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仍旧静悄悄的,戚阳先生派来守在她院子和房门前的家丁和嬷嬷丫鬟们似乎也已经陷入了沉睡,可是戚华庭仍旧心下噗通跳个不停。等到院墙外头隐隐传来更夫那例行的报时时,一声细微的咔塔声,房间后窗突然被人掀开,一条月光趁着缝隙流入屋内,惊起戚华庭一时的焦灼。
这个时候,她反而是镇定下来了。戚华庭果断的将包裹背在身上,卷起袖管,轻手轻脚地朝后窗走去,那里有人在轻声唤:“戚姑娘?”听声音,娇娇柔柔的,竟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后窗被打开,戚华庭顺着窗户爬了出去,外头那小姑娘一把扯起她的手腕就朝屋后头的一簇花丛跑,她步子跨的大,速度也很快,戚华庭几乎是被她扯着往后跑的,花丛上的荆棘倒刺划破了衣摆,她感觉到小腿和脚都隐隐作痛,却丝毫没有停留,反而愈发加快了速度。
这是个普通的夜晚,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戚华庭住所内外,分明有十来个个小厮和嬷嬷丫鬟日夜看守,此时却颇为蹊跷的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一个人也没有跑到后面来看情况。
那黑衣小姑娘拽着戚华庭一路跑到后墙脚,蹲下身,三两下就蹿了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影子蹲在墙头,又俯过身来拉戚华庭。分明是个瘦瘦弱弱、看着比戚华庭还要年纪小些的小姑娘,力气却大的很,竟是一下子就将戚华庭拉了上来,随后揽着她的腰身跳了下去。
戚华庭只觉一阵失重感袭来,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出格的事情的她,平生第一次觉得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像是要从肺腑里跳出来一样。不仅仅是生平第一次爬墙外出,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半夜子时的后院和小巷,月光如流水一般洒落在地,将周遭的树影和建筑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光芒,她蹲落在地,只觉四面八方的裹挟着月光的黑暗阴影似怪志传奇里的妖怪,择人而噬,令人心生恐惧。
但是很奇怪的,有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两人沿着小巷一路狂奔,纵然夜间微凉,腿脚又麻又疼,戚华庭却觉得生平第一次这般轻松。
轻松地,好像她像阵风,都能自己飞起来一样。
小姑娘带着她到了一处隐蔽的巷角,戚华庭本以为那里停着马车,但出乎意料的,那里停着几匹马,两个黑乎乎的、健壮的男子身影矗立在那里。
“石青,你来了,顺利吗?”有人压低嗓音问。
戚华庭这才知道拉着她一路狂奔,从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也禁锢着她的青山书院里奔逃出来的小姑娘,名唤石青。
石青昂首,悄声却笃定道:“一切顺利!有石头他们在里头接应呢,我就只需要带着戚姑娘跑出来就是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当然顺利了!”
那男子转而对戚华庭道,声音里含着歉意:“戚姑娘,依着明哥的意思,该是让你舒舒服服的去见他的,但是很抱歉,最近城里不太太平,我们今晚就得出城,而且马车目标太大、速度太慢,只能劳烦你和我们一起骑马了!”
“没事,出城要紧。”戚华庭沉声道,仿佛这时,她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心神。
石青问她:“戚姑娘,你会骑马吗?”
如水月光下,戚华庭的五官显得有些柔和,但她说话却是掷地有声:“这时候,不会也要会了!”
石青笑笑,利索的翻身上马,又回头看正握拳凑到马旁的戚华庭,突然出声问了一句:“戚姑娘,我听说你们这种大家闺秀,都很讲究一个名节,而世人讲究‘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你就这么大晚上的翻墙跟着我们跑到北边去投奔明哥,你就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或是对自己以后的地位不妥吗?”
戚华庭听到这话,抬头看着马上的石青,又似乎是在抬头看天边的月亮,她眉目如画、扉颜腻理,在这月光下,更是月容花貌,宛若姑射神人,但再美的皮囊,此时在她如燃了火焰一般的双眸和浑身凛然的气势中却也只是如太阳边的星辰一般罢了。
蝉虫鸣叫的夜里,燥热的空气中传来戚华庭带着笑意的一句话:“那又如何?我奔行千里去找周明田,可不是为了嫁给他!”
最后,是石青带着她,另两人各骑了一匹又牵着一匹,四人四马,向城外奔袭而去。
时隔三年,当明田再次见到戚华庭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场景。
六月末,几近四分五裂的中原大地上,戎族一方独木难支,西北方向的羌族又来了。他们的打算很漂亮,趁着中原自己叛军四起,并且戎族大军南下的时候,他们也来趁机捞点。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明田带着新鲜出炉的八万明军挡在了白渭关。
这也是幸好明田信奉狡兔三窟,不仅仅是在凤陵一带、沟磐崖一带有“根据地”,广大南方有“生意”、学校和船队,就连远在西北荒漠的白渭关,他也早有准备。
不过,令明田深觉恼怒的是,白渭关的一干人马,本来是他打算在上位后征服北边和西边外族早埋下的伏笔,如今却被迫在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拉起来上战场,实在是让他心里头窝了一团火,不上战场杀几个敌人就浑身不爽快。
是以,在接到白渭关的消息后,明田在给杜湘留了五万兵马镇守嘉陵郡老巢后,在羌族一连南下、势如破竹的攻占下白台州府后,他带着嘉陵郡的五万新兵日夜征程,终于赶到了白台州府。
火药一扔,就算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的羌族人,也不由得全军大震。
火药再好,也不能每天都拿来扔扔扔的,而且为了给这帮子新兵练手,打磨他手下的明军,明田还是采用了不少传统战役方式,带着手底下的将领们冲锋陷阵。
有着秦明田那一世经验的明田,现在有着丰富的行军打仗经验,以及,训练将军的经验。比如说杜湘和来福,两人一文一武,一军师一将领,正好将嘉陵郡和沟磐崖镇守的固若金汤。再不济,也还有凤陵城的常隆老将军,明田是半点不觑的。
唯有白渭关的羌族,来势汹汹,又破坏了他以后征服世界的计划,明田没能忍住,亲自来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战场上真的能看见一个人的潜力,而共赴生死,也更能让原本自恃“叛党”,心神动荡、颇觉不安的一干明军将士,对明田有一种生死共赴的袍泽之情,这种同生共死、奋力杀敌、保家卫国的情感冲击之下,明田在战场上表现的几乎如战神一般无往不克、英勇非凡,更是震慑住了不少人,让他旗下的将士们愈发臣服。
观史,向来开国皇帝,都是从马背和战场上打下来的江山,明田也不例外。
七月半,西北荒漠火*辣辣的一片,入目即是漫天黄沙衬着一望无垠的蓝天,日光正盛,天上却是半点白云也没有,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让人胸肺都燥热起来的气味。
黄沙漫漫,却也长河落日,大军当前,颇为壮观。
结束了一天的战役的明田,在告别和自己打招呼的将士们后,一边朝自己的营地走,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铠甲。铠甲里是一身白衣,现在却已经被鲜血染透,他鬓发微微散开,精致略带少年气的脸蛋,白皙的几乎不像个在荒漠中拼杀了大半个月的将军,而恍惚间,还是当年那个深衣巷里、瓦舍间,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笑起来眉眼都恍惚乘着阳光的纨绔衙内。
明田身姿颀长,他一手提着笨重的铠甲,一手挽着身边人高的红缨枪,染血白衣,燥热的空气中,从他身上似乎看不出任何热意,反而有着让人心生胆寒的冷酷之色。
他这样的人,纵然身处一干将士中,也是鹤立鸡群、极为显眼的存在。
因此石青一眼就看到了他,不及下马,当即高声呼道:“明哥!”
明田将红缨枪“咚”的一下插在黄沙上,他回身望,正见石青从马背上跳下来朝他奔过来,他的目光从枣红马儿身上上移,随后看到了马背上的戚华庭。
青衣,男装,束发,她脸上带着往日京都里从来看不到的绝非大家闺秀的大笑,笑的一排白生生的牙露出来,她面上有着掩饰不住深入骨髓的疲惫,但这些,都不敌她那似乎,活过来的眼神。
明田伸手拂了拂遮住眉眼的一排碎发,朝着马上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
戚华庭在马背上笑,她道:“一别三年,没想到明田兄,还是那般放诞不羁。”
第四十四章 二少爷我其实超正经der
战事突起, 西北荒漠, 人迹罕至,可堪称是条件简陋, 但明军的大营仍是非比寻常的壮观,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种让人从心底深处生出的震撼感。这种感觉, 不比荒漠中的长河落日与孤生虬枝来的更加瑰丽, 却也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战事紧急之下, 不过数日间就被一干三个月前还在土里刨食、怨天尤人的农夫们建出来的。
但眼前所见, 都敌不上在校场上万人虎虎生威呵斥着练枪的场面来的更令戚华庭觉得惊心动魄。
万人齐鸣, 响声震天, 远隔数里似乎仍能听见营地里那赫赫之声。
明军之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也难怪京都中那帮子虽没有上过马、下过沙场的文官, 也觉得他们是一帮虎狼之师。一群妄图颠覆朝政、改朝换代的不忠之人。
戚华庭自幼长在深闺, 虽读万卷书,自认眼界比之一般人都要开阔,却终究未曾行万里路,此番夜逃京都、纵马北上,一路行来,山河万里, 波澜壮阔, 都让她觉得心潮澎湃。
北行路上, 风餐露宿,又正值夏日,他们一行人可谓是顶着炎炎酷暑前行, 从没骑过马的戚华庭,每天只觉得身体都要散架了一般酸痛,两腿颤颤的都像没了知觉。
娇生惯养长大的戚华庭,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但所有身体上的痛楚和生活上的艰辛,都能被她压下,唯独心下对自身前途未卜、对明田是否有变的怀疑,在心底扎根,犹如心尖的一根刺,磨得她日夜不安。不管怎么说,前二十年来,她的父亲戚阳先生一直都是她生平最为敬佩也最为信服之人,她虽然能够孤注一掷的抛开一切前来投奔明田,但听了戚阳先生临行前的一番言论,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但所有的不安忐忑,所有对来路的不明,此时见了明田,看他一身血衣,鬓发在风沙中飘扬,看他提枪傲然而立之时,纵然心有千言万语,数不尽的忐忑,却也终究消弭了。
还好,他还是以前的那个明田。
真好,他似乎又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但见了周明田就觉得身心镇定下来,看他胸有成竹、却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时,就觉得,心底踏实了许多的感受,戚华庭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有一点,她知道了,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中,周明田这个名字,已经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如今的白渭关,不过是第一笔。
戚华庭心想,这下,她是真的犹如父亲戚阳先生说的那样,被这个叫周明田的家伙灌了迷魂汤,她也是真的孤注一掷了,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她对周明田那莫名的信服。
戚华庭利落的下马,微拂了两下身上的青衣道袍,朝明田躬身行礼,行的却是一个男子礼,口中脱口而出“将军”二字。
随后,她被明田搀扶了起来。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重的几乎让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但他平静的态度,姣好的面容却让人恍惚觉得身处三月京都杏花巷。
“与他们一样,唤我明哥就是了,叫将军未免生疏,叫主公就太过搞笑了。”明田笑道。
明田听着系统提示戚华庭对他的崇拜值达到了60个点,竟是很平静的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心潮起伏。许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如今一一实现罢了,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明田掀开主将的帐营,让戚华庭一行人进去,一边走他一边低声道:“白台州正值战乱,怎的就把我们的戚姑娘带到这里来了?这兵荒马乱的,简直就是荒唐!无论你们是到嘉陵郡,和杜湘一起研究怎么种田洗脑……咳咳,怎么打造大本营,还是送到江南和玲珑一起教书调……咳咳,教学生,都比送到这鸟不拉屎的白渭关吃沙子要好吧?”
石青几人纷纷对视一眼,顿时面上露出几丝心虚的表情来,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明、明哥。”戚华庭开口,许是第一次这么称呼明田,她显得有些别扭,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继续道:“不用怪他们,是我自己执意要过来的。”
“无论江南还是嘉陵郡,都已经有人在治理了,想来即便算不上风调雨顺一派太平,也是安稳的很,但是白渭关这边正值战乱,白台州大后方百姓四处逃逸、人心涣散,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一试!”戚华庭昂首道,面色坚定。
她是个很大胆的人,要是胆子不大,也不会敢逃离父亲戚阳先生给她营造的那个舒舒服服安安全全的小家,而夜半出逃、千里北上至此。所以,她戚华庭要做,就要做的最好!
江南此时虽有百姓叛乱,但大多是小打小闹,朝廷驻兵就足够应付,那里比起战火纷飞的北方来说简直就算得上一个太平天堂,而且那里是玲珑姑娘教书的地方,她去,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而嘉陵郡,众所周知,明军是从沟磐崖一战成名的,嘉陵郡堪称是明军的老巢。一路上她早从石青几人那里听闻嘉陵郡被明田治理后的太平景象了,况且现在嘉陵郡无论是文还是武都有杜湘和来福这两个“前辈”以及明田的“心腹”镇着,她此时去,也没什么大用处。
戚华庭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能比她的父亲戚阳先生还要狠辣果决,一旦认清道路,下定决心,她比所有人都能坚定的走下去。所以,一派细细考量之后,戚华庭很快就舍弃了去一派岁月静好的江南教书的打算,也舍弃了去嘉陵郡明军老巢学习网罗的打算,而是不顾战乱、冒着兵荒马乱、东躲西藏的危险,来到白渭关,来到周明田的身边,为他治理白台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戚华庭选择了最危险,却也是最能磨炼人的、能让她最快成长的一条路。
听得戚华庭的这一番话,明田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笑得肆意,伸出手背擦了擦脸上他人的鲜血,眼底中似闪着光,他看着戚华庭笑道:“好,华庭不愧是华庭。若你不敢来此,我倒有些失望了。”
短短的一句话,表明他知晓戚华庭心中的盘算,也同意了她的一番作为。
戚华庭心下大喜,不为明田同意她的盘算,而为明田对她的了解。
这是一种如遇知己和伯乐的喜悦。
事实上,明田选择戚华庭也是大有原因的。无论是在青山书院的三年,还是在外的这三年,明田都碰上过许多有识之士,这些人,只要一经明田的教(洗)导(脑),就可以成为杜湘那样的手下,但是为什么六年来,他偏生对许穆青和戚华庭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