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吐槽,再斗斗嘴,夜色下,十分低调的小商队顺着人流车流离开茌乡,往平县赶去。
抵达平县,已经快天亮了,直接入城,颠得骨头疼还困,但时间不等人,两人洗把脸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往杨氏那边去了。
这是一处三进民宅,杨氏被安置在第二进的东厢,府医也跟着一起来了,禀道,杨氏用针用药后病况好转,这两日神志都很清明,如平时一样,正适合问话。
那就好。
两人直接转去东厢。
杨氏到底是太子妃,虽萧迟和裴月明没特地交代,但冯慎也没苛待她。不大的院子安安静静,屋前屋后立着人守着,一个丫鬟在屋里伺候着,得迅福了福身,很快收拾好桌上的早膳盘碗,上了茶,无声退了下去。
“你可好些了?”
怎么称呼有点尴尬,尊称吧,裴月明其实对杨氏也没多少尊敬,从前不过碍于皇权阶级罢了,萧迟就更不可能了。直接称杨氏又不大合适,于是含糊问候一声混过去。
屋里安安静静的,杨氏坐小圆桌旁边,干净的浅杏湖绸襦裙,整齐绾好的圆发髻,微微侧身端坐着,若忽略她左颊上半巴掌大的伤痂,乍看温婉优雅和从前没太大区别。
双方互相见了礼,在小圆桌旁分坐下,杨氏有些怔忪:“好?”
她瘦削的面庞流露出深切的哀伤,夺爵抄家,父祖兄弟斩首,母妹嫂侄甚至老祖母流放东南蛮夷之地,甚至膝下唯一的儿子被抱了去,她还怎么好?
她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沙哑的女声,无声淌下的两行泪,甚至看萧迟裴月明的目光都有抗拒和一些怨恨之意。
对于这个,裴月明没什么好说的。再来一次她还会这么做。杨睢不但是政治敌人,他还触犯了国法律规,贪污的是从灾民口里身上抢夺下来的衣粮,他这行为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罪有应得。
这是个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封建社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不是她能质询能改变的。
不管在哪一方面,裴月明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她不打算辩解,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辩解,等杨氏侧头拭去泪,她缓声道:“想来你是不甘的。”
不甘自己一家下地狱,成为他人垫脚的牺牲品。
这也是杨氏回冒着被踩死的下场都要冲上来找他们的原因。
“说说吧,你还有什么线索?”
裴月明看着她:“我们如今领了出京巡察的差事。”
她告诉杨氏:“你仔细想想,这次我们扳不倒朱伯谦,还有下一次机会。”
但,你就没有了,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氏倏地抬眼看她。
裴月明目光坦然,态度平和,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不满生气。
“……这个消息,一部分是以前我知道的,有些是事发前我爹使人传进宫的。”
半晌,杨氏垂眸,慢慢说了起来。
她家银子供给东宫,这个她一直都知道的。事发后她从太子口中才知自家竟然涉及赈灾钱粮,急了,忙打发人去问,这才知道,供给东宫所费钱银甚巨,阿爹这才迫不得已铤而走险。
她求了太子多次,太子敷衍安抚,但多年枕边人,她隐隐感觉不好,而就在结案的前一天,她爹突然使人递了一封信到她手里,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儿子,有事可递信给吕家叔父。
另外,为了以防万一,杨睢还写了一张短笺。上面就是写了朱伯谦的事,叮嘱她收敛怨恨,这个消息给她是让她心里有数以防万一,非迫不得已不要露出半丝。
萧迟挑眉:“信呢?”
杨氏起身绕到屏风后,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油纸包还带着体温,裴月明就伸手接了,她知道萧迟这家伙肯定要嫌弃。
打开,两人一看,真是很短的信笺,窄窄的纸片上面寥寥数行蝇头小楷,是杨睢笔迹不错,上面写着,朱伯谦屡次让他“想办法”,并在赈灾差事下来后数次暗示。
另,多年亲密盟友,杨睢知道朱伯谦不少上下笼络的动作,这里头所费钱银肯定不少的,但朱家新兴家底薄。他曾着意去了解一下,得知朱伯谦在地方州上有亲信心腹,多年供给,他隐隐察觉的要紧一桩,就是去年下拨的筑堤款项。
萧迟和裴月明皱了皱眉,通篇都是杨睢自己的“察觉”、“得知”,并没有什么确切证据。
杨氏急道:“可能将这老贼一举绳获?!”
她面庞狰狞一瞬,恨声:“他和萧遇都该死!!”
一起下地狱去吧,凭什么让杨家人给他们填命垫脚!
在佛堂起火那一刻,杨氏就知道她爹的冀望落空了,萧遇这么一个凉薄的人,她儿子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说不定,以后还要“病夭”!
她恨得断了肠,双手死死扣着圆桌底下指甲都绷断了,浑然不觉痛,睁大一双泛起血丝的眼期待看着裴月明。
裴月明很理解她,但不得不实话实说:“只知道是沿河地方官,也没有具体方向和线索。”
她也很失望。
“单凭你一句话,真证明不了什么。我们……”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可她话没说完,变故陡生。
杨氏一双眼瞬间红了,粗粗像野兽般粗喘一口,突兀拔出头上金簪,狠狠扑过来。
“你胡说!你胡说!!”
骤不及防,细锐簪尖狠狠往前一刺,杨氏歇斯底里,变化太突然双方距离太近了,冯慎掷刀格挡都慢了一步。
千钧一发,萧迟一把拉起裴月明,两人猛退一步,他抬臂往裴月明身上一挡。
“嘶拉”一声,金簪刺破衣物狠狠划开皮肉,萧迟反手一推,佩刀也正中杨氏胸口,她“啊”一声尖叫倒退。
“萧迟!”
低头一看,萧迟上臂衣物迅速染红,血流如注。
“殿下——”
裴月明急了:“赶紧叫府医来!”
她一边喊,一边急急撕下裙摆,缠住萧迟的滴滴答答淌血的小臂。
瞬间乱成一团。
杨氏被惊怒的冯慎一下子打得倒地不起,侍卫冲进来压住,还有冯慎王鉴等人急冲过来,“殿下!”
“府医,赶紧的,快些!”
杨氏被押出去了,府医提着药箱急急冲进来,裴月明赶紧拉萧迟坐下,急道:“快些,赶紧给殿下止血!”
她急得汗都出来了。
但其实萧迟感觉还好,这伤吧,轻不十分轻,但说重真不重,半指节深的口子,就是拉着有些长,从手肘一直到掌心边缘。
他是怒的,但想想还是挺庆幸的,要是没挡着就戳到裴月明的颈肩去了,可大可小。
他冷声吩咐看押杨氏,不必再给予任何优待。
回头一看,见裴月明这般紧张,连声问他痛不痛,他轻咳一声,满不在乎道:“一点小伤,能有什么事?”
痛吧,是有点痛,但还好,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这点痛?
萧迟对杨氏发完怒,又有点别扭安慰两句焦急的裴月明,那口气倒是去了不小。
血很快止住了,伤也包扎好了,府医道:“按时换药,不要碰水,旬内可痊愈。”
裴月明问:“可伤到筋脉?”
府医忙道:“未曾,只伤口很长,切记不要撕拉按压。”
“那就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出来一趟,没有得到什么更加深入的线索,却让萧迟受了伤,冯慎第一个请罪,接着就是侍卫们。
其实说来,也是源于杨氏的太子妃身份,没有过份冒犯,毕竟杨氏之前看着已恢复正常,冯慎等人就退到一边去,不曾想她说发病就发病。
这个也不好怪,毕竟裴月明本人连带萧迟,对杨氏都是保持一定尊重的。
不过没有下次了。
只裴月明没有说情,让主子受伤,就是护卫不力,这个不讲究缘由的,她说情不利于责任和制度的维护。
萧迟最后道:“每人脊杖三十。”
“且记上,回去再打。”
“谢殿下恩典!”
冯慎愧疚低头,领罚谢恩,握拳,他们下次再不会出类似纰漏。
……
萧迟就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了。
手包得严严实实的,吃饭很不方便,而且还得忌口,这让他很是烦躁。
没有有用线索,二人立即掉头离开,追赶车队去了。
伪装成小商队,在外饮食肯定没法很精细的,再去除萧迟不能吃的,就剩下的寡淡的蒸鱼蒸肉白水煮菜,他看一眼就拉下脸,完全没有胃口。
“肉不吃,那吃点鱼吧,他这个鱼还可以的,不腥也不老。”
裴月明给夹了鱼肚子的嫩肉,细细给剔了鱼骨,而后再夹进他碗里,温声劝哄。
在外不好叫个人立着在一边伺候,萧迟也不乐意,他伤的是右手,包到掌心拿筷子就很不方便。
裴月明就细细剔了鱼骨,选了鲜嫩的菜芽,整理好才搁进他碗里,方便他取食。
萧迟把鱼肉搁进嘴里,确实不腥不老,刺都挑得非常干净了。
身边裴月明轻声细语,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我自己来吧。”
“行了,你手不方便。”
又一块鱼肚子嫩肉夹进碗了,萧迟瞄了她一眼,只好默默夹进嘴里。
“……”
下午继续追赶车队,傍晚汇合,总算能吃顿正常的了,裴月明却不许他吃太多,因为等会得喝一碗补血的汤药。
接过碗,皱着眉头灌下去,喝完感觉浑身发烫热得不行,好不容易熬到睡觉,他打发了所有来拜见的人,不耐烦去扯腰带。
热死他了!
单手扯,扯不开,才要用伤手按着去掰,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却先一步按住了。
裴月明低头替他解腰带,很熟练解下:“你小心点儿,府医都说了不许撕扯按压了。”
语气埋怨,动作却很轻柔,她垫脚给他解了肩上腰间衣带,除下外衣,抖开,挂在木桁的横杆上。
“快睡吧,累一整天了。”
她抖开被铺,而后挪好萧迟的枕头,才招他过来,让躺下后,扯上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她吹了灯,躺下后又问:“热吗?要不要换张薄被?”
“……不热。”
就是感觉怪怪的。
其实本来萧迟感觉没什么的,虽好端端受了伤,是有点儿晦气的,但还好,毕竟事发突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但随着裴月明一系列的关怀备至和仔细照顾,他的心情却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迟:心情复杂.jpg
第63章
其实裴月明对他好, 萧迟并不是不知道, 就比如听雨台, 这些他心里都是明白的。
之所以前头小文子一说就怀疑, 就是因为这个。
现在, 又不确定起来了。
天,好烦啊!
萧迟想来又想去, 非常烦恼, 翻了几个身,拉被子蒙住头。
今天这床还特别小。
萧迟出门, 是把他的床也带行李里的,但无奈这官驿房间小, 他的床根本摆不开,只能将就用个小的。
就是那种正常大小的月洞门架子床,两个人睡其实够的, 奈何萧迟睡惯了大的,就感觉格外窄小,翻身动作稍大一点,就能碰到她了。
清浅的呼吸声, 淡淡的桃花香, 无孔不入似的, 他本就认床,加上又有心事,辗转反侧根本就没睡过。
翌日一大清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 磨磨蹭蹭掀被坐起身。
裴月明都穿戴妥当了,回头见他,一诧:“是床睡不习惯吗?”
她安慰他:“再忍一忍,很快就能登船了。”
钦差大船房间足够宽敞,能放下他那张超级大床。
萧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往浴房去了。
他是有心想躲避的,奈何根本避不开。这房间太小,一举一动都在裴月明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从浴间出来,她便上来盯王鉴他们伺候他梳发穿衣。
连衣服都特地先看了看,见是藏青色的宽袖袍子,这才点头让给他穿上。
偏王鉴小文子等人格外听话,不用叫,她招一招手就屁颠屁颠捧着衣服过去了。
萧迟:“……”
这究竟是谁的奴才?
相对起萧迟的不情不愿满腹抱怨,裴月明就简单多了,她当然是想妥善照顾萧迟的伤口的。
这家伙虽然脾气坏嘴巴毒,有时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昨日挡钗,裴月明讶异后就是欣慰,真不枉她之前废了这许多的心思。
很好。
感觉就是值了。
她坦荡一颗真心待人,而他没有辜负她,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感觉愉快呢?
而且萧迟这伤是替她挡的,她更该仔细照顾直到康复才对。
于是一个早上,就在这一人坦荡,一人复杂的情况下过去了。
早膳还好的,糕点包饼粥粉面,宫廷出品没有大的,都是一个一小口的,没有再发生让裴月明剔鱼骨拣鱼肉的纠结情景。
吃完饭,就匆匆上路了。
走得颇快,毕竟他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到了下午,他们终于抵达沁水码头。
从沁水码头登船,一路往东北方向汇入芒水,而后继续顺水而下,汇入黄河。
春季雨水充沛,鼓足风帆,五天内可抵达要巡察的怀潞黎德四州。
最前面是一艘朱漆平弦的五层大官船,已扬起一明黄一赤红两个旗帜,明黄代表钦差,赤红旗上书一个斗大的“宁”字,代表这正是宁王船驾。
下了车,沿着二尺宽的舷板登上大船。
上辈子的时候,远洋邮轮裴月明都坐过多次,但当她踏上这艘大官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这船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