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确定四下无人后,他走至皇后贵妃榻前, 亲昵地在她旁边坐下。之后, 伸出一双纤长的手,给皇后按摩太阳穴:“娘娘不若先看了再说,指不定有所惊喜呢。”
皇后舒服地闭上了眼:“既是因心能读出惊喜,定然是能入得本宫眼的。”
须臾之后。
皇后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因心顺势将那本书递于皇后掌心,见得上头潦草的“命相”二字,她忽地笑了,“撰书之人未免太过张狂,连国师都不敢轻易以命相著为书名,其此举莫不是引人耻笑。”
因心替她翻开一页,“娘娘,再翻几页。”
皇后不屑地往后翻,待见到文中内容后,因心看着她的神情,从轻蔑到惊喜,最后是难以置信。
她攥紧那书,原本惺忪的眼,瞪得老圆:“哪儿来的?”
“江南县城,王家。”
皇后蹙眉:“也就是说,那女子能预见未来?”
因心回:“正是。”
“此事未免太过玄乎。”皇后质疑道:“先前她预知成真之事,距今不过半载,倘若她是近日写成后封藏,亦能达到此效果。”
因心中肯道:“可书中提及,半年后,七皇子将受百官爱戴,乃民心所向。试问,七皇子出使西域归来不过三月,鲜少受人关注。仅有皇后与我知晓,他对外沉默,实则正在暗中笼络谋士将领。江南距离上京百万里路,那女子又如何能知晓其中?”
皇后眼中露出危险的光:“因心认为?”
“不可不信。”因心说,“既是有用,一则用之,二则杀之。”
“可她那身份……”
因心站起来,朝皇后屈膝跪拜。
他抬起头,一双眼锐利如炬,冷然道:“既无法用之,那定要杀之。”
皇后将那命相之书收入梳妆台中,随后回头,抚了抚因心的脑袋,笑道:“我自来欣赏的,便是你这果敢。”
因心收起拂尘,打开殿门,淡笑着往外走去。
因心今年不过十五,虽仍是少年模样,行为办事却异常老练。一年前太子遇袭,他欺身上前勇救太子,在吃了那贼人腹上一刀的情形下,居然还捡了剑,眼都不眨一下地,砍掉了那人头颅。不久后,他被太子之母、当今皇后重用。任何人都不允许近身的皇后,竟允了他独自进殿。
日光之下,他笑容温暖如斯,一点也瞧不出刚才在殿内的危险诡谲。可即便如此,识得他的人,见着他,仍是会恭恭敬敬地跟他问好。甚至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公公,见了他,都要尊称他一声:“大人。”
两日后。
深夜,江南驿站。
谢翊已连续寻了闻月几回,试图了解闻月那日到底丢了什么,以便他帮她找到想杀她的那人。可任凭谢翊怎么问,闻月却避而不谈,一个劲地转移话题。
谢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向来从容不迫的他,竟隐隐有一丝不安。
室外,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罗宏为将向来沉稳,可此刻,他急促、混乱的脚步声,昭示着他此刻心理:“殿下,内廷探子传来急报。”
“进。”
闻言,罗宏飞快进门,闩上房门,递给谢翊一册书。
谢翊起身点上烛火,就着稀薄的光,观察那本书。
深蓝色封面上,上书两个大字——
命相。
罗宏在一旁解释:“昨日,内廷密探意外寻获此书。我曾略略翻过几眼,里头内容,实在诡异惊心。”
谢翊听后,却并不急着看,反倒对着火光,观察那封面两字。
那字迹实在潦草,完全不像是文人墨客手笔,反倒像是出自初初习字的幼童之笔。仔细审阅时,那字迹莫名让谢翊觉得熟悉。
罗宏急道:“殿下,您快瞧那里头内容!”
谢翊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那册书,见那第一页上赫然写着——
嘉邺十六年,五月初八,南施国宠妃喜获麟儿。因皇室子嗣甚少,晔帝晚年得子,因而大悦,下令大赦天下。
嘉邺十六年,六月十三,因先太子昏庸无能,招百官弹劾。晔帝废先皇后所生嫡子,发配塞北封地,永世不得回京,并改立当朝陈皇后十三岁幼子为储君。
嘉邺十六年,七月廿九,外贼偷袭江南夷亭,激起举国愤慨。
纸上不过寥寥百字,却字字珠玑,道出历史走向。
再往下翻,谢翊眼底的震惊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悲哀。
待到谢翊翻到后面几页,罗宏忍不住插嘴道:“前几页同过往历史如出一辙,甚至预料到了当前朝廷打算牺牲夷亭百姓。而且,这里头消息,同各处探子所报几乎无差。但书中写到,嘉邺十七年,辰南王将病逝。可当下辰南王身子硬朗,又怎可能在将将半年内病逝?”
见谢翊没反应,罗宏不解道:“殿下,臣下不知该书能否信之。”
谢翊未答,只是问:“何处寻获?”
“那日刺杀王家的两名刺客,虽不知身份,但根据殿下所说蟒纹特征,我派了亲卫留意宫闱各大入口。不日,便见得一人鬼祟行事,便将他拦下。此人武功路数像极那日刺客,与他缠斗数回后,他不敌我方亲卫,服毒自尽。这便是从他身上搜到的。”
谢翊来回翻阅着同一页,叫罗宏不明所以。
片刻后,他对罗宏开了口。
“此非原本,乃临摹本。”
罗宏一惊,“殿下何以如此认为?”
谢翊竖起那书,抽出刚才反复翻看的那一页,对向烛火,解释道:“此处该为墨迹干涸后书写所致印记,但正面瞧着确实如此,可翻至背面却能见墨水洇出。若墨迹干涸,便透不至背面。而此处虽正面瞧着墨迹干涸,背后却已洇墨,定是人故意为之。”
“殿下言之有理。”
谢翊合上书,递给他:“如此,便去寻江南直上京沿途擅长临摹之人,定能找出消息。”
“是,殿下。”
罗宏得令,接过那册书。
然而,未等他走出谢翊房门,谢翊却蓦地喊住了他。
“罗宏。”
“末将在。”
谢翊背对着他站着,辨不出喜怒:“去请一擅长临摹的丹青师,将此书前半部分临摹后,交还于我。”
“是。”
“此事务必在天亮前完成。”
“是。”
天亮前一个时辰。
罗宏如约将命相归还。
谢翊打开窗,彼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立在窗边,握紧书的手,微微在颤抖。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悲怆。
将门推开,迎着夜走出去。
天亮之前,谢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虽丢了一册命相,但两日过去未见波澜,闻月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这两日,她想了许多。
无论命相书被何人拿走,只要她发挥她那死皮赖脸的功夫,一口咬定并非她所撰,任谁也拿她没法子。只不过唯一存有隐患的,就是从前她开的那些方子。她学字不久,字迹拙劣,若拿她那些方子比照,定能瞧出些异样的。
因此,她想也没想,就烧掉了从前的方子,决心一辈子再不写字。
现如今,只要那命相书未被流传,又或是没传至江南夷亭,那定没人会发现她的。
闻月这么想着,倒觉得安心许多。
当然,最稳妥的,便是那命相书能物归原主到她这儿。
天刚蒙蒙亮,闻月便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那本命相书回来了。王家灭门,夷亭大乱,一切都没发生。她披上了嫁衣,嫁给了王道勤,幸福美满的过完了一生。铜镜里,映出她老迈的模样,分明是额上褶皱遍布,但闻月却觉得,那是她这一生最美的模样了。
“笃笃——”
有人在敲门,叫醒了睡梦中的闻月。
她尚来不及回味梦中场景,一打开门,却见一名衙役正站在外头,身后还跟着两随从和一个硕大木箱。
那衙役长得委实眼熟,闻月仔细想了想,才猛地回忆起来,是那日进王家找书时遇见的那一位。
她整了整凌乱的发,问:“官爷,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衙役道,“王家血案基本已调查循证完毕了,昨日有下人来认领东西回去,也一并挑出了你的嫁妆,所以我顺道给你送来。”
闻月点头说“好”,那两随从得了令,利索地将那木箱送进房间,随后转身离开。
既然嫁人梦已碎,闻月自然也有必要开启新生活。
闲来无事,她便束了发,准备将这一箱东西收拾收拾。
都是些她的衣物首饰,不算值钱。
她将衣服一一折好,准备收进柜里。然而,在提起一件湖蓝色的袄子时,她整个人惊在当场,自那里头,竟然顺出来一本册子。
待她仔细一瞧,整个人惊在当场。
竟是她丢失的那本命相!
闻月瞬间慌了神,腾地起了身,在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着步。
而此时此刻,她并不知晓的是——
门外,一双锐利的眼,正洞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第24章 拆穿
来回踱了数十圈后, 闻月下了决断。
官府送来必定是经了多人之手, 她并不知道是否有人检查过她的嫁妆, 又是否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她此刻, 能做的最稳妥的事儿, 便是取出命相,一燃而尽, 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这样,倘若他日旁人找上门, 她已毁尸灭迹, 对方亦不会有所对证。
思及至此, 闻月觉得此法甚妙。
她取出盆,点上火。
之后, 走到那木箱边,蹲下身, 取出那本命相。
可刚触手的那一秒, 闻月就察觉出不对劲。那命相的厚薄似乎与从前有异,她下意识地翻了几页,但那里头的字迹与自己的如出一辙,内容也完全对的上, 根本不像是假的。
正当她思索之际, 大门忽地洞开。
来不及将那本书丢进火盆,她赶紧将那书往被窝里塞了去。
谢翊推门而来。
薄夜的晨光露着淡白,照在他一身漆黑的大氅上,仿佛打了霜似的, 衬得他周身都散发着阴寒气息,叫人觉得冰冷。
他未与她多言,只是进了门,又关了门。
虽在夷亭村多处同一屋檐,但如此密闭空间的相处,鲜而有之。若要追溯到上回,还是她身穿嫁衣,谢翊失神吻了她的那次。
回想那时,闻月不自觉地眯了眼,提防起他,“殿下,民女尚未婚配,清晨闯入民女闺房,实在不该。”
谢翊却未回应,只是说:“你的嫁妆,是我让衙役送回的。”
她猛地一顿,须臾后恢复平静:“既然如此,那便谢过殿下了。殿下若无旁的事,还请快些离开。民女要……要换衣服。”顾不得旁的,闻月编了理由便想催他离开。
他却一动不动,反在她桌前坐下。
他望着地上正染着的火盆,不动声色道:“秋伏点火盆,不热?”
“不热。”闻月故作镇定道:“民女自来体弱,秋末亦需点火盆烘手。”
“幸好如此,不然倒有毁尸灭迹的嫌疑。”
“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无妨。”谢翊笑笑道:“前两日你提及丢了件嫁妆,如今可有找到了?”
“未有。”
谢翊意指那本命相,此刻,闻月藏在被窝里的手正不停出汗。
可即便如此,她仍装得十分镇定,“未有,丢了就丢了,无碍。”
然而,令她未想到的是,她话音刚落,谢翊便起了身,开始朝她这边欺进。
他唇角扬着诡谲的笑意,一步步走向她,目光长长落在她的身后。
闻月只觉得,心快跳到嗓子眼上了。
须臾之后,距离几乎近到紧贴。
若非床栏阻隔,两人定会一并跌进床榻里。
寝被里头,贴着书封的那双手不停在抖。闻月深吸一口气,不敢赌那命相被谢翊发现的可能,便想用力一推,将那本书推进被窝更深处。
然而,未等她使力,谢翊一双冰凉的手已束上她的手腕。
“不用藏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谢翊戳穿她,“这本书是你写的,对吗?”
“殿下玩笑。”她佯装镇定,笑出声来:“我闻月尚不识几字,又哪可能著书,殿下莫要拿我玩笑……”
然而,她话音未落,谢翊便伸出两指,握住了她另一只手。他一手缚她两手,腾出另一只手,自她掌心抽出那本书。
闻月暗叫不好,却仍垂死挣扎。
她立马仰躺下去,死死压住谢翊即将从被窝里抽出书的那只手。
与此同时,谢翊手上受力,被她往后带,也猝不及防地朝她压下去。
好在,他尚有一手撑塌,否则定要同她一并跌进床榻里。
谢翊在上,闻月在下。
两人以极其怪异且暧昧的姿势,四目相对着。
趁谢翊不备,闻月试图从他手中抢回那书,投进火盆。无奈无奈男女力量实在悬殊,即便她以背相抵,也敌不过谢翊一个手掌的力气。她尚未有所动作,谢翊已从她背后,抽出那本书,横在她面前。
他问她,眼中有闻月看不懂的情绪,“你写的?”
他语意虽疑问,但口气却是不容置喙的。
“自然不是。”两日间,闻月早演练过无数遍,倘若被人发现命相,被质疑是她所写的该如何了。因而,她当下装得十分震惊,同谢翊解释:“我刚整理嫁妆时发现的,未想到里头内容实在惊人,我生怕惹了麻烦,便打算烧掉。没想到,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