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谢之之,两只手上、袖子上染得黑乎乎的,白嫩的下巴上都染了一块。
旁边的嬷嬷欲哭无泪,她多想给小主子洗干净,可是宁国公好吓人。
小主子太可怜了。
阮宁没看见的时候,谢九玄淡淡扫视了谢之之一眼。
谢之之抽了抽鼻子,小胖手委屈巴巴握住毛笔,在纸上画字。
之所以是画,盖因实在不能称之为写。
“手腕用力。”谢九玄拿戒尺敲了敲小家伙白生生的胖腕子。
“啪——”
“呜哇——阿娘,爹他欺负窝,呜哇——好疼——”
阮宁放下茶杯。
她知道谢九玄只是碰了碰他,不会真打疼。
也就是听了个响。
但是谢之之哭得这样厉害,她又怕谢九玄不小心手重。
她看了谢九玄一眼。
谢九玄抿唇,浑身气息冷了下来。
“谢之之。”他漫不经心道,“再哭就写到今日天黑,一个人睡觉。”
谢之之哭声戛然而止。
他长长的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小嘴巴委屈极了:“爹爹欺负窝,之之要跟阿娘睡。”
谢九玄嗤笑一声:“不行。”
“呜哇——”谢之之这次是真的哭了。
哭得可伤心可伤心。
他噔噔噔扑到阮宁怀里,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阿娘最喜欢之之呜呜呜,之之要跟阿娘睡。”
阮宁看了看谢九玄,谢九玄气息低沉。
她咽了口口水:“改日?”
谢之之哭得更伤心了。
改日复改日,改日何其多。
爹爹是个骗子呜呜呜。
阮宁听他咕哝,不由面色古怪,将小家伙拎起来:“你昨日夜里闹得鸡飞狗跳,还没跟你算账呢。你把小鸡放被窝里做什么?”
“小鸡陪我睡。”小家伙气呼呼的,还不忘眼泪汪汪撒娇,“阿娘陪我就不要小鸡了。”
阮宁哭笑不得:“好吧,就今晚。”
谢九玄脸色黑了。
“哈哈哈哈哇哦!”谢之之高兴得小脑袋甩来甩去,小短腿够到地上,转着圈撒欢,活像一只吃了肉骨头的小狗子。
他还得意洋洋地趴在谢九玄膝盖上炫耀,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了。
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崽子,阮宁替他捏了把汗。
果然,谢九玄冷笑一声,“不可以。”
他把儿子拎起来,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恶魔:“娘亲跟爹爹睡,你别做梦。”
谢之之傻眼了,反应过来:“呜哇——”
阮宁扶额。
谢之之哭累了,睡着以后被嬷嬷抱进了房里。
阮宁对谢九玄说:“你别老是欺负他。”
谢九玄漫不经心:“我没有。”
阮宁:“有没有我还看不出来?”
“对了,我今日出门,怎么暗中的人又多了?”
说到这个她便想起谢九玄之前的种种奇怪来。
中间有谢之之缓冲,谢九玄身上那股不安和强烈的控制欲看似消失了,可近来却有越发严重的趋势。
谢九玄:“我不放心。”
阮宁想了想,也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也就揭过了这一茬不提。
“下次别派那么多人了,他们加起来也未必顶得上我一个,让他们跟着之之吧。”
“之之身边有人保护。”谢九玄也固执得很。
阮宁发现再说下去有要吵起来的趋势,她凑近谢九玄,盯着他的眼睛:“你还做梦吗?”
她这话没头没尾,可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都知道她指什么。
谢九玄捏了捏眉宇,眼睛里漆黑一片:“我不喜欢这个梦。”
阮宁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脸颊蹭了蹭他的脸:“谢九玄,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谢九玄手僵了一瞬。
阮宁道:“你看,我阿爹阿娘搬到燕然三年有余,之之刚出生不久阿爹便去驻守,我提了很多次要去一趟,却总是被各种事情耽搁,至今也没有去成。”
谢九玄沉默不语。
阮宁目光有些复杂:“第一年,之之离不开我;第二年,我行礼都打点好了,临走京城里突然出了事,你忙得分不开身,所以我没走成。”
“我将阮将军调回来。”谢九玄道。
阮宁:“阿爹不想回来。他喜欢那儿。”
阮宁:“不许派那么多人跟着我,今年我要去一趟燕然。”
谢九玄想了想,点头:“好。”
“当真?”阮宁没想到他这般爽快。
“当真。”谢九玄摸了摸她的头。
阮宁有些高兴。
“谢之之——”
“他不过爱撒娇,你不管他自会好转,俱是因为他深知你会纵容,所以肆无忌惮。。”
“他太小,不然带他去见见阿爹阿娘。不过阿爹总要回京,到时候也能见到小外甥。”阮宁有些不赞同他的话。
她又不是没试过。更小的时候就试过,没用。
这是个倔小孩。
谢九玄既然点头,阮宁便迅速行动起来。
她出门一向轻简,嬷嬷替她收拾了个轻便的包裹出来,装上些府中做的糕点也就是了。
自从有了小少爷,府中厨子变着花样做吃食,点心为一绝。
阮宁三年没有出过远门,当真觉得恍如隔世。
她本还有些担心,怕谢九玄又要搞出什么阻止,结果他没有。
高兴之余,她竟还有些失望。
她摇了摇头,莫不是傻了。
出发前一晚,她特意陪谢之之睡。
小家伙高兴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闹了很久才睡着。
她和谢九玄隔着小家伙笑了笑。
一夜无梦。
离开不能当着谢之之,不然他能把房子哭塌了。
阮宁是悄悄起身,悄悄背着包袱离开的。
眼见大门近在眼前,阮宁紧了紧包裹。
谢九玄没来,暗卫也没来。
她松了口气。
她怕谢九玄临时变卦,提前说好不要他来。
看来这次是真的。
她已经有些不舍了。
谢之之虽然很粘人,但是她毕竟从没有离开过。
小家伙肯定要哭的。
她抿了抿唇,坚定地踏出去。
只是,还不等她另一只脚也踏出门槛,谢之之撕心裂肺的嚎哭就从背后响起:
“呜哇!”
“娘亲不要之之了!”
阮宁满头黑线。她眉毛纠结,没有回过头去。其实趁现在闪身离开还来得及。
谢之之毕竟小,哭累了睡着就好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起,后面的哭声更悲惨起来。
小家伙的哭声里是真的害怕和伤心。
语气哽咽,声音软软的,一个劲地说她不要他了。
阮宁听他哭过很多次,从没有一次这样严重和伤心。
她眉头打结,在谢之之又一次撕心裂肺哭起来、跌跌撞撞向她冲来时,她忍不住转了身。
“没有不要你啊,阿娘只是出门一趟。”她试图解释。
但小祖宗哭得直打嗝。
阮宁甚至收获了一众下人默默的注视。
她意识到,这次可能也走不成了。
唉。
她认命地蹲下,张开手臂:“过来吧。”
谢之之眼泪一停,风一般冲过来,犹如一个小蹴鞠撞进她怀里。
她揉了揉小家伙潮乎乎的头发,一边替他擦脸一边教训:“小祖宗。”
谢之之眨巴眨巴红肿的眼睛,冲刚走出来的谢九玄得意地轻轻哼了一声。阮宁没听见。
计划再次泡汤。
她以手支额,看着花圃里扑蝴蝶的谢之之,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比如,谢之之怎么那么快发现她离开的?
她若有所思,深深看了眼谢九玄。
谢九玄:“怎么了?”
阮宁盯着他无辜的眼睛:“暂时没什么。”
第120章 120
120
阮宁之前几次没走成,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些意外事件中谢九玄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她只是……纵容了他。
她有些,舍不得谢九玄难过。
她知道谢九玄自从做梦以后,埋藏在骨子里的暴戾与疯狂始终折磨着他。
平日里, 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
一如既往,平和而强大。
可是这次她很郁闷。
谢之之怎么偏偏就醒了呢。
她手□□法半天没有翻动一页,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烦躁。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心浮气躁了。
谢之之一头栽进了花丛里, 那是一从百合,全给他砸得七零八落。
他的头朝下, 趴在花丛上一动不动,胖乎乎的屁股撅着。
阮宁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跟谢九玄两人相视,彼此心领神会。
谢九玄的表情吧,有些一言难尽。
也难怪, 堂堂宁国公, 从来不知道小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有心机的。
他儿子屡次刷新了他的新认知, 有时候都被气笑了。
他们并不出声, 只用眼角余光静静观察。
谢之之脑袋微微偏了偏,张着嘴巴向阮宁和谢九玄的方向看。
发现爹爹和娘亲并没有注意到他摔了。
他眨了眨眼睛, “哎哟!”
阮宁嘴角一抽, 垂眸,手翻了一页功法。
她怕忍不住笑出来。
她看书时不喜欢人多,这片花圃没有下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谢之之的声音没有吸引来爹娘的注意。
他又趴了一会儿, 阮宁和谢九玄还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
他拧着小眉头,张开的嘴巴慢慢闭上了。
正好一只黑色的大蝴蝶从眼前飞过,漂亮极了。
他眼睛一亮,什么也顾不得,屁股一撅就爬了起来,追着蝴蝶跑了。
阮宁摇了摇头。
这小兔崽子屁股一撅她就猜到他想干什么。
刚才他们要是看他一眼,谢之之准要大哭。
也不知道这么小一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
他爹都没他心眼多。
谢九玄仿佛看透她想什么,嗤笑一声:“小笨蛋。”
阮宁:“花无痕也叫你儿子小笨蛋,你怎么收拾的?一个月没敢上门来了。”
要知道自从谢之之认人以后,花无痕简直在宁国公府安家了。
谢九玄眉眼睥睨,冷漠道:“我儿子,只有我可以叫他笨蛋。花无痕找死。”
阮宁:“……”
“吧唧!”谢之之又要摔了。
声音很响,阮宁和谢九玄立即出手,在他摔疼之前用内力轻轻将他放下。
“嗷呜——好疼——呜呜呜阿娘——”
只见谢之之原本朝着地上扑去的身体蓦地腾空,无形的力量托着他,慢慢将他放下。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异或者害怕。
相反,他大大的眼睛里迅速含了两汪泪水,嘴巴张大,嚎啕大哭。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谢九玄拧着眉头,颇为嫌弃地盯着谢之之。
阮宁知道他只是博取大人注意,要是没看见还好,一旦看见,别指望谢之之会偃旗息鼓。
这小家伙,跟谢九玄完全反着长的。
最后还是谢九玄将他拎了起来。
他盯着谢之之含着泪泡的眼睛,冷漠道:“你怎么这般吵闹?”
谢之之都不想跟他说话。
他张开手要阮宁抱:“娘亲呜呜呜抱抱嗝——”
阮宁在谢九玄黑得不能再黑的眼神中,摸了一把小家伙汗湿的额头,将他放到谢九玄怀里:“让你爹抱着吧。”
父子俩同时嫌弃地看着对方,撇开了头。
阮宁:“你带他去洗洗,一身的汗和泥。”
谢九玄稳稳地抱着谢之之,脸上要多冷漠多冷漠,那双手却很稳,很小心。
阮宁有时候想,谢九玄没有的,谢之之全都有了。
而他们的性格竟然是截然相反的。
小孩子真是相当神奇的存在。
谢九玄抱着谢之之去洗澡。
他们走远了,谈话声却还传过来。
谢九玄冷漠而嫌弃,谢之之不遑多让。
“阿娘说最喜欢之之,之之长大一定比爹爹厉害。”
“嗤。”
“之之长大了就要天天跟阿娘一起扑蝴蝶,之之把好看的都给阿娘。”
“呵。”
“之之最喜欢的卤蹄髈也给阿娘。”
“你恐怕还没搞清楚,你吃的玩的,都是我的,娘亲也是我的。”
……
谢之之一路哭着被谢九玄抱走了。
阮宁无言以对。
她警告地看了眼谢九玄,转身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打算吩咐厨房晚上给谢之之卤蹄髈。
当然,谢九玄也不能忘。
不然一碗水没有端平,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哪一个用控诉的眼神看她她都受不了。
吩咐完厨房,她有些不放心谢九玄一个人给谢之之洗澡,越走越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