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这般说,想必他也自能明白其中道理。
闻月暗自偷笑,觉得自己此法甚好。
哪知须臾之后,他反倒给闻月抱拳道:“救我未及医我恩,姑娘医我,便已是比救我更加恩重。”
上辈子闻月跟他洞房那会儿,也没见他给自己抱过一次拳。
如今换了一世,居然意外收获了辰南王的大礼。
要让他知道,刚在河滩那会儿,她有心拿石头送他上西天,不知他还会这么想吗?
要不是上辈子跟他出了夷亭村,见他将害他重伤之人全部诛杀,兴许当下她会觉得谢翊是个文弱书生,可真当见了那一幕,她才知道,谢翊是个杀伐果断、有仇必报的魔头。
思及至此,闻月很是后怕,她尴尬笑笑:“公子言重,言重了。”
身后食物烧焦的味道愈发浓郁,她忽然反应起来,刚锅里烧焦的青菜都一直未盛出来,如今还在锅里,怕是已烧成炭了。
她赶忙揭开锅盖,那烟透了风,直冲冲地往她脑门上吹。
“咳咳……”她连咳了好几下。
与此同时,他漫不经心地低哑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在下谢翊。”
闻月一愣,上辈子她救他时,尚带着防备心,一直未将真名告知。后来,闻月跟他上了马回了京,他才和盘托出一切。
这辈子,怎地谢翊竟如此轻易地将姓名告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尚且不论何事出了错,闻月反倒感觉甚是轻松。谢翊身上发生的一切,倒与前世不同了,是不是说她的命运定然会有所改变?是不是只要她步步谨慎,定能逃过二十岁沉趟的命运?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让闻月满心雀跃。
想到这儿,她忽然起了玩心要逗一逗谢翊。他如今深受重伤,流落山野,定然谨小慎微,不敢透露身份。
于是,她拿起木铲子,往锅里铲了几下,装作不经意道:“谢翊这名字,怎么听来如此耳熟?”
“姑娘在那儿听过?”
“哦,对!”她举着铲子,欢欣地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公子运气甚好,仔细想来,倒是跟威震四方的辰南王世子谢翊重了名的。”
可刚说完,闻月又后悔了。
她与谢翊早没了前世的情愿,即便是有了前世情愿,他亦不会对她有半分怜惜。如今他落难至此,要被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岂不是要杀她灭口?!
光是想想,就叫闻月害怕。
正当她犹豫着,要如何将这句话囫囵吞枣地糊弄过去时。
谢翊却掩袖笑了声——
“在下正是。”
“哐当——”
木铲子落了地,闻月整个人眼睛都瞪圆了。
这一切明明就跟她推理地完全不对盘,这可如何是好。正当闻月怔愣之际,她的膝盖比她反应更快。她立马跪了下去,学着从前王府里那些仆从的模样,朝他跪拜:“民女拜见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千岁!”
见此情形,谢翊似乎楞了一下:“你身居乡野,竟是知道宫里跪拜的规矩?”
“民女不知。”习惯出卖了她。见此情形,她假装镇定道:“民女最喜听那茶馆评书,里头有言宫中跪拜之礼,民女不知真假,便来一试。”
“你很聪明。”谢翊满意道。
他把她扶起来,闻月见势,佯装不经意地问:“可否需要民女替殿下通报官府?”
“不用。”谢翊摆了摆手,“我属下已知落崖地,不日便会前来。”
“不日是何日?”
“兴许是明日,又或许是后日。”
闻月忍不住鼓了记掌:“如此甚好!”
谢翊却眯了眼,试探道:“怎么,闻姑娘不方便照顾?”
“没有没有。”她假寻托词:“我这小医馆,人多且杂,怕扰了殿下清净。若有侍卫大人及时接回殿下,倒让民女甚为安心。”
实则闻月心里正偷着乐呢,既是侍卫将在两日内接回谢翊,她倒不用担心后患。如此一来,只要顺利送走谢翊,她便能逃过一劫。
既是如此,她就更要好好照顾谢翊,以便两三日之后,他能顺利动身了。
夜风吹进来,谢翊本就受伤单薄的身体,没禁住风,轻咳了一声。
闻月见状,立马飞快取了毯子,给谢翊披上:“殿下,厨房四面透风,寒风重,还请移步卧房。”
谢翊点点头,随闻月走了几步。
动作之间,他肩头的毯子不听话,滑落了下去,闻月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正要重新替他扶上肩头,谢翊的手也一并下意识地凑了过来,两只手叠在了一块儿。
他的手很冰,很凉,带着病重的虚弱气息。
他应当是没注意到那是闻月的手,只是伤重之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温热的物体罢了。
闻月是医者,虽是面对着前世与自己有过缠绵之人,但此时此刻,人命攸关,她不敢轻易玩笑。毕竟谢翊胸口那箭伤,可是轻轻一动,就会撕裂流血的。
谢翊将手覆在她手上,淡淡道:“我身上没力气,且请姑娘帮忙扶着。”
“殿下言重。”
“嗯。”他很是满意:“如今我身受重伤,在亲卫来前,还请姑娘多担待。”
“医者有德,那是自然。”闻月回。
厨房距离卧房还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越庭院。
两人走至院中时,谢翊忽然问:“这医馆如今是姑娘一人经营?”
“是。”
“姑娘可有家眷?”
“未有家眷。”
“尚未嫁人?”
闻月脚步一顿,心想这谢翊怎生的问题这么多,即便如此,她还是泰然自若道:“未曾。”
他嘴角有淡淡笑靥:“如此甚好。”
一转眼的瞬间,闻月瞧见了他唇角的笑意。不知为何,心头一颤。
难不成谢翊这辈子比上辈子更多情,逮着她顺眼,便要娶回去做妾?!这可怎么得了!
正当闻月踌躇该如何巧妙避开此事时,谢翊却慢悠悠地道:“既是无亲无眷,那必然也能少些人知道我来过此地。在姑娘此地养伤,甚是叫人放心。”
原是虚惊一场,闻月立马堆了满眼的笑:“殿下尽管放心,民女定当竭力救治殿下,鞠躬尽瘁。”
“有你这几句,我便放心了。”
闻月把他送到床前,替他掖了被角,安顿好他,准备离开时,这才发觉,谢翊的手竟然一直握着她的未曾放开。
想必是流落山野,遇着唯一能救他的人,就如溺水者抓住水草似的,一刻也不愿意放吧。
闻月忽然觉得悲悯。
正当她思绪出离之时,却听谢翊淡漠的声线慢悠悠地从头顶传来:“对了,我这儿的几日,烦请姑娘好生照料。”
“定当如此。”闻月回应。
谢翊声音虽弱,口气却一如往常一般,四两拨千斤:“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在这儿的日子,还请姑娘事事顺着我。若能保我平安痊愈,我定送上黄金千两以谢姑娘恩德。若姑娘惹我不快,又或者……”
闻月吞了一记口水。
他似乎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唇角扬起笑意,继续道:“又或者,姑娘将我身份告知旁人,那在下定当对姑娘——杀无赦。”
话到最后,他朝闻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后松开了握紧她的手。
手上忽然失力,加之被他言语之间恐吓地,闻月吓得连着踉跄了好几步。好在门板隔住了她,叫她不至于丢脸害怕地摔倒在地。
她朝他福了福声,佯装镇定:“民女定然不负殿下嘱托。”
面上装得不动声色,可出了门后,闻月六神无主,直接跌坐到了台阶上。
现在她该做什么?立刻卷铺盖逃跑?还是毒死谢翊?
首先,她逃走肯定没用。天网恢恢,谢翊权势滔天,哪可能找不找她。要将她这个无亲无眷的人宰了,实在比杀只猪还容易。
还是说……她来毒死谢翊?可真毒死之后,尸体怎么办?要哪天事情败露,杀世子的大罪,值得一村人陪葬。
思来想去,闻月决定选条最简单的路。好好伺候他,好好顺着他,待不日他亲信到访,顺利拿走黄金千两,也不失为好事一件。
闻月一拍板,就这么定了!
只不过她仔细想来,还觉得不解气,亏她刚才还对谢翊怀揣怜悯之心,借他扶了一路的手,原来他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直接把她生吞活剥了!
第7章 阿月
一日,
两日,
三日。
闻月守在医馆门口,横竖等了五日,也未等来谢翊口中的“属下”。
等到第六日的时候,医馆终是来了人。可叫闻月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她无比期待的辰南王府亲卫,而是村长家的巧儿。
刚逮着闻月,她便急不可耐地要进去探望那日河边救到的男人。
闻月原想着要将谢翊真实身份告知巧儿,让她稍微回避些,可将将想到谢翊不允许她将身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杀她灭口,闻月便立马收回了心思。
正当闻月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让巧儿回避谢翊时,卧房的门忽然开了。
谢翊一身白衫,拄着闻月亲手给他做的拐杖,缓缓幽幽地从里头走出来。
夏末的凉风习习,吹乱了他白衫的纹理,也一并掀起了他的鬓发。他的唇泛着不自然的淡白,如此场景,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多了几分风光霁月的味道。
巧儿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糕点,看呆了。
闻月暗自咋舌,巧儿实在很危险,如今显然是被色迷了心窍了。好在前世闻月已在谢翊身上栽过一次跟斗,要不然估计她此生也难逃一劫。
寻了张藤椅坐下,谢翊端坐在院里头晒太阳,慢悠悠来了句:“外头是来人了?”
“正是。”闻月见状,索性牵了巧儿进门,介绍道:“巧儿姑娘是村长之女,便是前日救您的那位姑娘。”
谢翊只淡淡笑了笑,“如此,倒是感谢巧儿姑娘。”
被点名的巧儿,两颊已是通红:“公子客气,救人于为难是巧儿该做的。只可惜这几日父亲未允我出门,未能及时探望公子,实在遗憾。”
“巧儿姑娘当得住人美心善四字。”
“公子过誉。”
被心仪之人夸奖,巧儿大着胆子捧着糕点,往前凑了凑:“我知公子病重,却无能为公子分担,便做了些糕点从家中带来,公子要不要尝尝?”
巧儿做糕点的手艺,是夷亭一绝。
闻月最爱她做的点心,故此刻看她捧着,口水忍不住哗哗地留,眼神更是一分也不愿意挪开。
无意间的一瞥,谢翊便瞧见了闻月如狼似虎的神色。
他轻抿一笑,回了句:“也成。”
巧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末了,还不忘搬个凳子,在谢翊旁边坐下。
瞧着这幅郎情妾意的画面,闻月甚至有亲手写个话本子的冲动。可仔细想来,她又觉得气恼,气恼她替巧儿救了心仪之人,可巧儿那些糕点竟不是送给她的。
巧儿拈了一块绿豆酥,准备递给谢翊。
可绿豆酥还没递到谢翊手里,巧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侧过头认真嗅了嗅,忽然朝闻月瞪大了眼:“阿月,你厨房里的药是不是煎糊了,怎生的一股焦味。”
嗯?可是闻月怎么没感觉呢?
她正想出口否定,却见巧儿抖着眉毛,暗示她往厨房去。
闻月一拍手,立马反应道:“还真是焦了,我去处理过后就来!”
说完,闻月撒开腿,一溜烟地跑了。
风一吹,她头上系着的那根烟粉色丝带四处飘摇,纤长的黑发里这一点俏皮的色彩愈发明艳。以致于在那根烟粉色丝带消失后的片刻里,谢翊一度没缓过神来,连巧儿递来的绿豆酥也一直未能理会。
“公子,不尝一口吗?”巧儿问。
谢翊礼貌地站起身来:“闻姑娘说我身上失血过多,实在不宜用寒凉食物,绿豆性寒,姑娘且先放着吧。”
“是我考虑不周。”
好不容易把闻月给安排走了,巧儿好不容易才跟公子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哪舍得放过。眼见公子要走,她立马起身:“公子您还伤着,且由我来扶您。”
摔下山崖时,谢翊的右腿伤了。
此刻他右手拄拐,左手还腾空着,巧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左手,准备扶他进卧房。
然而,巧儿刚触到他的左手臂,他便“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巧儿蹙眉,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下意识掀开了他左臂上袖口——
左臂竟是一片青紫。
巧儿平时也会帮衬些闻月,也懂些医学皮毛。
此刻,见着谢翊的伤,她顿时有些诧异:“刚在门外,闻月说公子身上受得是兵刃之伤,照理说这淤青不该出现呀。”
谢翊说:“兴许是坠崖时的摔伤。”
“不见得。”巧儿道:“这淤青是从中间往外层扩散,中间淤血深,外围浅,不像是跌落伤,倒像是砸伤,难道是那天阿月……”
“阿月?”谢翊蹙眉,“你是说闻姑娘?”
巧儿语气一滞,未答。
谢翊察觉出巧儿的神色变化,追问道:“巧儿姑娘是知道些什么?”
巧儿绞着袖口,有点为难。
要被心仪公子知道,她跟闻月把她当成了死猪试探,用了石头砸他,这可怎么办才好?不过换念一想,闻月虽是医者,可也算是个未婚姑娘,要谢翊日日与她相处着,生了什么感情可如何是好。
姐妹情谊是一回事,心仪男子又是另一回事。
那日分明是闻月丢的石头,要哪日被谢翊察觉,冤枉了她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