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谢翊的身形,闻月在心里默念。
谢翊,为了保命,这辈子只能对不住了。
上辈子他对她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辈子她为求自保也只能牺牲他了。
要怪就怪老天爷吧,是老天爷偏要他飘到他跟前的,要是换做被旁的人碰到,他兴许还有生路,可闻月这条命也就一次,所以只能对他说声对不住了。
天堂有路他谢翊不走,如今只能由闻月送他下地狱了。
闻月用力抬起那块石头,朝他扔了过去。
可那石头实在太沉,很不幸地,没砸中。
闻月很是遗憾,一边说:“可惜没砸中,砸到旁边也没什么动静,应该就是头死猪,还是头死了的黑野猪。野猪飘在河上怪吓人,我再换块石头试试,最好砸沉下去,别吓着村里人。”
“那那那野猪……好像在飘过来。”
上京城里声名远播的辰南王世子谢翊,此刻被人当做了野猪,要是散播出去,估计世人都要笑掉大牙。
闻月一瞧,那谢翊还真在飘过来。
她赶忙扔了石头,提起浣衣盆,对巧儿说:“算了不砸了,我们回去吧,顺道跟那母子说一声,就是头死了的野猪,没啥事儿。”
闻月都把一切想周全了,砸不死谢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算能囫囵圆过去。
然而,正当她跑远好几步之后,却发现巧儿不见了。
一回头,巧儿居然已经脱了鞋,撩了裤腿,下了河。
巧儿和她一样不会水,她是村长的亲女儿,要如今把她摆在这儿出了事,闻月怕是在这村子里也没法混下去了。
仔细揣度片刻,闻月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回了头。
第5章 男人
待闻月返回河滩时,巧儿已脱了鞋,挽起裤管,扑进了湖里。
湖水深不见底,闻月赶忙跳下去,拦住她:“巧儿,别去。”
巧儿却不罢休,执意拨开浪花往前走:“那是真是个人!”
“刚那母子俩已经搬救兵去了,再等等。”
“等不及了。”巧儿指着河流尽头的旋涡:“人再往前飘,就进那水涡里了,水涡通着大河,卷进去定是没命了。”
巧儿松开闻月的桎梏,还在往前扑。
巧儿比闻月矮了个头,如今在水面里只剩个脑袋。
迟迟等不来救兵,闻月知道,再这样下去,巧儿绝对有危险。是她把巧儿带来浣衣的,她就有必要送她活着回去。
思来想去,闻月深吸一口气,在水里解开了裙裾。
巧儿愣住:“阿月,你想做什么?”
闻月没答话,只是将裙子全然解开,脱到全身只剩条单薄的裤子。她把裙裾的系带系在自己腕上扣死,又把另一头交给巧儿:“这水不算深,我还能凑活,巧儿你拉住这头,等会我用劲扑那人身上,如果扑上了,你就用力拉,把我俩拉回去。但如果没扑上,我沉下去了,你就更要拼命拉,保我的命。”
“好!”巧儿激动道:“医者仁心,我就知道阿月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巧儿还没说完,闻月已扑了过去。
好在闻月运气甚好,只一下就扑到了那黑影身上,稳稳将她抓住。
与此同时,巧儿用力收绳,没一会儿,两人一道被拉上了岸。
闻月累得直喘气,偏巧儿还在那儿激动地大喊,“他竟不是头死猪,是个男人!”
闻月躺倒在地上想,要辰南王府未来的那些姑娘们知道自家殿下,此刻正被人当做死猪叫唤,岂不是能掉出个半池塘的眼泪。
想到这里,她掩着嘴,笑出了声。
江南之地,男女身形皆是偏矮,巧儿是头回见这么高大的男人,新奇高兴得很。她下意识地靠了过去,用手撩开了他面前碍眼的发。须臾之后,她惊喜地跟闻月分享:“阿月,我们居然救了这么好看一个男人!”
她拉着闻月要喊她过去看,闻月却无动于衷。
只剩巧儿还在对着他的脸发呆:“他都没睁眼,就已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
“要不……”闻月试探性地问。
“要不什么?”
“你嫁他呗。”
“阿月,你又闹我。”
嘴上说闹她,实则巧儿的眼睛压根就没离开过地上躺着的谢翊。
前世巧儿并未遇见过谢翊,今世倒是因她机缘巧合的碰上了。如此甚好,只要不沾她一点负累,倒是救了谢翊也无妨。
闻月穿上湿透的裙裾,走过去试了试他的心脉。
好在谢翊心脉仍在,命也在。
她下意识低头继续问诊,可当手指触上他额间时,他苍白的脸也一并呈现在了闻月面前。
和前世一样,英挺的眉,高挺的鼻梁,单薄如剑刃似的唇。很多个夜里,闻月曾躺在他身边,来回摩挲着他深邃的眉骨,慢慢入睡。
可重活一世,他熟悉的面容,能勾起闻月回忆的,只剩那夜冰冷刺骨的湖水。
她冷静下来,站起身:“巧儿,既是你执意救了他,待会儿便给他寻个大夫吧。我浑身湿透了,得赶紧回家换身衣裳。”
巧儿拿干净地手巾,正细心给他擦脸,压根没听闻月说了什么,呆呆回了声:“也好。”
村长见女儿巧儿许久未归,四处问询,追到河埠头来时,便见到了这么一幕。
一身湿透的闻月,提了浣衣盆正准备往回赶。她身旁,巧儿没穿鞋,裤管卷着,光着条干净的小腿,跪坐在地上,照顾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江南民风淳朴,照夷亭村里的规矩,未婚女子是不能叫旁的男人看去脚和腿的,若是看了,便是要嫁给他的。
村长急得慌了步子,小跑过来,一边拉起自家女儿,一边替她捋下裤管,悻悻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过阵子就要嫁给县令儿子的,怎生的在旁的男人面前光了腿。这要被县令知道了,可怎么交代呐!”
说完,他还不忘环规四周,又问闻月:“阿月,刚没人瞧见吧。”
“没。”
闻月回得很快,村长一颗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村长是出了名的脑瓜子灵光,一听没人看见,他立马拉着巧儿要走:“阿月,这儿,还有……这人就交给你了,巧儿家里有点事儿,我先带她回去了。”
“不行!”闻月与巧儿异口同声。
闻月自是不愿把前世的灾星谢翊带回家,巧儿就更不情愿撇下这么好看、这么辛苦救来的男人了。
巧儿反抗道:“阿爹,他病了,我得把他带回家照顾。”
“呸呸呸,哪能把陌生男人带回家。”村长拿眼戳戳闻月:“阿月不是会医,嘛,让她带回家保证药到病除。阿月,是不?”
村长掌管着闻月的生意命脉,换做平日,闻月定当唯他马首是瞻。可如今事关自己小命,她哪能轻易答应:“村长,这人病得很重,我医术不精,还是请您交县里的大夫好好瞧瞧吧。”
见闻月不肯,村长气急败坏了:“阿月,明明是你找巧儿来浣衣的,现如今巧儿半身都湿透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哪能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你带她来的,碰上这等事,就该对她负责!”
闻月懒得理他,拎起衣盆就要走。
村长眼见硬得不行,只好巴巴地服了软,追上闻月,小声在她耳边说:“你家是外来户,不是一直愁着户籍没法落村里,医馆开不成嘛。你要是帮了巧儿这回,我就帮你了了此事。”
闻月脚步一顿。
这户籍一事,已苦恼了她许久。因无村里户籍,她的医馆至今都没法正当经营,每逢过节,就常有县里来人到她哪儿打杂,抢走她的药材,她连着报了好几次官都无人受理。
若能借此了解此事,她应能在村里多过些安生日子。
如此想来,照顾下谢翊,只要不像从前那样倾心以待,等他痊愈后将他赶走,应该不至于闯出多大祸来的。
似乎、好像……也不是那么无法为之。
眼见闻月有所动摇,村长再下一剂狠药:“巧儿过段时间就要跟县令之子定亲了,照村里习俗,定亲是要配当归、党参作礼的,届时这些礼我也不考虑从旁人那儿采买了,便从你这儿出,如何?”
闻月已完全没了动作,只剩眼睛在发光。
村长继续说:“若我从你这儿采买,你以为村里效仿的人会少吗?届时你医馆的生意,怕是得门庭若市,人流如织……”
“您快别说了。”闻月乖乖拍了拍村长的肩:“这人不过是有些小伤,都在我学识范围内。不过是照顾个病人而已,我成,我都成。”
见闻月顺利应下,村长便头也不回地拉着巧儿要走。
可巧儿却恋恋不舍地瞧了地上那人一眼,须臾之后,脱开父亲的桎梏,朝闻月跑来,轻轻附在她耳边:“刚来的路上,你不是问我有无心仪之人吗?”
“嗯。”
“现在有了。”巧儿害羞低下脑袋。
“什么?!”
“地上躺的那个。”
闻月在心里直喊“罪过”。
巧儿却牵起闻月的手,认真嘱托道:“阿月,他便是我的心上人。所以,你可千万别忘了你说过的,定要用最好最贵的药,换他平安。”
“巧儿,还不快走。”村长在催。
临走前,巧儿还不忘对着闻月深深道:“阿月,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闻月忽然很后悔,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把巧儿找来。
要是没叫上巧儿,她孤身一人前行,即便是被泼了满身的青水,见着了漂在水上的谢翊,也能掉头就跑,片叶不沾身。
可她怎么就叫上了巧儿,反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呢?
肩扛着的谢翊沉得很,都快把闻月的背压弯了。
好在那对母子终于搬来了救兵,终是将谢翊抬上了车,送进了闻月的医馆。
傍晚。
将谢翊收拾安顿好,检查伤势,喂了药之后,闻月才浑浑噩噩地从房里出来。
上一世,她与谢翊相识在山林,当时谢翊受得是剑伤,虽伤口较多,但并不致命。
可这一世,谢翊的伤势与前世完全不同。
他有一处重伤,在胸口,那是箭伤,贯穿了整个胸膛。若非她及时救治,甚至可能丧命。
前世他未曾从高处摔下,因此腿上未有伤口。而这一世,他从悬崖跌落,左腿有重伤。以闻月医术,尚不确定他那条腿能否痊愈。
是什么,让前世的一切产生了变化呢?
明明村里的一切,都如闻月记忆中一般进行着。可偏偏到了谢翊这儿,却变化了许多呢?
闻月百思不得其解。
她坐在灶台后的火炉旁,一手拖着腮帮子,另一手一股脑地在往灶台里送柴火。直到柴火塞得添不下,烧出了灶膛子,闻月才反应过来,心急火燎地拿起旧衣,将火扑了去。
扑火之际,锅里炒得菜也一并烧焦了。
闻月的晚饭,就这么毁了。
她突然很气恼。
谢翊来的第一天,就让她的晚饭没了着落。
闻月的气没法撒,一心只想撒在谢翊身上。
她记得,谢翊将在三天后才能醒来。她想,待会儿一定要趁他昏迷,再狠狠往他身上多扎几针,泄泄气。
光是这么想着,闻月坐在炉灶后头的板凳上,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窸窣的声响。
闻月以为是外头的猫跑进了厨房,正准备起身,就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人站在厨房门框边。
那低矮的门框快压不住那人高大的身形,那人只得堪堪低着头,才能走进门来。
见到闻月的第一眼,他似乎顿了一秒。
隔了须臾,他才用病弱且微哑的嗓音,说了句——
“活着,真好。”
“啪”——
闻月手里的柴火应声落了地。
第6章 重名
闻月尚不清楚谢翊是如何比上一世提早那么多醒来的。
但此时此刻,她很清楚,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
走到谢翊面前,往他脸上啐一口,并且直白地告诉他,活着并不好,她简直恨不得他当场死去才比较好。
当然,对着未来睥睨四方、权利滔天的辰南王,闻月压根没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病猫要杀死一只蚂蚁,简直就是抬脚的功夫。闻月不会武功,估计一拳就被他了了命。
所以,向来识人眼色的闻月当下便决定,还是乖乖伏低做小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不慎对上他的眼。
闻月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原本他病着、闭着眼照顾他还不算为难。可如今,他用着前世里那样星辰璀璨的眸子瞧着她的时候,避无可避的她,竟不知为何觉得心虚。
她佯装无所谓地笑笑,随后抬手给他作揖:“恭喜。”
“恭喜什么?”反轮到他愣了一下。
“恭喜您活着呀。”她朝他笑得很甜:“您刚不是说活着真好嘛。”
他抬头望了眼闻月,有片刻的失神:“确实。”
随后,闻月朝他郑重其事道:“你受伤落水,我是给你看病的大夫,我叫闻月。”
“是你救得我?”
“不是。”她赶紧撇清干系:“是村长之女巧儿救得你,她付了钱让我救治你的。”
“是嘛?”
“确实如此。”
闻月仔细想了想,这既是这辈子两人的头回见面,她有必要把关系搞生疏点。于是,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买卖关系。她说这话,意思也明了得很,钱是巧儿付的,她就是个帮工,有啥事儿你找她别找我。
印象中,谢翊向来是礼数周全,识人眼色的男子。上辈子要不是这样,闻月也不至于因他的体贴入微上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