”
梁嘉善打断他:“小叔,你疼吗?”
梁宥抽了抽嘴角,怎会不疼?那家伙每一拳都像是往死里揍,要不是梁嘉善及时把他送去医院,这条命还真说不准能不能保得住。
梁嘉善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他手下留情了。”
梁宥神色微动。
“蒙俄边境那两个男人是你派去试探小意的吧?他们的验尸报告你有认真看过吗?很快,没有痛楚,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已经死透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想要我的命?”梁宥觉得奇怪,他一直觉得那个男人的身手夸张地可怕。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吧。”
“什么?”
梁嘉善摇摇头说:“没什么。”
梁宥低头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没有耐心再陪梁嘉善耗下去。起初发现姜利跟踪的人就是他,既然答应要将计就计,趁机找到名单的下落,现在还犹豫什么?
为了不再给梁嘉善犹豫的机会,梁宥说道:“四合院的那个男人情况不太好。”
梁嘉善猛然转头:“不是说不会伤人性命吗?”
“原本只是打算拖住他,没想到他会拼命阻拦,我这边的人为了自保一时下了狠手……”他话没说完,见梁嘉善神色冰冷,蓦然气闷,“嘉善,你无路可走了。”
梁嘉善脚步微微发虚。
走到这一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爷爷和小叔杀了她的生身父母,害了巴雅尔,掳了无辜的母子,如今他还一起串通伤了周奕,他所设想的两不伤害、两相维护只是一个理想局面。就算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她也不会放弃。
他终于知道她绝对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她骨子里想要的可能不止是真相。
他转身下了楼,一步步走到舒意面前,打横将她抱起。仓库尽头有一间值班室,角落里搭着一张小床,床板上落满了灰尘。
梁嘉善脱下外套铺在床上,把舒意轻轻放上去。
她似乎仍在梦魇当中,眉心始终没有松懈过,脸颊有些微的猩红,额头上发着虚汗,嘴唇干得要裂开一般,她在喃喃中说很疼,梁嘉善俯下身问她哪里疼,她没有知觉地摩挲着后颈的位置。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裙,颈部的一颗纽扣因为不断的挪移而松动,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梁嘉善跟着看过去,一道类似于藤蔓的植物正在她肩膀蔓延,像是要从后背生长到前胸来。
他的手落在她的面颊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值班室有扇移窗,梁宥此刻就站在后面。
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窗户上也落了一层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到梁嘉善的动作。
他很慢地弯下腰,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另一条腿抵着床沿,伸手揭开了女孩领口第二颗纽扣。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从他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某种定格的变化,让梁宥完全拿不准他的意思,被迫、不忍、犹豫亦或疯狂,这些情绪总要有一样才可以支撑他的动作,然而全都没有。
他平静地解开了第三颗纽扣,看到她浅粉色的内衣,包裹着圆润饱满的胸脯。他停止了动作,撑着床的一条腿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身体像是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步步丈量着某种可能要失控的分寸将衬衫的领口往下拉,褪到双肩。
他的动作再一次停住了。
梁宥有点心急,但他知道梁嘉善不容易,要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来说绝对称不上容易,他不能上前去打扰他。
他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直接往里看,通过眼角的余光,一片阴影晃动了起来,然后就在下一刻门忽然被撞开。
梁宥下意识往窗户里看了眼,舒意的衬衣已经重新合上了。
他的嘴皮子不安地碰了一下,意识到这一次放弃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着急地想要同梁嘉善打个商量,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可以,让他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秘密名单,然而不等他张嘴,梁嘉善看向了他。
“放了他们吧。”
梁宥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悲伤。
“我有朋友在美国,可以请他帮忙给阿姨找全球最好的医生,如果她还愿意见爷爷的话,我陪爷爷去见她。”
“梁嘉善,你以为你是谁?”梁宥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不要以为你知道一些事,就可以随便替她做决定,她要的不是梁清斋去见她一面,他欠她的远不止这些!”
梁宥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旌旗,长久地竖立在危墙之上,参与着每一场血与战,他期待着可以看到鸣金收兵的一天,而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以实现,梁嘉善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男人曾是无数个风雪夜里为他点亮的灯。
他终于不堪沉重地倒了下去。见梁嘉善始终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异样。
“嘉善。”
梁嘉善说:“小叔,算我求你。”
梁宥从没见过他这样,有点心慌:“嘉善,你究竟怎么了?”
他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他脚底一软,撞到旁边的重型机床,头立刻被磕破,血流了出来。梁宥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
梁宥太害怕了,不断地摇晃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被晃得头痛,眼睛也花了,最后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他终于忍不住投入梁宥的怀里:“小叔。”
这一刻,像花儿一样美好善良的梁嘉善回来了。
梁宥喘了口气,好像用了一股很大的力才把他从某个黑暗的地方拽了回来。他拍打着梁嘉善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看到了。”
“什么?”
“她不爱我。”梁嘉善闭上眼,睫毛如羽翼颤落晶莹的泪珠,“她从未爱过我,可我终究舍不得。”
……
梁嘉善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谢府,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这里的一花一草他都很熟悉,甚至对它们充满了爱怜。他憧憬过谢意孝期结束后,十里红妆来娶她,背着她穿过谢家的每一片长廊屋瓦,走过每一块地砖,经过每一丛花草时的场景,怀着一种暗自期许的心,已然幸福了起来。
可谢晚走了,他用爱欲打造的一面心墙又颤颤巍巍抖动起来。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红子坊那一晚的拥抱,那时她的身体那么软,她的怀抱那么暖,她的气息那么好闻,她离他那么近。
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他们最后一个拥抱。
她就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他的心忽的震颤了一下。
晚晚丧期刚过,有些话他知道不便开口,迫不及待地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若是她允准的话,他想陪她一起吃晚饭。
她消瘦了许多,凭风倚着阑干,像是阑干上镌刻的一朵壁花,那么消沉,那么灰暗。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上前,东边回廊上的少年放下书卷,在她的目光中也走了过来。她声音很轻:“我饿了,一道吃点东西吧。”
香雪在她的吩咐下备了丰盛的晚宴,就在千秋园的亭子里,她换了一身鲜红的裙裳,耳边簪着一朵白花,照旧虚靠在梁柱上,目光寡淡地笼着园子里的花。
他知道这大约是一场鸿门宴,心里明明想要逃,想要辩解,可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她比肩而坐,在同一轮月色下。
万千不舍攒聚心头,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去痛。
她一直没有说话,吃了两口花糕就放下了筷子,小口浊酒,不时为他们布菜,她眼眸仍旧清亮,姿态娴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安宁得让人不忍回绝她的好意,光是看她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已经不胜幸福了。
酒过三巡,她终于开了口:“今日午后,有位公公来府上代传了圣人让我节哀顺变的好意。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