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视线又落在阮呦身上,道了一句,“阮家妹妹。”
他声音如泉水一般,叮咚咚的,清冽干脆。
阮呦见他喊自己,想了想便曲膝行礼,抬眸的时候就他还看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在等什么。
等自己也叫他一声?
阮呦犹豫一瞬,才礼貌地开口,“谢家哥哥。”她声音轻软,如清风徐来掀起点点涟漪,让几个书生头皮麻了一下,有些呆滞。
这声音……
可真是。
叶昭咬着牙,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他转头看向谢钰,见他嘴角笑意扩大,也跟着咧开嘴角笑起来,颇觉得有趣至极。
阮呦暗自后悔,她最是讨厌自己的声音。
从前小翠就说,村里的姑娘家都不愿跟她来往,就怪了她这副嗓子,怎么听都像是勾人的狐媚子。
说她,不像是正经女子。
阮呦垂下眸,有些无措地盯着自己脚尖看。
阮雲忙挪挪位置将盯着阮呦的视线阻断,神色微沉,“若是诸兄不介意,还请恕在下失陪,在下还得挑些纸笔。”
“阮兄请便,我等先行告辞。”谢钰带着几人离开,知晓他们几个杵在这儿只怕会让人不自在。
“多谢谢兄。”阮雲微松口气。
看着书生离开的背影,阮雲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那谢钰倒是个不错个人,品行样貌皆是一等……
想罢他又摇头,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谢家那样的家世,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的。
呦呦的亲事,等日后再说。
等他金榜题名。
—
阮家也贴上了红对联,大门外和院子里都挂着红灯笼,与雪地相衬,白莹莹的雪花映上波光粼粼的红色,很是夺目。
夜里放了鞭炮,元宝被吓得夹起尾巴往屋里蹿。
阮惜穿着红色夹袄,梳着两个小揪揪,看起来玉雪可爱。他正抱着阮雲给他买的宣纸不撒手,略显呆滞地眼睛总算有了些灵动。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一家人先是去了祠堂,给阮爷爷和阮二叔二婶先敬酒。
国事安定后,阮家就将阮爷爷他们的尸骨接了回来,花了大价钱寻了一处好地下葬。
阮呦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得给阮爷爷磕了几个头,才鼻尖红红的出去。回到屋子里去拿那串十二生肖的小木偶,又看见旁边草编的丑兔子,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下来。
“呦呦。”阮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瞥见那只草编兔子,眸色微沉,“该吃饭了。”
“嗯。”阮呦点点头,木偶放好,跟着他身后出去。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阮呦面前特意摆了几个碗,是特意给她熬的补身子的药膳。
阮呦知道这些药膳都是大户人家才能吃的,这样一盅不会低于半两银子,阮家现在也没多少银两,阮呦心底愧疚却也知道不能不吃。
不然娘会伤心的。
她乖乖地吃掉,一口不剩。
一家人吃了饭就要守岁,陈娘子给了阮呦阮惜红包,讨个好彩头。
阮呦坐在火盆旁边吃着点心,看着外面热闹的夜色,李氏笑着过来,手里拿着木匣子。
“呦呦来看看喜不喜欢?这是娘和你义母今日给你挑的。”李氏坐在她身边,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对银丁香耳坠,“翻了年,娘的呦呦也是大姑娘了,你小时候怕疼娘便没给你穿耳洞,只是大了可不行,你看看哪家的姑娘不都有耳洞?如今咱也买得起耳坠,小姑娘家就得打扮得美美的才是。”
这个世道,再穷苦的人家都会扎耳洞。
阮呦微愣,盯着里面那么对耳坠。
忽得又想起那日阿奴哥哥盯着她耳朵隐忍又克制的眼睛,想起他说“不喜欢。”
阿奴哥哥不喜欢她有耳洞。
阮呦的脸颊唰的一下变红,她还想起那晚阿奴哥哥将她抵在墙上,轻轻的,细细地咬着她的耳坠,喘着气,在她耳边说喜欢她。
断断续续的。
那日她已然失去神志,才忽略了他的话。
阮呦面色忽得转白。
她想起阿奴哥哥说了什么了,他说他喜欢她。
阿奴哥哥是喜欢她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面会那样,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无助,绝望,还有那呆滞神色,阮呦只觉得心疼。
阿奴哥哥离开的身影更像是落荒而逃。
可他在逃什么?
他说不行,又到底是什么不行。
“呦呦。”李氏见她面色发白,心里不忍,估计这丫头还是怕疼,也是以前见了村里的几个丫头扎耳洞,流了好些血,回来之后就怕得很,求着自己说不想扎耳洞。
“呦呦要是怕疼那咱就不扎耳洞。”李氏安慰着她,“娘的呦呦生得好看,就是不戴耳坠也好看,没事的,咱不扎了。”
阮呦扑进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娘,我不想扎耳洞。”
李氏见果然如此,倒也不强迫她,只笑着点头,“那咱就不扎。”
“谢谢娘。”阮呦脸贴着她的胸口,轻轻道。
—
大年一过,阮家盘的铺子就开张了。
那铺子店面不大,只够摆三四张小桌子,正好阮家卖的也都是可以带走的吃食。
早上卖的早点是李氏自己琢磨出来的吃食,都很新奇少见,有煎蛋饺,油酥饼,红豆味的豆浆,甜豆浆和南瓜豆浆,糯米团子胡麻鸡块,咬一口流沙的咸甜味包子。
晌午卖的是刀削面和馄饨煎饺,都是用大骨和鸡肉做的高汤,熬得泛白,喝上一口喷香四溢,冬日又暖融融的。
晚上不开张,忙累一天也好休息休息。
且买得多了,还会送些竹编的篓子。
李氏手艺没话说,但凡来吃过的决计会来第二次,她心思巧,又时不时想出些新的样式,做得又精致好看,常常让客人欣喜不已。
这样一来,阮家食肆很快就火爆起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得一干二净。
阮家人人都很高兴。
家里花钱的地方多着,阮雲要科举,读书的事本就废钱,乡下好多人为了供个读书人,那都是勒紧裤腰带一大家子供,穷上好几代才能供出个读书人来。
像在凤阳村里,那是一个村子的人出钱供程方南念书,都指望他高中科举,将来做大官了,恩庇乡人。
再有,阮呦这身子骨差,每两日一副药膳就得花好多银子,所以阮家食肆能赚钱,大家心理都高兴着。
年后沐休结束,阮雲又该去明洞书院进学了,阮呦腾出手给他做了两身衣裳,云袖和衣角都用苏绣绣了四君子,腰带特意绣着仙鹤祥云,典雅素净的衣裳多了几分繁华的韵味。
阮雲本就生得出色,眉眼柔和,君子如玉,穿上阮呦做的衣裳更是俊秀得不像话。
“哥哥这样出去外面的小姑娘肯定都喜欢盯着哥哥看。”阮呦眉眼弯弯,满意地看着兄长。
李氏嗔她一眼,“就你对你哥哥好。”
阮雲也笑起来,揉了揉阮呦的脑袋,“那有什么,我也对呦呦好。”
阮呦和他对视一眼,抿着唇笑。
两兄妹的关系打小就好得不行。
李氏自然高兴,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和和睦睦才好,家和万才能事兴。
阮雲走后,阮家上下就又跟忙起来,阮呦前些日子就将给毓秀阁东家小姐的衣裳送了过去,也领到了三十两银子,这回接的是绣一件屏风,是张家老太爷那边要嫁女儿,这屏风算是嫁妆,绣庄给特意给装了些她金银丝线,说要绣百子百福图。
因着要求高些,出得价钱也高,也能赚个三十几两。这是屏风费劲些,图案复杂的得绣个二十天才行。
阮呦跟陈娘子坐在炕上,描好花样子才开始绣。
不知道绣了多久,眼睛有些发干,陈娘子就让她停了针线,“这会子时间也够了,你去外面转转,松松眼睛,看你娘她们回来没。”
“欸,我这就去,义母也休息会吧。”阮呦听话的将针线转进篓子里,起身出去。
正巧见李氏和阮父提着东西回来。
“呦呦,昨儿你哥说吃不惯书院里的饭,这会儿也快下学了,娘都给他做好了温在锅里,你跑一趟给他提过去吧。”李氏将提前做好的饭装进食盒里交给阮呦,她还得做下午要买的吃食。
阮呦应声,戴上毡帽提着盒饭出去。
明洞书院在汴城城南,离阮家有一段路程,她还得搭一趟牛车才能过去。
牛车停在山下,阮呦便让他过会再来接自己,提着饭盒上去,书院外有好几个来送吃食的小厮和姑娘。
门口的大婶子常年拦着她们,不让进,得挨着报要来找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才成。
主要里面都是年轻的男子,怕出了什么错事,到时候累及书院名声。
“你找谁?”王大娘问道,眼睛瞅着她。
没有穿得花枝招展,头上带着毡帽,遮住了脸,黑纱之下影影约约能看见不错的容貌,手里捧着食盒,看起来是个规矩守礼的。
她心里就满意几分。
能进明洞书院念书的,不是学识好,就是家世不错,每日打扮得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妄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多的事。
她也是为了学院着想。
阮呦将毡帽脱下来,朝着林大娘笑笑,“我是来给哥哥送饭的,我兄长叫阮雲,还请大娘能够通知一声。”
王大娘见她乖巧,也就答应了,拍了身旁一个书仆去找人。
那阮雲她还是有些印象的,是中途进来的,很得林先生喜欢,模样俊秀,跟眼前这小娘子还是有三分像,不过比起她那白得发光的皮肤要稍微黑些。
“多谢大娘。”阮呦恭敬地道谢。
阮雲的衣裳在学院里出了一阵风头,叶昭几个都缠着问他在哪买的,他只淡笑不语,不作理会。
可惜他低估了那一行人的劲头,叶昭几人穷追不舍,一路跟着他问,他烦得不能再烦了,才说了一句,“我妹妹做的”。
这话一出顿时惹来一片哀嚎声和红眼柠檬精,都叹气,说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关心他们的妹妹。
他们妹妹多得是,同胞的,妾室的,个个都想的是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或是好亲事好夫婿,像阮雲的妹妹那样的几乎都缠在他们身边的却是没有。
见他们眼红心酸,阮雲嘴角微翘。
他不想炫耀的,是这些自己人自个儿来找虐。
“令妹真是惠质心兰。”几人夸道。
“诶,谢兄,你说是吧。”高亭蕴拍了拍正擒笔作画的谢钰的肩膀。
谢钰咬着狼毛笔杆,神色认真地画画,高廷昀这一拍,一滴墨坠下来,滴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他并不怒,伸手取下口中的笔,颔首赞道,“阮兄有个好妹妹。”
书生们原是没想他会搭话,见他应声附和,都愣了一瞬,然后笑闹起来。
阮雲看着嘴角噙笑犹如清风明月的谢钰,他虽坐在那儿,穿着简单的月牙白衣裳,却总有一种超脱世俗,吞气食露的仙气。
不像个俗人。
“阮雲可在?”书仆在外面喊着。
阮雲抬眼看去。
“书院门口有个小娘子寻你。”
阮雲心中有了计较,趁着叶昭几个还未反应过来,他疾步出去,果然就在书院外见到熟悉的倩影。
“呦呦,怎么是你来送?”阮雲接过饭盒。
书院建在半山上,阮呦爬上来的时候有些累,额角渗出细汗,一张白莹莹的小脸粉扑扑的,她伸手替阮雲捋捋衣裳,柔声,“娘忙着呢,我正巧没事就过来给哥哥送饭。”
见阮雲后悔的神色,阮呦摇摇头,“哥哥,我觉得爬上来对身子好呢,我上来后手脚都暖和好多。”
阮雲一听,自然高兴,“别累着就行。”
“我有分寸的。”阮呦笑着,“哥哥快回去吧,趁热吃饭,别冷凉了,我这就回去,明日还给你送。”
“好,那你多注意身子,路上小心些。”
“诶!阮家妹妹,来给雲兄送饭啊?”
“愚兄就说雲兄怎么不去食堂吃饭,原是在等这个!”
“送的什么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雲兄不如给愚兄尝尝味,早闻阮家食肆做的吃食好吃,每回去了都没能买到。”叶昭几个跟了出来,凑了过来,看着阮雲饭盒里的吃食,满脸垂涎。
阮呦已经不怕他们几个了,倒觉得他们这样闹腾腾,更有少年人的朝气,不像哥哥一样性子沉闷。
见他们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几位哥哥好。”
几个书生蓦地脸红起来,手足无措起来,又是紧张地理了衣裳,又互相捋捋头发,才朝着阮呦作揖,正经地唤了一声,“阮家妹妹。”
那动作有些傻。
阮呦笑起来。
大抵察觉到阮呦在偷笑,几个书生更是脸红了。
阮雲瞪了他们一样,给他们尝了一口饭菜,几人都惊讶地称赞。
到了谢钰也出来的时候,阮雲有些犹豫。
谢钰含笑道,“阮兄厚此薄彼?不请我尝尝?”
第25章 【一更】
一场秋雨一场寒, 学府门口许多人都穿上厚衣,大门外有几颗银杏, 焦黄的叶子洒了一地, 混着还有些湿润的泥土, 散出淡淡的清香, 别有一番风味。
“呦呦又来给兄长送饭?”王大娘看着从山下上来的女子,声音亲切,她一双生了皱纹的笑眼带着惊叹。
三年过去, 女子原本纤细娇小的身姿拔高了些, 稍显干瘦的身材出落得玲珑有致, 越发绰约,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她还撑着油纸伞, 白皙的手腕纤细得过分。
眉眼长开,弯弯的乌眉带俏,清棱棱的杏眸眼尾稍挑, 平添几分酥进骨子的媚意,浅粉色的菱唇多了几分血丝,唇珠秀美, 唇角天然上翘,不笑也似在笑。
林大娘看得喜欢, 打趣儿道,“呦呦还是把毡帽戴上,大娘看两眼都快被勾了魂去, 别被那群混账小子们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