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见了之前的那个年轻男孩。
就是那个让她把劣质玉镯还给他的年轻男孩,站在街边不知道在等谁。
或许是因为现在在人前,他的目光没有那种惹人注目的凶狠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自闭,嘴唇很干,他不停地在舔自己的嘴唇,让嘴唇至少不要出血。
还是个半大孩子。眼神再吓人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都没她高。
不知道怎么不在父母身边,一个人在上京这种地方流浪。
易桢微微掀起帷帽的面纱,友好地朝他笑了笑,从芥子戒中摸出来一个甜津津的果子来,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走的时候,豆腐店的大哥送给她的果子,说是路上吃点水果打发时间。
易桢估摸着这和坐火车带柚子是一个思路。
那个半大孩子浑身有些僵硬,眼神不自觉又凶起来了,大概是看易桢的笑容实在是没什么恶意,眼神有些动摇,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伸手去拿果子,而是迅速换了个离易桢远的地方站着。
易桢:“……”
这个时候有一小堆人从茶居里出来了,正是之前那个叫“郭颖”的华服姑娘和她的随行奴仆。
茶居酒居这样的地方可能有地方专门存马车吧,郭颖刚站在茶居门口,她那辆华丽铺张,上面挂着郭家徽记的马车就停在了她面前。
郭颖脸上的两个鲜红巴掌印显然已经在茶居里处理过了,痕迹淡了许多。就是眼眶是红的,想必是刚才哭过了。
郭颖的贴身侍女在小声安慰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易桢到底是个修士,又离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
“是姑娘您心直口快,那个余家的小蹄子整天就会装可怜,她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今天这一出就是故意陷害您的!谁不知道延庆公主对余侍郎……”
郭颖也没答话,沉默地踩着木凳准备上车。
易桢把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
这一瞬间,易桢心里忽然涌现了一种奇怪又冰冷的感觉,好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从她小腿边往上爬,蛇爬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结上冰霜,冰霜凝聚成好看的花。
接着易桢视线之外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易桢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仰头把视线再度投过去的时候,身着华服的郭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又短又薄的刀,头上的发簪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击毙命。
方才那个有着凶狠眼神的半大孩子还站在原地,明明是刚才杀了人,但是他的眼神反而柔和了一些。
他是徒手把刀扔出去的,扔的很准。围在郭颖身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现在看见血了,才乱糟糟地一窝蜂涌上去想把他抓起来。
侍卫的动静太大了,和侍女的尖叫混在一起,一下子把视觉听觉都占满了。他们从易桢身边跑过去,把方才放在木栏上的果子给撞下来,那个果子滚了一圈,竟然滚到了郭颖身边的血泊里。
那孩子匆匆再往郭颖的尸身上瞥了一眼,然后飞奔起来。
这一切都在易桢眼里成了慢镜头,嘈杂的喊叫、脚步声、马车行进的声音都被屏蔽掉了,穿着粗布衣服的男孩甚至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身上的“衣服”其实也根本不是什么衣服,只是一块破旧的葛布而已,随着他跑动,在风中飘扬。
之前那个叫蒋虎的红衣壮汉从兰若酒居里风一样地跑出来,他虽然块头大,但是却是个修士,速度比先起步许多的侍卫都快,一下子把那个瘦弱的孩子压倒在地。
易桢的眼神一直追着孩子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延庆公主也从酒居中走了出来。
方才还在和自己主子吐槽延庆公主的那位婢女被侍卫拖到公主面前,正顶着延庆公主冷若冰霜的目光说:“刺客是前岭的乡下人!他之前想要当我们郭家的门客!因为技艺不精被赶出去了!现在来报复!”
易桢忽然觉得手上一暖。
她向右后方看去,才发现李巘道长在她身边站了许久,她方才专注去看那场刺杀,完全没注意到他。
“吓到了吗?”李巘道长皱着眉头,眼中都是担忧。他到底比易桢高上许多,握着她的手可以把她完全护在身后。
易桢摇摇头,让他牵着手,重新把视线投向街上。
延庆公主听郭颖的婢女说完,不置可否,遥遥地望向了红衣壮汉的方向。
蒋虎已经抓住了那孩子,挣扎之间,那孩子身上的破葛布也完全失去了遮蔽身体的功能,他精瘦得能看见一排排肋骨的上半身完全露了出来。
这孩子的右臂已经完全不能用了,缩在身侧,被蒋虎压在身子底下,好像已经麻木到没有痛觉一样。
他手臂上象征性地缠着一条破布,整条右臂断成数截,被打折的骨头顶着皮肤,显示出非常怪异的形状。
这孩子好像是听见旁人称呼红衣壮汉的主人为“延庆公主”,虽然脸被踩着压在地上,依旧爆发出和他瘦弱身体不符的声音:
“公主!延庆公主!我是沁亲王的九世孙!我会用短刀!我的右手好了我还能用长刀!我可以为您卖命!”
原来这孩子也是某个破败贵族的后代。估计是家里没什么人了,一个人独自来上京找活路,想要加入世家为世家卖命。没想到不知是哪里惹郭家的小姐不顺眼,被打折了手赶了出去。
易桢想起之前李巘道长对自己说的话“有许多想当虚无僧但当不了的人”。
延庆公主也看见了他被人打折的手臂,冷冷地瞥了一眼郭家的婢女,估计知道这个“被赶出去”不只是字面意思,仰头看向名叫“蒋虎”的红衣壮汉。
这对反差极大的主仆大约有什么独特的交流方式,虽然延庆公主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蒋虎已经明白了,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起来,蓄力要直接杀了这孩子。
易桢心里一动,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手却被更握紧了几分,李巘在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
“公主,请等一等。”忽然有人从兰若酒居的楼上推开窗户探出身来。
延庆公主明明听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并没有抬头往那个方向看,眼神也没什么变化,红衣壮汉蒋虎的动作也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等一等。我不想说第三遍了。”兰若酒居的窗户被推开,发出声音的男人直接从窗户跳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街上。
这十几秒已经足够蒋虎杀掉那个孩子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动手,只是僵在原地没有动。
穿着浅蓝色长衫的男人把被定住身形的蒋虎轻轻推开,朝延庆公主笑了笑:“公主的近卫是何时成了上品修士的,我都还不知道呢。”
男人身后迅速涌出一群穿着一模一样制服的人来。北城区并不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方,许多地方并没有铺上青石板,还长着杂草。这些隐蔽的小路密集又容易抹去,但是这群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对路太熟悉了,都不需要抬头就明白该在何处转弯、何处回合、何处停下,恭敬地低着头,立在男人身后。
“喏,当街杀人,这次我们北镇司抓人的理由可十分充足,公主也看见了。”穿着浅蓝色便装的男人朝延庆公主一笑:“公主过来把您的人领走吧,多谢公主帮我们抓人了。”
延庆公主冷着脸走过去,示意自己的侍卫将被定住的蒋虎抬走,撑着声音客套:“数日不见,徐督主的修为又精进了,恐怕不日就要得道飞升了吧?”
“公主说笑了。”徐贤说:“徐贤连真人都不是,怎么能得道飞升呢?倒是公主的心法如此特殊,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压着徐贤打呢……那个时候,不知道徐贤有没有这个艳福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呢?”
这个人……好阴阳怪气啊。
延庆公主脸色更冷几分,也不和他在口舌上纠缠,就事论事:“他当街杀人,按律当诛。今日杀了他此事就了结了,你何必要横生枝节再对他用刑?”
易桢恍然大悟。
刚才延庆公主要自己的侍卫立刻杀了那个少年,并不是不想救他,只是明白这件事在北镇司的地界上,她恐怕没法救他。既然没法救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
立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不要叫他落在北镇司手里。
徐贤笑着看她,这位北镇司的督主长得有几分过于女气的好看,但和张苍那种换个女装都毫无违和的男生女相不一样,他虽然气质阴柔,却还是明显是个男人。
徐贤说:“这人肯定有同伙,不都问出来,要再杀了别人,责任可是在我徐贤身上啊。公主不会希望多死几个人吧?不会吧?”
真的阴阳怪气,老阴阳了,不愧是大宦官。
延庆公主冷声道:“他连双鞋子都没有,能有什么同伙。”
徐贤:“有没有同伙可不是公主说了算,我方才在兰若居的楼上可看得清清楚楚……”他话说到此处,忽然转向了易桢,含着笑看她:“对吧,这位姑娘?”
易桢:“……”
等、等一下,我是吃瓜群众啊,你们俩撕你们的,扯上我做什么?
李巘下意识地把她往身后一挡,原本牵着她的右手松开,准备去拿自己的剑。
延庆公主皱着眉头瞪他:“徐贤,你搞什么?”
徐贤抚了抚自己的手掌,无辜道:“我能搞什么?当然是在为我们陛下着想了,戴着帷帽还那么漂亮的姑娘,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公主看着自己哥哥子息艰难都不担心的吗?”
延庆公主:“人家已经嫁人了,徐贤你再败坏我皇兄的名声我就……”
“嫁人?嫁什么人?她丈夫可是这个刺客的同伙,难道你要她跟着她丈夫去死吗?”徐贤的眼睛明晃晃的,闪着恶意的光。
李巘沉默着拿出剑来。
“护不住那么漂亮的妻子,就不要娶那么漂亮的,明白吗?”徐贤并不畏惧,反而像是好意一般提醒他。
第87章 惊艳一刀(上)
易桢真傻。
她看的小言本子写的宦官都是雨化田的长相、忠犬一般的性格,还有一颗身陷黑暗却念着光明的心。
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到这种指鹿为马、阴阳怪气,满脸写着“我就是王法”的大宦官了。
徐督主您既然拿的是上古电视剧里祸国殃民、霍乱朝纲反派役的宦官剧本,能不能不要长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蛋误导大家。
呜呜呜言情小说里这种脸长得好看的宦官不都和公主谈恋爱去了吗,怎么会有空作威作福强抢民女呢?
易桢不明白自己吃瓜怎么会吃着吃着自己变成瓜。
她都没露脸,难道她头上悬着一个“此人貌美,抢起来很值”的光标吗,为什么大家都要来抢她。
万一她长得丑呢,或者万一她只是会化妆呢。徐宦官您抢她回去讨好那个昏庸的宣王,万一她在宣王床前一卸妆,发现长得和门口的石狮子似的呢,徐宦官您还不得现场发明个火车连夜买站票走。
易桢松开了牵着李巘道长的手,准备也拿出剑来,至少不要拖李巘道长的后腿吧。
她手上有柄神剑。但是这柄神剑绝对不能拿出来,它的知名度太高了,而且已经和姬家绑在一起了,徐贤手下的北镇司本来就是搞情报起家的,不可能认不出来。
那么她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她在这上面对李巘道长说了慌,绝对不能以这种形式被他知道真相。
而且徐贤这种阴阳怪气是非不分的大宦官,谁知道会不会里通外国和轩辕昂有点什么联系,到时候把她的身份泄露出来……嘶,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轩辕昂。
《祸心》原书里,她记得轩辕昂是统一了整个北洲,灭了易桢的母国北幽的。
就算徐贤没有这一层里通外国的身份,他都能当街强抢民女了,再抢一柄神剑也不是做不出来。
眼看他们俩人都那么戒备地盯着自己,徐贤笑了一笑:“不要那么紧张嘛,贵夫人国色天香,难道是第一次被抢吗?”
易桢和李巘同时一愣。
倒……真不是第一次。
徐贤继续说:“天之所命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夫人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自然要往青云之上走,对吧?”
延庆公主被无视得彻底,终于起了脾气,冷声道:“徐督主在内书院倒是念了许多书,不知道是哪一卷圣人经典教导吴督主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
徐贤连忙一脸谦虚:“谬赞谬赞,我也没公主说的那么好。”
喂人家不是在夸奖你啊!
延庆公主继续冷笑:“徐贤,你不要装傻,这皇城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徐贤伸出手去看自己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戒指,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转头去看延庆公主,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一脸无辜:“公主不会生气了吧?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太阴阳怪气了。易桢服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人。
这里本来就离北镇司近,又是徐贤亲自下令,这条街前前后后早就都是北镇司的黑色制服,甚至两边的屋脊上都蹲着人,原本在酒局茶居里消费的人一声都不敢吭。
李巘担心她觉得害怕,左手悄悄去握她的手,想给她一点安慰,结果摸过去发现她手上已经紧紧攥着长剑蓄势待发了,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没法继续去握她执剑的手,悄悄又收回来了。
徐贤看自己把在场唯一一个不能随便杀掉的人气得脸色铁青了之后十分愉快,懒洋洋地朝自己的下属做了个手势:“一群懒骨头,我不明着下令就不会做事了是吗?要我给赏钱才动是吗?”
他这话字面上虽然是在骂人,但是从语气看心情显然不错,还在暗示待会儿事情做好了有赏钱拿。
穿着黑色曳撒控鹤袄的北镇司诸人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的制服款式都是一模一样的,窄袖、两截前襟、下有马面褶,只是花纹有所不同。换言之,在场只有徐贤穿着一身去不了正式场合的便装。
但他才是操控全场的人。
她真讨厌这种指鹿为马、践踏律法、为所欲为的阴阳人。
眼看着刀光剑影在黑色身影的包裹下围上来,易桢脑子只有这句话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