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院正式开宴。
酉时,管事的领着闻月从仆役院里头出来,慢悠悠地往正院赶。
闻月一年顶多进正院一两回,花团锦簇的正院和死气沉沉的仆役院几乎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可当下,难得进回正院,她却压根没有观赏的心思,满心里想得,都是快半年未见的然儿。
上回见他还是中秋。
她还记得然儿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骨溜溜的灵动,只可惜那唇上的青紫触痛了闻月的眼。她父亲曾是宫里御医,她也学过点中医皮毛,哪能不懂这是中毒迹象。
起初她也以为是王妃给然儿下的毒,直到后来,亲眼见证之后,她才知罪魁祸首竟是然儿的亲身父亲,辰南王谢翊。
闻月在上京城无钱无势,她斗不过谢翊,也斗不过王妃。
她早看清楚了这点,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上的药盒,趁着这次机会,替然儿解了这次毒。至于下回再有如此发生,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管事的把她领进后花园,就去通知前廊里的丫鬟,让乳娘把然儿带来。
一切照着辰南王府从前的流程走着,闻月的心情总算平复许多。
私底下,她悄悄打开荷包,先是将拿盒子塞进手心,又揣了几两银子放进兜里。待会儿等乳娘过来,她打算用银两打点,请乳娘回避,给他们母子二人一点私下相处时光,想必乳娘也会通融。这时候,她就能给然儿喂药了。
她默念着,希望一切顺遂,万万不要节外生枝。
然而,令闻月未料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从前皆是乳娘抱着然儿进门,却未想到,今日送然儿前来的却是个她万万想不到的人。以致于见着他的那一刻,闻月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幸好后头有假山挡着,才不至于摔下去。
竟是谢翊亲自抱着然儿过来的!
隔着两条廊子,闻月就听见谢翊逗弄然儿的声音由远及近的飘过来。她先是不信,之后是震惊,最后深吸好几口气才归于平静。
谢翊单手抱着孩儿,越过最后那道圆形拱门。
雪落上了他玄黑色的大氅,零星的点缀着。兴许是因今日除夕,他难得的穿了件红色褂子,配了条鎏金腰带,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剑眉斜插鬓角,一双狭长的眼,倒与怀里那小娃娃如出一辙。
闻月认识他那会儿,压根没想到他就是那个杀遍北越,叫敌人闻风丧胆的辰南王。她只以为他是个伤兵,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是认错了的。
闻月弯下腰去,但那凸出的小腹不让她全跪下去:“参见王爷。”
谢翊将然儿手上的拨浪鼓转了好几圈,见然儿有了笑意,才把他从怀里放到地上,对闻月说:“送然儿来见你。”
“谢王爷恩典。”
闻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谢翊喊她起来。
隔了老半晌,头顶才慢悠悠飘出一句:“你手上的镯子呢?”
闻月一愣,下意识地摸上了腕,假装若无其事道:“回王爷,在院里头呢。”
谢翊却讪讪笑了:“该不会是卖了吧?”
“哪能呢。”虽是腊月,但闻月脑门子上的汗却止不住地沁出来:“当年头批进王府的姐妹,王爷各给咱们配了一个,虽款式不同,但意义非常,奴婢哪敢丢。”
谢翊冷冷道:“但愿吧。”
闻月不敢说实话,实际前些日子,她早把那玉镯当给了殷灵子,请她帮忙取药丸,也一并用这玉镯对赌,请殷灵子务必保她和肚里孩子的平安。
怎得今日谢翊难得一回见她,竟问起玉镯一事,闻月想来竟有些后怕。
好在谢翊没刨根追问,要不然手里那药丸怕是得败露。
闻月心里藏着事儿,一直不敢抬头。
正当她思绪游离之时,忽然半道上伸出了一只男人的大掌,盈盈将她紧握的双手扶住,一并将她带起。
交叠的手,暴露了闻月的情绪。
谢翊忽地噗嗤笑了声:“闻月,你在紧张。”
“不,我没紧张!”
她一慌,自称奴婢都忘了。
显然坐实了她的紧张。
谢翊显然察觉到了,却还笑得自如:“你不是从来都不在乎的吗?”
这一句话来的没头没尾。
闻月一时没听懂,却生怕他察觉出点什么,立刻应了回去:“回王爷,奴婢在乎,在乎生死,在乎自己的孩子。”
谢翊顿了顿,似有话语欲言又止。
然而,未等他开口,半道上有太监跨进了拱门,声音尖利——
“王爷,王妃养的狸猫在夜宴上跑丢了,王妃急得掉了好几滴泪,正喊您回去呢。”
谢翊把玩着腰前的玉佩,慢慢道:“跟她说,我立刻回。”
“是!”
闻月没想到,这时候倒是王妃救她于水火。
谢翊作势就要走,可刚跨出拱门一步,他却又折返回头,定到了闻月跟前。
他跟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取出了那只玉镯,俨然是从前配给闻月的那只。
闻月一惊,尚来不及为撒谎而下跪,谢翊却握住了她的手,将那镯子推回了她的腕上,说:“闻月,这镯子自今日重新戴上起,除非死,不允脱。”
既是拆穿了她,却不降罪,闻月不懂他意欲何为。
正当她疑惑之际,谢翊却拿手附上了她的小腹,里头的小娃娃好似有反应似的,回踢了她一脚,闻月疼得吸了口凉气。闻月觉着,这小娃娃就跟谢翊一样,都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谢翊沉着眼,瞧不出情绪,但口气却是难得的温情。
“既然在乎孩子,那就好好保重,把然儿照顾好,把肚里的孩子安稳生下。”
他给了台阶,闻月也不是不识相。
她立刻跨前一步,撑着笨重的身子,重重跪下——
“奴婢定当不负王爷嘱托,但求他日王爷给条活路。”
闻月觉着,这时候提出希望谢翊给母子三人一条活路,倒不算是时机不当,于是她大着胆子回了出来。可回应他的,只剩谢翊的背影。
闻月不明白,他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她唯独知道的,世人唯独知道的,是辰南王王妃养的狸猫的一根毛,也比一条人命重要。
上京城的人心太难懂,她也猜不透。
打点完了乳娘,四下便只剩母子二人。
然儿难得见回闻月,她原以为他会对她有所抗拒,却不想然儿很是乖巧,甚至还甜甜在他怀里喊了声“阿娘”。
闻月不知道他是认错人,还是认出了自己。
但当下,她唯一的反应,只剩满脸的泪。
她伸手揽住然儿,眼见他唇角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她从兜里掏出他喜欢的绿豆酥,蘸了点药粉,一点点往他嘴里送。
药粉味苦,小孩儿不适应,连连吐了好几回。
眼见奶娘就快回来,闻月只好加快了手头的动作,明知他不懂事,却仍含着泪抱在怀里轻拍,喃喃同他讲:“然儿,乖,阿娘对不住你。”
小孩儿不懂事,尝到苦味便挣扎着要跑。
闻月本就不敢抱他太紧,而三岁小孩正是顽皮时候,三下五除二就逃开了闻月的怀抱,跑出了后花园的拱门。
拱门后是片硕大的人工湖,穿越湖上长廊及湖心亭,就能一直通向王府前院。
那人工湖上的长廊栏杆很浅,失足跌落,恐有性命之危。
思及至此,闻月加快了脚步,好在在长廊头上总算抱住了然儿。
然而,未等她平复狂奔的气喘,自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双纤长的手,染着红色的蔻丹,那一寸长长的靛青水袖轻轻一挥,用力揪着然儿的脖子,直将他整个人翻转了过来。
只听“扑通”一声,原本尚在闻月怀里的孩子,已深深掉入池塘。
下意识地,闻月就要跳下去救孩子。
然而,未等她有所动作,身后那人已用力一推,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落进了湖里。
闻月不会水。
很快,湖水淹没了她的唇,她的臂,填满了她每一次的呼吸。
快要沉到塘底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抓了一把身旁的然儿,用力将他往水面推。可然儿好似失去了动静似的,灰蒙蒙地闭着眼,一点没了生气。
她的眼彻底睁不开了。
临失去意识的那一秒,向来没心没肺的她居然生了点恨意。
她恨谢翊,为什么因王妃丢了只猫,便将他们娘俩丢在了后花园。
她恨她自己,为什么支走乳娘,害此时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毁了然儿唯一的一线生机。
她没完成父亲泉下的嘱托,白来了一趟上京城,怕是等黄泉路上见了,她也是无颜。
她开始后悔,后悔当年要是没跟谢翊走,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更想知道的是,到底是谁要害她?
谢翊?王妃?还是谁?
就这样,闻月死了。
怀着孕,死在了除夕夜冰冷的人工湖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男主不渣
具体请见今后分解
下章女主重生
虽然本人是从现言频道跳槽来的,但是套路还是懂得
第3章 重生
刺鼻的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闻月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可再睁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叫她觉得诡异。
她躺在一个很旧的屋里,屋顶上有一根狭长的椽子,椽子上头有发霉还有虫蛀过的黑斑,还结了不少蛛网,瞧着诡异至极。
生死这事儿大家都是头一回,闻月也没死过,只以为自己来了阴曹地府。
更何况她前头还沾着个道士模样的,看着像是鬼,披着很长的胡子,手里端了个碗,还在不断网外头淌血。
脸上黏黏腻腻的,她下意识地拿手抹了抹。
再定睛一瞧,竟然是满手的血。
她立马“啊”地大叫了一声。
她刚吼完,破屋子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和老妪一前一后地闯进来。
刚睁眼的闻月眼前还有点糊,待到看清那两人后,她更是惊讶得不行。
那两人正是闻月江南老家的乡亲,一个叫牛叔、一个是他媳妇儿牛婶。印象中,嘉邺十六年末的战乱,除去跟谢翊远走的闻月之外,乡里乡亲无一幸存。
闻月是嘉邺二十年死的,跟两人隔了三年有余,没想到在阴曹地府还能碰上老熟人,实在是惊喜得很。
可她刚想说话,牛叔夫妻二人就跑到了她床板跟前,推着她的肩,激动得转过脑袋对那道士模样的,感激道:“黄道长真不愧江南第一仙道,这回魂之术是一顶一的厉害。阿月,你可总算醒了,牛叔牛婶都急坏了!”
闻月抹了抹满脸的血,即便是在阴曹地府遇上乡亲,她还要点体面,她朝两人笑了笑:“牛叔牛婶,可真巧,咱们仨在黄泉路上碰头了。”
“呸呸呸。”牛婶拿戳了戳她的脑门,“好好的,什么黄泉路呢。”
牛叔见状,立马扑到黄道长跟前:“黄道长,阿月的魂还没彻底回来,能再施次法吗?”
“得令!”黄道长对天一吼,将碗里头的血一饮而尽。
牛叔牛婶见此情形,快速一闪。
说是准,又是快,猝不及防地,闻月又被喷了满脸的血。
她跟父亲学过点药理,这回她拿手指头尝了尝——
是狗血。
直到牛叔家的小川,捧着烤鸭进来,喊闻月尝一口的时候,闻月总算恢复了点神志,开始疑惑她到底身处何地。
明明记忆最后,是停在除夕夜辰南王府冰冷的湖水中,怎么一眨眼,好似那些都不存在过似的?
闻月百思不得其解。
牛婶还在抱着她哭喊着:“阿月啊,你父亲才刚过世,再难受,也不能这么对待自己啊。要不是前两天我跟你牛叔上你那儿送菜去,都不知道你还要昏倒在地上多久。幸好幸好,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闻言,闻月立马打断她:“我父亲刚过世?!”
“哎哟,老牛这可咋办,阿月还是不清醒的。”牛婶道。
“现在嘉邺几年?”
“十五年,夫子昨天刚教过。”
小川回答的比谁都快。
一声惊雷在闻月脑子里炸响。
她这是借尸还魂了?还是……重生了?
她还叫闻月,身边的人事物也统统没变,父亲过世的时间,和牛叔牛婶、还有小川活着的时间都对的上。
所以说,她是跟上京城话本里说得那样——重生了!
要接受如此天马行空的可能,叫闻月自己不敢相信。
但不敢相信是一回事儿,求证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思及至此,闻月立马喊道:“小川,快给我个铜镜!”
小川很聪明,立马找了块铜镜来。
闻月一看,愣了半晌,之后才慢悠悠地将手扶上自己的脸。
虽然额前、耳后都沾了不少狗血,但铜镜里头的眉眼却一点没变。还是那幅圆润的骨架子,还是她十五岁那年的打扮。头顶盘着两只髻子,用湖绿色的丝带盈盈地扎着,脸颊红扑扑的,是她印象中十五岁时的少女模样。
当然,和后来辰南王府里低眉顺眼的中姑娘闻月相比,也完全是两个人。
她居然在沉塘后回到了十五岁?
虽然现今境况叫她讶异,但也总比死了、万念俱灰的好。
只用了小半会儿功夫,闻月就适应了重生的事实。
唯独让她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的是,她不知道然儿的情况。
她最后水底的那一推到底有没有起效果,然儿又是生是死呢?
正当她思绪游离之时,小川伸出小手轻晃了晃她跟前的铜镜,童言无忌:“阿月姐姐,你怎么跟没见过自己似的。”
牛叔给他脑门上去了一记:“臭小子,净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