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明田从不否认,也没让人给自己包装的多好听。
但有一点,却不能忍,有心人把泰王引狼入室、以致山河倾覆,至今还四军围困、战乱不止的缘由,全栽在了明田身上……
明田听到这消息,险些都气笑了。
没想到幕后主使竟还能和周明锦联系上,虽然周明锦周炎两人也只是推波助澜了一下。
登基大典前的一个傍晚,及至深夜,明田仍旧没有入睡。
秋夜寒凉,刚刚忙完一些杂事的他斜躺塌上,披散着一头乌发,身后有前朝宫女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摩着头部,明亮的屋内熏着提神醒脑的香,整个屋内都萦绕着一种冷淡的气息。
虽是深夜,但显然,屋内的几人都没有入睡的想法,各个神色冷凝、面色沉沉,也许,除了上首优哉游哉宛如小憩着的明田。
下首,许穆青、戚华庭、杜湘以及来福几人分坐在几把椅子上,商讨着如今的战事和明日的登基大典。说到难出,尤其是最近的坊间传闻,几人难免神色忿忿,为明田打抱不平,同时又警醒着朝内前庭的几股势力。
良久,明田开口:“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明天他们敢跳出来,我就敢让他们有去无回。”
杜湘一阵紧张兮兮:“明哥,现在才刚刚开始,民心不稳,要是再杀一些旧臣,怕是乱臣贼子的名号就坐实了。”
“那又如何?”明田睁开眼,眸光微沉,嘴角挂着他常有的笑意,神情慵懒中带着些狠意:“不过身外名罢了,我不在意,而且少爷我,便是没有那些君权天授、名正言顺的名声,也能得民心,甚至比之前的惠帝一行还要更得民心。”
“等明日登基大典举行完,我就亲自带着明军,将戎族人逐出中原,随后派兵南下剿匪,一荡东南海寇之事,朝中事宜,就先交给穆青和华庭,杜湘在旁协助,来福就先跟着我行军。”明田一一安排着自己的计划。
四人纷纷应允,末了,离开之际,许穆青迟疑道:“明哥,惠帝毕竟是前朝旧帝,如今还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当真要把他放在宫中养伤,这不是又给了他们一个攻讦的理由吗?说你苛待旧帝什么的。”
“亡国之君,能保全尸首就不错了,还想少爷我怎么对他?尊为太上皇么?我可是起兵造反改朝换代的贼子,不是新帝即为继承大魏宗兆的新君,他们就是看少爷我长得俊,好说话,从没杀过无辜的大魏人,这才这般肆无忌惮。”明田冷哼一声。
明田自称自己“长得俊,好说话”的时候,戚华庭杜湘几人都不免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还是不能对他有太多正派要求,这才神气又正经起来几天啊,就又不正经了。
不过听到明田后面的一句“从没杀过无辜的大魏人”,几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将嘉陵郡的郡守排除在外后,发现他还真是如同自己所说那般,未曾杀过一个无辜的大魏人。
许穆青不说话了,又想起明田方才说的太上皇一事,笑道:“若真要尊为太上皇,周丞相岂不是更有资格?”
这话一出口,屋内方才还有些笑意盈盈的几人都不免冷了下来,明田却是半点也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如何,只问:“说起来我都忘了我还有个亲爹了。他怎么样了?”
戚华庭眼角微微抽搐:很难想象这是三年前还经常把我爹是丞相挂在嘴边的纨绔子弟说的话,居然都能忘了他还有个爹。想起自己的爹,戚华庭难免又有些黯然神伤了。
许穆青回:“几天前受了惊吓,年岁又大了,又被泰王推倒,狠狠跌了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没起身,不过我昨天瞧着,虽然起不来身,精神倒还好,就是……”
“嗯?”明田抬眼看了看他。
许穆青也不避讳,直言道:“就是我看周明锦和周炎这二人,我原以为几日不见该是被明哥的名望吓得睡不着觉了,谁料看着倒像是更沉稳了些,照料周老丞相也挺尽心的。就连周明锦,都不像以前一样那么颓废了。”
来福冷笑一声:“他们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这是看着少爷做了皇帝,这时候想起来是沾亲带故的,想要讨点好处,想着怎么说也能做个王爷什么的了。嘿嘿,我呸!”
论及周明锦周炎这父子俩,来福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若非周敬是周明田生父,怕是也要糟了他的唾弃。
明田抹了把脸,对来福方才的口出狂言并不说什么,反而凉凉道:“来福,少爷我都让你好好读书了,瞅瞅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用在这里吗?趁这几天还有时间,赶快找华庭要几本书,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能忘了读书学习!”
戚华庭笑意盈盈地应了,来福耷着个脑袋不做声了。
明田起身,挥手让按摩的宫女退下,伸手拂了拂身前的发,浑不在意自己形象的伸了个懒腰,看一旁暗笑的戚华庭:“华庭,你看中了哪府的宅院,直接跟我说,我抄了那家,将他们的宅子赐给你。”未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一个前朝官员,明日之后还要位居副丞相之位,总住在宫中,难免有人因她女儿身而攻讦她是个媚上之人。
戚华庭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明田未尽之语不消说,她已是明明白白的了,点了点头,只是笑:“明哥说笑了,若是当真这么做了,你怕是要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个为了给‘幸臣’找府邸而将前朝官员抄家的皇帝了。”
“嘿,些许声外名,随他们怎么说。”明田摆摆手:“反正到底该谁被抄家,谁被灭族,又有谁安然无恙的在大周发光发热,咱们穆青兄,这三年来的卧底生涯和情报搜集,可不是做着玩的。”
许穆青垂首,笑了笑,抿唇不语。
一行人离开议会的地方,朝宫外走。
此时已是四更天,距离明田登基大典的举行,也不过是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说是让他们回府稍作休息一番,几人也知道,是让他们修整一番,好为一个多时辰后的事情做准备。
天穹黑漆漆的,有月无星,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廊下的宫灯黯然的发着微光,照亮了几人脚下的路。
许穆青走在戚华庭身侧,两人一路默不作声,却是格外的有默契,仿佛身前身后的几个太监宫女不存在一般。及至走到戚华庭歇脚的宫殿,许穆青停下了,戚华庭也停下了。
两人不发话,太监宫女也不敢发话。早在两天前,明田带着一干人等住进大魏皇宫的那一天,他们就发现了,这位新来的皇帝,是个混不吝的主儿。
以前惠帝一朝如何的讲究,如何的受制宫规,对着明田这号人,那是全然没有用的。
头一个敢站出来对着明田叫嚣着“皇宫内不能如此不能那样”的大内总管,已经被明田下令贬去恭房倒马桶了。而明田手下的四号大员,哪怕是看似住进宫中、生得貌美又婀娜多姿的戚华庭,她是个备受明田青睐,仿佛下一刻就要做皇后做宫妃的女子,但是哪怕大半夜的和前朝大魏的官员许穆青在宫里四处乱走的散步呢,也没人敢出声惹怒了他们,更没人敢开口说她不遵守宫中规矩身为女子和外男接触巴拉巴拉的。
敢开口的,都是勇士,勇士的下场,一般不是倒马桶就是洗马桶。
良久,许穆青开口了:“你……还没和老师和好吗?”
戚华庭不在意地摇摇头,借着昏黄的宫灯,许穆青似乎还可以看清她脸上闪过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但她脸上,此时分明是带着笑意的:“他啊,还是老样子。”
语气亲昵,有些无可奈何,不像个女儿对父亲说话的语气,倒像是母亲对着叛逆的儿子一样的宠溺和无奈。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虽是教导我读书明智,却是最看不得所谓‘牝鸡司晨’一说,我说要做大周的丞相,他也只是冷笑。”戚华庭慢慢道,声音有些苦涩,“他一辈子未曾有过仕宦之心,虽是身居书院,心中却是常怀天下,教导出来的弟子也是各个身居高位,就是我,耳读目染二十年,也有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心思。但偏偏,他觉得,男儿可为,女儿不可为。”
“当真是可笑至极,凭什么有些事男子能为,女子不能为?”戚华庭冷笑道。
这种事情,她迄今为止还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便是明田也未曾。她视明田为救赎她自由、给予她机遇的主君和偶像,对他尊崇备至,甚至对他言听计从,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她真的相信明田能开创一个更好的盛世,开创一个女子亦能做男子之事的盛世。
但这些抱怨不平的话,她也没有对明田说。
不过不知怎的,此时看着许穆青在暗夜和昏暗的宫灯下柔和的面孔,她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我不能回头,而且,我也不会回头,纵使……纵使日后,生父不认,同僚攻讦,我一旦失败,留下的或许是千古骂名,毁我心血,我也全然不会退。”
“抱歉,是我多言了。”戚华庭长叹一声。
“你应该相信明哥,他会做到他所允诺的一切的。”许穆青开口,笃定道,随即柔和了目光,“就算……就算你累了,也可以回头看看我,我、我总是会在这里的。”
“多谢穆青兄。”戚华庭抬头看他,良久,却只是有些生疏地道了这么一句,她转身,朝已经亮起烛火的宫殿中走去,穿着单薄的身影在深夜的烛火中,明灭的有些不真实。
但许穆青知道,她的身影真切的很,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刻在了他的心头。
这是个胸有大志,堪称古之良相的女子,她所要面临的,是千古未有之难题。
眼看着戚华庭的身影就要踏进宫殿内,许穆青突然从胸腔中生出一股豪气,他做出了生平除了答应明田外他最不后悔的一个举动,他忽而大声喊,声音响亮,似从胸腔肺腑里发出声音一样:“华庭!我愿意!”
“愿意支持你所做的一切!”
“自此以后,哪怕你生前遭人攻讦,生父不认,我愿意站在你身侧,哪怕我们死后,洪水滔天,千古骂名,雄心不再,我亦陪你!”许穆青高声喊,隐隐中,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翌日,大周第一任皇帝周明田的登基大典。
这是个很令时人诟病的登基大典。
旧朝最后一任皇帝惠帝还在宫中的一处宫殿里躺着,人事不省。新朝的第一位皇帝周明田在世的宗族,甚至仅存的亲人,他的父亲周敬和兄长周明锦,却是一个都没到场。到场的,反而是惠帝的那二十多个儿女,隔得远远地跪在文武百官后边,满脸复杂。
让前朝皇帝的儿女来参加跪拜自己的登基大典,自己的生父兄长却没有资格来,明田这皇帝当的,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不过这些虚名都是身外物,明田是半点也不在意的。他在意的,只是这登基大典。倒不是这登基大典有多隆重的象征意味,反正他此时大权在握,也已经将自己改朝换代之心广而告之,所以在他看来,这只是个过场,他在意的,是这个所谓的登基大典实在是太长太长太长了!
从早上天没亮就要洗漱穿衣束发,若不是他拒绝,怕是还要什么焚斋戒三日!然后带着文武百官一干人等从皇宫出发,浩浩荡荡地围绕皇城转一圈,然后到天坛祭祀,光是念这个祭词就要花两个时辰,随后又要花两个时辰等礼部官员进行一系列的在明田看来可有可无的告天敬地祭祖之事,末了还要以皇帝为首跪拜天地,最后才是带着官员回宫在金銮殿上早朝,由新帝发话,随后颁发一系列的指令。
据说这还是许穆青看在明田不喜欢这些事情的份上精简了的,要是按照以前的,能从天不亮一直在天坛祭拜到天黑。
明田觉得自己的脸色此时应该都有些黑了。
他穿着帝王衣冠,浩浩汤汤地领着一群人——虽然队伍里有戚华庭这样的女官引起了不少翰老顽固的反抗,但明田一发话让他们要么来参加登基大典要么回家养老,大部分还是真香的来了。
至于少部分人……
及至明田到了天坛外,刚给老天爷上了一炷香,拿着那被一干翰林润笔的又臭又长的祭词就开始絮絮叨叨的念,念了没两句,就听见外头有人高声禀告。
新地登基大典,正值皇帝上告天地的紧要关头,却被人闯了进来,说是外头有数千学子跪拜,求见新帝。
说是求见新帝,其实从那铺天盖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的讨伐声中,其实可以大胆猜测,其实他们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就是为了毁了这个所谓的登基大典。
明田一听,瞬间来了精神。
要他说,去跟一帮读书读的脑子都依着了的学子吵架聊天,可比在这里干站着三四个时辰要来的有趣。
于是,在一干人等或幸灾乐祸或担忧或不屑的目光中,明田带着文武百官走到天坛外,面见那数千学子。
三千学子身着青袍,齐齐跪倒在地,呼声动天。
只不过,他们跪拜的不是明田的方向,而是明田的反方向。换句话说,明田领着一干文武百官出来,见到的是三千学子跪拜时朝天的屁*股。
此番情景,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至少,见到这么多读书人跪拜上书的皇帝,都名留青史,大多成了昏君亡国之君。
明田却是半点担忧之色也无,甚至离他最近的来福许穆青二人,觉得这位两天两夜没睡觉消息过的明哥,此时的精神兴致,怕还是少有的高。
“诸位学生,这是作何啊?”明田笑嘻嘻者问,背着手走出来,面上挂着几分让人分辨不出喜怒之色的笑意。
“新帝周明田,反叛之心早有,勾结外族,引狼入室,覆我大魏河山,不敬父兄,苛待惠帝,乃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不义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有学子起身,高声数落着明田的罪状,有人递上来一份万人血书,上面赫然陈列明田的桩桩“罪行。”
“哟。”明田结果随意翻看,在万人瞩目下,神色泰然,瞧不出半点愤怒之色,他啧了两声,笑道:“不错不错,除了勾结外族这一条,其他的,我全认了。”
此言一出,犹如天地惊雷,一言激起千层浪。
古往今来,凡帝王者,很少有不顾及自己的颜面的,便是再昏庸无能,或是雄才大略到无需看他人眼光的皇帝,也少有人能在数万百姓、满朝文武、三千学子面前这般,利落,却又坦荡的承认自己绝非君子的。
可他分明还在笑。
这个新皇帝,传闻中的明哥,莫不是疯了?众人心头不由得揣测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