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很不孝,但在沈介心里,的确是二娘更像自己的母亲。
二娘关心他,爱护他,在他犯错的时候,也会教训他。
他知道二娘因着不能生育,一直把他看得很重,生怕母亲哪天就把他抢走了。
所以,他尽量不把从暨阳侯府带回来的东西拿到二娘面前。
对于沈全的到来,暨阳侯夫人有多不满,沈介就有多庆幸。
“全叔,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这句话,他问的很是迫切,迫切地希望沈全说出一个“是”字,他正好借此脱身。
“哼。”不等沈全开口,暨阳侯夫人就满是讥讽地说,“那家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不想我们母子团聚吧了。”
沈介张了张嘴,想说:您口中的“那家里”就是我家。
但暨阳侯的身影已经走到门口了,沈介很果断地闭嘴,当成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等着沈全的说法。
沈全有些畏惧地看了暨阳侯夫人一眼,焦急又小声地对沈介道:“大少爷,六皇子来咱们家里了。”
这话一说出来,包括站在门口的暨阳侯在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什么?”沈介也顾不得高兴有个离开的借口了,急忙朝暨阳侯夫人行礼告退,“母亲,儿子得先回去了。等下次休沐,再来给母亲请安。”
暨阳侯夫人虽然对前夫有怨,但却更怕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忙不迭地催促他:“快,你快去吧,别让六皇子等久了。”
见沈介要走,她又想起了什么,“等一下。”
“母亲?”沈介只好又转回了身,露出不解的神色。
暨阳侯夫人道:“昨庄子上送来了好些鲜果,你带回去一些。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六皇子尝个鲜罢了。”
她是怕沈家没什么好东西,怠慢了六皇子,让儿子跟着吃了挂落。
沈介心头一梗,“不要”二字差点儿就冲口而出了。
但看着母亲担忧又不舍的脸,他到底又忍住了,低下头说:“但凭母亲吩咐。”
在暨阳侯府,夫人云氏就是权威。
侯夫人一声令下,果子很快就收拾出来,给他装在了捧盒里。
沈介再次对母亲行礼,走到门口,又对暨阳侯拱了拱手,头也不抬就走了。
暨阳侯神色不明地目送沈介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来,慢慢走到双手并用,拆解头面的云氏身边。
云氏自然是美貌的,可却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美。
曾经,暨阳侯因她不够亮眼而不喜欢她。如今,他对她不可自拔了,她却已对他死心了。
“你若是想他,就让他来家里住几日好了。”
暨阳侯要帮她取簪子,却被她闪身躲过了。
“不用了,怪不自在的。”
云氏脸上早已没了半点儿笑模样,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套的黄金红宝头面都拆了下来,换上了两个素银簪子。
暨阳侯心头一涩,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都拆下来了?不喜欢这套?是不是金子太重了?改明儿再叫人打一套黄玉的,那个又轻便又好看。”
云氏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用了,黄玉这东西贵重,不是谁都能用的。”
自本朝起,黄玉就是皇室的贡品,一般人家若是没有“御赐”这个招牌,私自用了,便是大不敬。
暨阳侯知晓,云氏之所以这样说,是不将自己当成侯夫人的缘故。
要不然,暨阳侯本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几件黄玉而已,又有什么用不得的?
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心已经苦的麻木了。
可是,每每事到临头,他才猛然惊觉:原来,只要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让自己从天堂跌入地狱,也能让自己从地狱飞升入天堂。
他只能继续装作没有听懂,才能勉强维持这夫妻和睦的表象。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夫人放心,这几块儿鸡油黄是陛下赏的,咱们自用,不犯忌讳。”
云氏猛然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扬声道:“来人,打水。”
不多时,就有两个婢女抬了一盆水进来,拧了手巾,帮她把脸上的水粉胭脂都洗去了。
“我要礼佛了,侯爷请回吧。”
看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暨阳侯嘴里发苦,假装没有听见,柔声道:“再过几日,咱们带着恒儿到庄子里住几日吧,恒儿一直闹着要去呢。”
听他提起小儿子张恒,云氏的神色柔和了一瞬间。
可是很快,她的脸色又冷了下来,隐忍着怒气问道:“恒儿呢?他为什么不来见他哥哥?”
暨阳侯目光闪了闪,笑着说:“昨儿阳儿不是说了吗,今日要带他出去玩儿,他们兄弟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他口中的“阳儿”,便是与前妻的长子张阳。
云氏与这个继子之间一向都是相互客气,她自认也管不着他。
因此,一听说是张阳带着张恒出去了,她纵然恼怒,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越过暨阳侯,自顾自地到佛堂去了。
离开了云氏住的院子,沈介就像是一只被放飞的鸟儿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快。
见他高兴,沈全也高兴,一边小跑着追他,一边笑着说:“大少爷,您慢点儿,老奴追不上了。”
“诶呀全叔,你快点儿吧,家里还有贵客呢。”
沈介转身退着走了几步,看见沈全怀里抱着的捧盒,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又转过身,跑得更快了。
跑的快了,难免就看不好路,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和一个人撞上了。
“哎呀!”沈介被撞得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和他撞到一起的那个人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倒是另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这跋扈的语气他更熟悉。
果然,一抬头,便看见了和他撞到一起的张阳,还有对他横眉怒目的张恒。
沈介没有理会张恒的无礼,满脸歉意地对张阳拱手致歉,“世子,对不住,是我走的太急了。”
张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无妨。”
然后,他就又退了一步,让开了路,“我看沈公子急得很,还是快去吧。”
张恒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沈全手中的捧盒。
霎时间,一股羞愤的情绪涌了上来,脱口而出:”我就知道,你来了就是打秋风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一个哥哥?沈家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吗,三天两头地来拿东西。
沈介一顿,本来是想忍弟弟的无理取闹的。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恰好就瞥见了张阳眼中明晃晃的鄙夷和嘲讽。
他当时就脑子一热,一把夺过捧盒,“啪”地一下就摔在了张恒面前。
“你们侯府的东西金贵,我们这些穷酸也不配享用。”
说完,他拉着沈全就走了。
沈家的马车就在门口等着,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就催促车夫赶紧走。
等在车里的书童见他怒气冲冲的,不禁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回家。”
而张恒已经吓傻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说过这种话,可是沈介都忍了,没有一次和他计较的。
于是,他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一旦今日的事传到了母亲耳中,母亲肯定是要罚他的。
“大哥,怎么办?”他惶恐无措地看向张阳。
张阳蹙着眉头,不赞同地说:“恒儿,他是你的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和他说话?”
“我……我……”张恒满脸懊恼,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张阳叹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已经有人去母亲院子里了。恒儿,你还是想想,怎么与母亲解释吧。”
第57章 吴三儿
摔了暨阳侯府的捧盒, 沈介突然就觉得神清气爽。
就好像,一直以来捆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一下子就被挣断了一样。
他是轻松了, 沈全却吓得直哆嗦。
“少爷,这……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
“那就先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沈介就像是突然摔开窍了一样,从容地吩咐他,“这事你不用管, 等我回去了先告诉二娘,叫二娘给爹说。”
以前是他着相了, 光想着把亲娘给他东西拿回去, 让二娘看见了会难受。却忘了他越是遮遮掩掩的,就越是显得和二娘生分。
二娘在他面前虽然不会露出来, 但背地里肯定更伤心。
沈全一怔,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笑了起来, “行,都听少爷的。”
他是沈家的老人, 从沈愿还是一个一心苦读的地主家的傻儿子的时候,他就是沈愿的书童。
对于沈家的事,他比家里的其他人都清楚。
他看得分明,如今这个夫人, 是真的一心一意跟老爷过日子的, 对少爷也像亲生的一样。
如果不是已经成了暨阳侯夫人的前夫人三天两头地把少爷叫走, 这一家子, 肯定是和和美美的。
但他只是一个下人, 虽然主家对他信任也客气,但主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开口品评。
如今,眼见大少爷是开窍了,他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再提那些扫兴的事儿?
书童年糕不明所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就默默地低下头,没有多嘴。
马车又快又稳,很快就回到了沈家。
沈愿身上的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看见儿子,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恰巧,齐晟也有一样的感觉。
——他是真不想再和沈愿尬聊了。
沈介先是给齐晟请了安,又给余下的人见了礼,这才出言解救了尴尬的现场。
“我家里虽没有宫里的地方大,可也有块儿空地平日里踢球玩儿。殿下要是不介意,咱们去玩儿一会儿?”
那块儿地方是他跟着齐晟之后,沈夫人庄氏让人特意收拾出来的。
不但铺垫的平整,还想法子弄来了一种柔软的草,种了一块儿草皮,就是怕沈介玩儿球儿的时候摔伤了。
听见他的提议,齐晟几乎是立刻起身,“好,咱们这就去吧。”
然后,他一把按住准备跟着起身的醇王,特别贴心地说:“王叔就在这儿和沈大人喝茶说话吧,我和堂兄会注意安全的。”
醇王:“…………”
——诶,不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儿听马屁呀,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但齐晟已经把话说出口了,醇王也不好硬跟着几个小孩子走了,只能独自留下,和沈愿相对尴尬。
沈愿谄笑道:“王爷,下官再给您换杯茶?”
醇王干咳了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边尴尬对尴尬,齐晟几个就快活肆意多了。
沈家的院子小,给沈介踢球的地方也不大,就是靠着院墙的一块儿草坪。
这么大点儿地方,他们人又少,自然是不能正儿八经地踢足球的。
但不能踢足球,却可以玩儿花样蹴鞠。
三人你来我往,一颗皮球抢过来,夺过去,倒也十分畅快。
只见齐晟一个飞踢,皮球腾空而起。待球儿下落,齐晟双臂张开,如大鹏展翅一般平展,一高一低。
然后,足球落下,从他左手背滑下,滚过双肩,落到右手指尖儿。
在将要落地之际,他右脚一抬,正好勾住了。
“好!”
一声喝彩从墙头响起。
齐晟寻声望去,就看见沈介和隔壁那户人家公用的墙头上,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少年皮肤黝黑,却眉眼飞扬,虽然穿着一身打了两个补丁的粗布短褐,却浆洗的极干净。
沈介看了看齐晟,见他并没有动怒的意思,急忙解释道:“六……公子,这是臣邻居家的孩子,平日里也和臣一起玩儿的。”
肉然后,又对那少年喝道:“吴三儿,还不快下来,给贵人请安。”
那副护短的样子,看得齐晟直想笑。
于是,他脚上一勾,便把足球勾起来接到了手里,交给齐河抱着,笑盈盈地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听见“贵人”这俩字儿,明显地懵了一下。
作为沈介的邻居兼少有的玩伴儿,吴三儿是知道沈介去宫里给皇子做伴读的事的,还知道沈介的同窗都是贵人。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能不能沾沾光,见见贵人的金面。却再想不到,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
见他动也不动,就那么发起怔来,沈介有些急了,“吴三儿,你傻愣着干嘛?快下来呀。”
“啊?哦。”
吴三儿懵懵地应了一声,脚下一错,就蹦了下来。
谁也没有看见,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沈介催促道:“快来给六公子请安。”
吴三儿也不知道这个“六公子”是哪个六公子,他这会儿也没心思想这些了。沈介一个指令,他就一个动作。
“小的吴三儿,给六公子请安。”
齐晟一看,觉得这少年的胆子倒是大,竟然不怕见贵人。
“起来吧。我这人不兴这么多礼。”
“诶。”吴三儿响亮地应了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
齐晟想起沈介的话,问吴三儿,“你会玩儿蹴鞠?”
提到“蹴鞠”这俩字,吴三儿眼睛都亮了,颇为自矜地说:“不瞒六公子说,小的自小就爱蹴鞠,这些年也玩儿出了些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