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今天看似对韩良发泄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向祝秋宴抱怨,那是他们三人之间独有的过去,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哪怕是她,也不可以。
招晴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界限,借着韩良,把其他人都划在了外面。
舒意低下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脚下的影子。周梦安小心翼翼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有点羡慕她?”
“嗯?”
“可以相伴这么多年,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在她心里,也非常感恩上苍赋予了她这样奇妙的际遇吧?如果换成是你,除了感恩,应该还会有一种更深的情感吧?”
周梦安没有谈过恋爱,青春伊始,只有招晴一人,对她所有的怀想与期待都停留在张靖雪被藏在菡萏阁女子闺房的那段记忆,香艳的过往给他青春萌动的心添了一笔浓墨,所以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他可以千里迢迢离京至此,找她两年。
他说不清那种更深的感情是什么,求助似的望着舒意。
舒意说:“是惦记。人就在眼前,还是忍不住会惦记,会想念,连头发丝舒不舒服都会考虑的一种自然的爱恋,就是你说的那一种更深的感情。”
周梦安眼睛一亮,充满了憧憬。舒意不忍心让他今后太失望,又说:“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你看穿我所有的丑态,我识破你全部的虚伪,相看两厌,还互相嫌弃,一点也不美好,远没有暗恋一个人的时候美好。”
“你们会吵架吗?”
舒意支着脑袋想了想,她跟祝秋宴吵过架吗?应该吵过的吧,如果单方面下判决算的话。其实真论起来,他们之间算不上吵架,说摊牌更准确一些。
他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撒谎精,后来跟去北京,带着满身的秘密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哄得她心花怒放,又捅得她满身是血。
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惦念,是因为岁月摆在眼前,那些赤.裸裸的爱慕与伤害都一目了然。爱的时候想着对方,恨的时候也想着对方,难过的时候,觉得过不去的时候,辗转反侧的时候,动过死的念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对方,被填得太满了,很难不惦念。
一个故事太长了,这样的爱情其实并不美好。
围绕着前生发生的今世的这些爱情,都不美好。尤其当她可以看破招晴的意图时,她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跟她相认。
只停留在那一生美好的怀念中就够了。
“周梦安,你已经重新活过一回,是个有阳寿的普通人,而她跟你不一样。你不怕吗?”
周梦安转头看她:“你怕吗?”
他漂亮的脸蛋写满了天真的孤勇,舒意无奈:“我怕。”
“那你后悔吗?”
舒意说:“不后悔。”
周梦安一脸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好像她挖了个坑,倒把自己埋进去了。他太期待和招晴的那个未完待续的故事了,以为数百年间残缺的等待是一场花开,殊不知可能是一场花败。
她想带他去看一看千秋园里正被异火吞噬的花皮,想让他开始一段简单的故事,可还没起头,周梦安就跳了起来。
他雀跃地说:“我的画册落在酒店了,我要去拿过来!我画了很多她的画像,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他说完飞也似地朝外奔去,“阿九,你等我哦,我很快就回来。”
舒意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察觉到一抹视线落在身后,她一回头,见招晴倚在窗边,悄无声息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拍拍灰尘走上前去:“你醒了?好点了吗?”
招晴注视着周梦安离去的方向,喃喃问道:“他是?”
第79章
招晴注视着周梦安离去的方向, 喃喃问道:“他是?”
“你不记得他了吗?”
招晴摇摇头,低下头拨弄窗边的兰花草。月影斜倾,半边头发遮住她的面容, 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们这种人还缺睡眠吗?以后可以闭着眼睛的时间还有很长, 现在闭不上, 就不勉强了。”招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
或者说是敌意。
舒意把放在竹篮里的药碗给她端到屋子里, 摆在床头的案几上,回过身去关窗:“入秋了,夜里风大,要注意保暖。这是他之前找中医为你抓的, 还有点余温, 你试试, 不行的话我再拿去加热一下。”
招晴一闻就知道是安神的补药,随手一放, 笑道:“怎么,怕我医者不自医, 反倒拖累你们?”
“拖累我不要紧, 拖累他, 真是你心中所愿吗?”舒意摸到床头的暗格, 往里一揿, 屋顶一周的小灯闪烁起来。
整个千秋园虽是按照当年谢府的风格重建的,但招晴的屋子小到物件摆设,大到布局装修,却都是民国时期老上海租界风格, 古今糅杂,有古董装饰,也有新式气息,柔软的欧式大床,垂落的白色绸幔,八爪琉璃吊灯,屋檐四周还挂满了黄色小灯泡,一开灯,满屋的温馨。
她顺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招晴。
招晴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
“这么好来照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舒意点点头,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当初你跟我说一直在等却等不到的人,是祝秋宴,对吧?”
招晴眉头一皱,转瞬却笑了:“梁嘉善告诉你的?”
“我猜到了。”
舒意说,“其实你从来没有遮掩过,怪我先入为主,因为你是他带来的,所以把你看作一个好人,相信你,像相信他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然而现在回头看,从你出现在北京的第一天起,你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我什么目的?”
“招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我死,不是吗?”
招晴斜靠在床边,颇有兴味地盯着她:“没有证据可不要瞎说,我什么时候要害你了,去北京不是为了给你治疗血亏之症吗?”
“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从你第一次给我针灸开始,我的身体就在逐渐变差,你跟他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只要我能熬过整个针灸疗程,之后就不必再受到每月一次血崩的威胁,至少不必再成天背着药罐了,对吗?”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如果有这种治疗方法,为什么舒杨问她拿了十五年的药,她只字没有提起过,却在得知那个掉进大河的女孩就是她,就是“谢意”之后,突然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可因为她是招晴,是祝秋宴最信任的人,她掐断了念头。
“后来我几次淋雨受凉,病情越来越严重,你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形影不离,在我经期前把你特别调制的药给我服用,没想到后来事发突然,我被徐穹的人掳走,当场血崩力竭。”
祝秋宴和梁嘉善赶到后,梁嘉善立刻带走了她去治疗,祝秋宴则留下善后,那个特制的药到底没有用上。可医生却告诉她,那味药有问题。
活血的药,加上先前针灸疏通的脉络,只会加重她血崩的情况。也幸而她没有服药,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了。
“这一年我在国外的小镇养病,偶尔想起北京那段时光,回想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仍旧不敢相信,可只要往那个方向想一想,一些奇怪的现象就都有了解释。祝秋宴深夜在我家门前出现的那一次,你拉走了他,害得我以为自己做了梦,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那时你是想着,就让他看到自己终其一生无法如愿的结局,彻底离开我吧?你告诉我他体温很低,身上没有花香,不能受凉,需要用火炉取暖,是在向我证明他有多特别,跟我之间悬殊有多大,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是吗?你为我针灸治疗,其实是想无声无息地杀了我,对吗?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她还纳闷招晴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亲眼看到千秋园异火正在吞噬祝秋宴生命的那一刻,她忽而理解了招晴的选择。
她爱他,要保他,而一切的开始都始源于那句箴言,始源于她。
招晴看似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句箴言,却比任何人都要警惕。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杀过“谢意”一次了。
舒意说:“看到异火时我的脑海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记忆,最早是在民国十三年,对吗?那个时候你被请到一户人家出诊,发现那位小姐眉眼之间与谢意十分相似,你以为那是谢意的转世,于是利用医术杀死了她。”
招晴一震,身体僵直:“你、你怎么会知道?”
舒意叹了声气:“招晴,因为这样的命运我也和普通人不一样,只要我看你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为了扼杀那一丝苗头的可能性,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为了让自己永远保持清醒,从那之后你只穿旗袍,做当时的装扮,以此来提醒自己,是不是?”
“你胡说!”招晴捏紧拳头,捶了下床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看我的眼睛,糊弄我?”
她犹如被人踩到痛脚,慌乱地四处张望。舒意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的眼睛,她僵持了三秒,狼狈转向别处。
“别看了。”
招晴捂住脸,脑海里不停闪过那一双炽热明亮的眼眸,好似要将她烧灼了。她像穿着新装的皇帝,在她眼里无处遁形。
不错,她确实杀了不止一位小姐,任何长得像谢意,可能是谢意转世的女孩,她都杀了!她以为谢意如果重生,必然还是原来的样貌,却万万没想到牵系她们的竟然是血亏之症!
“当时他们将你从大河救回来,我看你眉目间与谢意截然不同,且才是几岁的小女孩,即便怀疑过你的病情也没有多想,天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那时我就杀了你,怎会有今日种种?现在还轮得到你坐在这里,对我指指点点吗?!”
她着实没有想到昔日那个黄毛丫头,十五年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她最大的劲敌。这些年来她日防夜防,载着第一次手染鲜血的过去,没有睡过一日安生觉。
难道她不怕吗?第一次杀人时她怕得全身发抖,手一直发麻,回去后不停地清洗血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没敢出门,生怕那位小姐的家人去警察厅报案,查到她头上。她甚至做好了被枪毙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按下此事,没再追究。
有了这个开端,第二次杀人时会事先做准备,第三次会事后收尾,逐渐地不再害怕。正常人只有一辈子,她活了几百辈子,有什么伤痕不能被岁月淡化消磨?后来几乎忘了第一次时的感觉,只记得那个开端。
那是作为招晴,为了保护心爱的男子穿上盔甲的开端。
她无怨无悔。
她看向舒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后悔。”
“哪怕他痛不欲生,你也不后悔?”
招晴高扬着头,说:“不后悔。”
舒意没有说话,起身朝外走去。招晴心里慌了,喊道:“你去哪里?”
见她推开门,她忙冲过去拽住她,“你要去告诉他?”
“怕了?”舒意回首,盯着她苍白的面孔,“招晴,你的爱太自私,太狭隘了。如果我是他,知道被你这样爱着,即便不厌恶,不窒息,也会因此而感到负担吧?需要最好的朋友杀了最爱的女孩才能保全的性命,要了有什么用?为此一直在受累的朋友和煎熬的爱人,注定不会快乐和幸福的人生,为什么还不毁掉?如果我是他,我会想尽办法毁了我自己。”
招晴颤抖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会,你太不了解他了,正是因为有你和刘阳的陪伴,他才没有毁掉自己。招晴,你试想一下,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你和刘阳,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温暖的人格,一个不向往幸福的灵魂,怎么可能爱一个人这么久?他那么难地爱着一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逼他?”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不,你只是想让他陪你活下去,是你需要他。”她拂开招晴的手,招晴的身子突突地往下坠去,滑落在地,倚靠在门边。
“想好好地在他活着的最后一段时光,陪他再走一程的话,就不要再逼他了,也不要再拿刘阳做筏子申讨他的不公,他纵然爱着我,也没有辜负过你们。”
舒意走下台阶,天光渐亮。她回首看向招晴,她还是先前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头发盖住大半张脸,掩饰着她的憔悴与虚伪。
她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从中庭的月洞门穿出去,舒意看到洒落在地的相册。她停下脚步,将画册抱进怀里。
待她远去,一直低着头的招晴晃了晃,拨开头发望着天。云霁天舒,光将不晦。
她勾起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舒意回到仰山堂,祝秋宴还在睡。她熬了一夜,也觉得困倦,扒拉着黑眼圈抹了一大坨眼霜,梳洗完之后却没着急上.床,对着镜子把背后的纹身又描了一遍。
蜿蜒伸展的枝丫,向上而生的花蕊,一片一片汇成秘密花园,好像把昔年的千秋园落在了纸上,再辅以点墨,渗入肌理。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翻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几个字:K3(不知是谁)、骆杳杳(凛冬姐姐的后代)、阿丽莎。
肩后第一次长出纹身是在K3上,因为巴雅尔不是继承人,所以第一次触发疼痛的人不是他,联想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唯一用眼睛看过过去的人,只有祝秋宴。
先不论第一个人是不是祝秋宴,单论骆杳杳和阿丽莎,回溯过往,他们的先祖或多或少都和上一世有点瓜葛,或者说都曾对谢意有恩。凛冬是谢意的心腹,阿丽莎曾救过谢晚。
金一曲曾在绸绢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猜测,当时在火车上和谢意有关系,且曾相助过她的,可能是蒋晚,也有可能是祝秋宴,可这两人都有点说不过去,那就只剩姜利了。
对,姜利曾是她的影子!
这样一来,梁清斋作为名单继承人也有了解释,他应该是梁家的后代,而当年梁嘉善曾是谢意的未婚夫,也曾对抗徐穹,相助过她,所以很有可能金一曲也在绸绢上写下了梁嘉善的名字。
这些过去对她有恩,有义,有过襄助的人,最终在现世重逢,作为名单上的继承人又走到一起。秘密名单背后藏着的秘密,真的只是一笔巨富这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