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叶昭又想起什么事,带头起哄道,“谢兄,谢兄,今日可能作出诗来?”
谢钰吃了一杯酒,面色微红,嘴角噙着笑意不语。
几人笑起来,又说起其它话来。
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梦笑娇靥,眼波胜春花。簟生玉腕,皓齿比鲛珠。”
庭院里先是安静一瞬,继而更加热闹起来,叶昭几人都抚掌大笑,称赞好诗。
阮雲定定地看着他,谢钰不避,迎上目光。
宴毕,阮雲拽着他去了偏僻的地,嘴角挂着冷笑,“谢兄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谢钰含笑,不气不恼,“阮呦貌美,我心悦之。”
他说得坦荡荡,一如他为人,坦荡洒脱。
他欣赏阮呦的容貌。
“我记得谢兄跟陶家还有婚事。”阮雲咬牙。
谢钰淡笑,“阮兄说错了,是谢家跟陶家有婚事。”
他是他,谢家是谢家。
“什么时候的事?”阮雲不解,他不记得呦呦跟他有何接触过。
谢钰唔了一声,片刻也未思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花灯会那夜,她一袭红衣立于雪白的天地之间,十里长街的花灯沦为她的陪衬,不及她一人夺目。
生平,他第一次作不出诗来。
作出的诗,也不配她。
可惜那时她身旁有人,她看着那人的目光浓情蜜意,现在那人不在,那就是他的机会。
“在你没解决谢家的事之前,不准招惹她。”阮雲警告,眸中带着冷意。
他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呦呦哭得那么惨那么伤心,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只有一想起那日的光景,他就疼得窒息。
阮呦并不知晓前院发生了什么,她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目光触及那只丑丑的兔子时,手指微顿。
她抿了抿唇,拎着兔子的耳朵扔了出去,关上门,靠着门蹲下。
已经三年了。
阿奴哥哥没有回来,他真的不要她了。
她已经十六了。
娘亲在替她物色亲事,她也不敢再提及阿奴哥哥的事,娘她们已经恼他了。她就要去盛京了,阿奴哥哥就算回来了,也找不到她了。
阮呦抿了抿唇,抓着衣袖的手指发紧,犹豫了很久又推开门将那只草编兔子捡了回来。
她还是想知道,想知道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谢娉婷送呦呦的这个铃铛有妙用的,真的,后面阿狗那什么,此处省略一万字【擦鼻血】
第26章 【二更】
临近寒冬, 北地下了几场雪,细碎的雪花日渐变大, 密密麻麻落下, 很快路途就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阮家一行人早早就出发, 赶到青州一处小县城时就被告知前方大雪封了路, 官府正派人去官道开路,眼下不能通人,阮家只得在青州歇息半个月。
这两年青州的名声如雷贯耳, 倒也不为别的, 全是因为青州出了个商界的天纵奇才盛瑛, 如今也不过双十出头,只用短短两年就在大明商界站稳了脚跟,如今其名下的商铺开遍江南海北, 便是连汴城那样稍偏僻的地方,一条巷子也有一两家店面挂着青州的徽标。
这盛瑛又是个受人爱戴的仁商,做过许多好事, 譬如出十万两银子助地方官府剿匪,又替朝廷安置流民,设了专门救济孤儿穷人的济慈庵, 还与地方达官贵人撘上关系,办了平民学府。
他年纪轻轻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还被那些地方官奉为上宾对待,在如今这个世道也算个人人谈论起的风云人物。
阮呦早听说青州的人员在新朝建立后几乎大换血,之前住在这一处的人, 不是因为战乱死了,就是逃走了。
青州土地贫瘠,山头多平地少,又不临水,在前朝就算得上是个穷乡僻壤,等到战乱安定下来,那些原本还幸存的居民却不愿意回来了。
因此现在青州所住的,都是逃往燕京却被拦在城门外的难民,大多来自不同地方的,这里以凶悍出名,每日争抢打斗几乎不停,百姓每日闹事,不好管教,倒逼走了好几任地方官。
还是在第五任官员换下来的时候,有着盛瑛帮忙说项,在两方间做和事佬,这里的百姓才算安稳下来。
自此相安无事。
阮呦一家人住在青州桐雅县的一家小客栈里,才刚踏进这个县城的时候,阮呦就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和不适。
县城算不得小,但人很少,比起凤阳村所在的上水县还要少,街道虽然有店铺开着,来来往往有客人也交易,但却很少有人攀谈着什么。李氏在汴城出去采买食材时,遇上爱唠嗑的店家会闲谈许久,到这来了却是不怎么聊得动。
这里的人未免太孤僻了些。
就算当初都是从不同地方来的,有了三年的磨合也该多多少少该缓和些罢。
外面天气寒得很,也没什么好逛的,阮家便在小客栈里老老实实窝了十来天,没怎么出去乱跑。客栈墙垣内的种了一排梅树,那红梅开得很艳,枝头长得又长又乱,从墙垣延伸出来,将客房的窗户捅破了一个小洞,半夜里会冒寒风出来。
还是夜里阮呦去寻了店家,要了些浆糊补上才能睡熟。
翌日清晨。
阮呦从床上醒过来,盯着房梁上的几根木头微微发怔,一时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
总觉得太安静了。
“呦呦。”门外响起温润的男声,是阮雲来了,他敲了敲门,声音放得很轻,“醒了没?今日要出发了,快下来吃早饭了。”
“欸,我这就来。”阮呦应了声,将脑海里的怪异不适都放下,很麻利地穿戴好衣裳,收拾好包袱行头出去。
她扶着栏杆下来的时候,李氏他们已经围着大堂的大圆桌子坐下来了,桌子上摆着一篓馒头,三道清炒的素菜和一碟腌菜,一大盅白粥。
大堂人少,有许多空的座位。阮呦下了楼梯,眼神控制不住地瞥向最左边的角落,瞥见那一角果然有人的时候心下落了一拍。
那个位置始终有人,那也不算个什么好位置。
这十来天都有人,人不一样,桌子上摆放的菜式确是一样的。
日复一日,重复着。
阮呦抿着唇,挪开视线。
这地方怪怪的,但她又说不出来缘由,好在今日就要离开这儿了。
—
闫玺三年,霜降时节。
北地气温骤降,乌云诡秘,黑幕笼罩着燕京,白昼恍然如黑夜,京中黑压压了好几日,下了一场大雪。
燕京城内瓦鳞次栉比的住宅屋檐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鹅毛般密集的雪花落在人身上,顷刻便湿了衣裳。
寒风呼啸而过,浸透衣裳带来彻骨的寒意,风拍打着街道上紧紧关闭着的桃心木门,一次比一次急促,声响拨弄着行人紧绷着的心弦。
城门处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裹了蹄铁,踩在白茫茫的街道上发出敦厚而圆润的声响,伴随着人群的哀嚎呜咽之声缓缓掠过,闹得人心惶惶。
举着油纸伞的行人惊魂不定,纷纷绕行,深恐冲撞了贵人。
看这阵势,又出事了。
燕京城内直达皇宫的华云街禁止纵马,凡入者,无论皇族亲贵还是高官大臣,皆下马徒步徙之。
唯有一人由得陛下亲自允许可纵马入宫门。
那人便是统辖仪鸾司,领十七所和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人称活阎王的陆长寅。
有不少好奇的百姓轻悄悄地打开木门,屏住呼吸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想瞧瞧这街道上又闹出了什么大事。
百来十人身着华丽的飞鱼服,披着锁子软甲,腰间佩戴着绣春刀,正押送着一批戴着枷锁的犯人。
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单薄的囚服缩在一团,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脚踝上了镣铐,铁链摩擦碰撞,走路时乒呤嘭咙作响。
这是第几批了?
躲在棕黑色桃心木门后的百姓掰着手指数了数。
从平反王党谋逆后,捉拿王党余孽归案已经是第五批了,每一批都得死成百上千的人,斩首的东市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阮呦怎么也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一天她就遇上了那个人人畏惧的活阎王。
她攥紧手心,指尖被捏得泛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方。
为首之人慵懒地坐在棕红色马,雪白的天地间,他身着朱红色麒麟袍,腰间系着金色鸾带,披着厚重的毛氅,镶边的狐狸毛称得他唇红齿白,露出来的眉眼细长。
眉间夹着一抹清贵,黝黑的眼眸带着冷意。
不少女子看清了他的容貌,脸上浮起红晕来。
“陆长寅,你这谄媚君主的狗贼,诬陷忠良,滥用私权,不得好死!”吴守义受了几记鞭打,浑身是伤,想他堂堂正三品詹士竟然有一日受这低贱之人如此对待,不由得怒火从心,张口唾骂。
“你这奸啬小人,与东厂封昀狼狈为奸,依势作宠,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忠臣,大明迟早……”
那人单手擒住缰绳,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霎那间,寒光乍现,直逼吴守义喉咙。
“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离得近的锦衣卫只微微蹙眉,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血迹。
“啊!”
“老爷……老爷……”
押运的囚犯中迸出尖叫声,吴守义的头颅随着绣春刀一同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在地上咕噜滚动了一些距离,溅出的血迹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那头颅在地上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动了动嘴皮,才彻底没了动静。
双目瞪大,死不瞑目。
行人们亦尖叫出声,又捂住嘴巴,锦衣卫办案一向血腥,手段残暴,严酷无情。
生出了春思的女子们蓦得脸色煞白,扶着门框作呕。
“呦呦,他不是阿奴。”阮雲牵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见她面色惨白,一张小脸失魂落魄,心中刺痛。
阮呦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慵懒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黝黑的长眸全然漠视冰凉,手微微颤着,喃喃道,“对,他不是阿奴哥哥。”
可他和阿奴哥哥长得很像。
“啧啧啧,本座原想让你晚点死的。”陆长寅舌尖顶了顶上颚,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头颅,眉眼倨傲。
他压低了嗓音,清冽中带着磁性,牵扯着人的耳膜,意外好听。
阮呦掐着手心,连声音也像。
“大人……”叶蔚一拱手,面上带了犹豫,才将人押送入京,不等斩首就私自处决未免有些出格...
“王党余孽死不足惜。”陆长寅一抬手,打消了叶蔚的顾虑,“证据已经在手,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他有先斩后奏,自行处决的权力。
“其余人速速押送东市,午后斩首。”陆长寅偏过头吩咐,微弱的薄光照在他的侧颜,薄唇透着寡淡薄情。
“是,大人。”叶蔚领命,弯腰将头颅拎了起来交给身后的人,沾染的血很快结成冰。
“本座先去复命,余下的事都交给你们,别出了什么篓子,否则本座亲自料理无用之人。”陆长寅冷飕飕地瞥了叶蔚一眼,一甩马鞭,“提头来见。”
“大人放心,恭送大人。”叶千户领着百来十锦衣卫齐齐单膝跪地,甲胄因动作哗哗作响。
百姓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心底惊呼,那可是杀人如麻、飞扬跋扈的锦衣卫,竟然在活阎王面前乖得像小绵羊一般。
惊呼还未过,就忽然听见一声声嘶力竭地喊声,很快,一抹娇小的红色身影跑了过去。
“呦呦!”阮雲红着眼眶看着阮呦跑出去的身影。
那方向是活阎王面前。
不要命了!
陆长寅听见声音,身形微顿,晃眼间,一抹倩影出现在眼前,她紧紧地拽着拳头,仰着头看他,因为跑得急,雪白的肌肤上染上酡红,粉扑扑的,如同施了胭脂一般,乌黑的青丝有些凌乱,沾着雪花。
她眼睛沾泪,带着哭音喊他,“阿奴哥哥。”
那声音酥进人的骨子里。
思绪恍惚一瞬,陆长寅盯着她,淡抿着唇。
她长大了,眉眼张开了。
酥胸细腰,褪去青涩后,多了妩媚。
身后的锦衣卫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陆长寅握着缰绳地手指紧了紧,他敛着眸中的暗色,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轻佻道,“你叫本座什么?”
“阿奴哥哥。”阮呦执拗地看着他,盯着他熟悉的眉眼,从当年的稚嫩已然成熟,他的五官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如同刀割一般,有着高居上位的气魄,却比从前还要好看。
眼前的人杏眸中带着水光,似下一刻就要哭出声。
陆长寅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便印出红印,他眉眼中带着散漫,有些痞气调笑道,“你认错人了。”
“不过本座不建议认你做妹妹。”说罢,他停到阮呦耳边,“情妹妹。”
那声音不大不小,离他近的人都依稀能听见。
身后的锦衣卫都起哄笑起来,看着阮呦的眼神里带着可惜,可惜这样一个大美人了,任谁见了都想怜惜一番。
可惜她看上大人了。
又是一个被大人皮囊迷惑的女子。
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男人,阮呦面色倏地一下苍白,她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落荒而逃。
身后的锦衣卫还在笑。
阮呦憋着泪,那不是阿奴哥哥。
阿奴哥哥不会那样轻佻地对她。
“呦呦。”阮雲连忙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安慰,心中一阵后怕。
“哥哥我们走吧,他不是阿奴哥哥。”阮呦垂着头。
“好,好,我们走。”阮雲牵着她的手,轻轻搓着冰凉的手,想让她暖和些。
陆长寅看着相拥离开的两人,觑了觑狭长的眼睛,眉心闪过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