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工刺绣,却善丹青,极爱绘扇面,每每画得清新隽永,意境雅致。此刻但见她去细狼毫,微蘸墨,寥寥数笔,便绘出个池中双鱼的花样,再点缀以水波浮萍,十分幽静淡雅。
数个婢子手中拿着针线围坐在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解闷。
其中一个手里打着络子,絮絮的说着幼时的家事:“当年有洪涝,我父母皆饿死了,留我一个投去伯父家中,无奈伯父亦家贫,将来还得留着余财给堂弟娶亲,只好将我卖做奴婢……”
如今世道艰难,这小婢身世原也常见,接下来左不过是感慨卖了个好人家,遇上好主人罢了。阿姝本听得多了,今日却忽然留了心,握在手中的细狼毫也顿住了,好好一幅扇面,生生多了个米粒大小的污渍,格外扎眼。
她却全不在乎,握着笔一时出了神。
破奴的影子陡然出现在脑中。
这孩子,可不正是丧父后,便投靠叔父吗?她隐约想起,前世曾偶有耳闻,刘徇膝下无子,因恐后继无人,遂立刘徜遗孤为王太子。
而后刘徇又攻入长安,只怕于她身故后便要登基称帝,到时,刘徜之子岂非要为太子?
前世的刘徇并非始终孑然一身,出刘徜孝期后,仿佛也有成婚,却始终未有子女。而樊夫人,自丧夫后便寡居,竟也再未改嫁。
阿姝说不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秘之事,更不敢断定樊夫人为人到底如何,可樊氏一门没落无亲族,而刘徇声名鹊起,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她的确该多些警惕。
……
却说刘徇这两日,已将信都诸事渐熟悉。
为保此地安宁,原陈温手下大小官吏,他一个也未动,而信都日常政务,也仍交陈温,原信都都尉,也仍掌郡内城防治安,他自己所领的万余人,则只作常备军。
至于当地豪强大族,他也一律未动其土地人口,一切照旧。有不少大族欲送财帛美婢,他一概谢绝,只偶尔将他们所捐之粮充作军粮,送入营中与士卒共食。
如此数日,原本对陈温突然投效颇有微词的数个官吏,也渐放下心来,仍安守本位,各司其职。
眼见时机成熟,他遂派出数百人,往真定国方向去,将“萧王已入冀州,以信都为据”的消息扩散而出,引同为宗室的真定王前来。
待一切部署好,自城外归去时,又已近人定。
刘徇匆匆赶回屋中,阿姝正半倚在榻上,美眸微阖,睡得舒坦。
她难得一身瑰丽的烟霞色外袍,腰间松松的系着腰带,宽大的衣袖与裙裾铺展开来,衬得人格外娇小玲珑。她一手堪堪握着把帛面团扇,恰搁在脸颊旁,遮住半张脸,仿佛是为了挡住昏黄的烛光。
这姑娘,似乎常常等着他,便睡去了。
他抬头仰望,月上中天,的确晚了些,难为她日日苦等。
门外的婢子要出声提醒她,他只挥手制止,下意识放轻脚步入内。
靠近些,他才看清她手中那面团扇,绘得精致。他不由在榻边蹲下|身,自她手中抽出团扇,细细端详,只见流水浮萍,双鱼灵动,颇有黄老高妙之境,只是其中一尾鱼的鱼目处,仿佛因下笔过重,有些瑕疵。
没了扇面遮挡,烛光直照双目,阿姝被这忽然的光线刺醒,一手掩目,一手撑起身子,恢复清明后,才见刘徇已归来,正若有所思盯着她新绘的扇面。
不知为何,她想起鱼目处的瑕疵,竟觉有些羞赧,伸手便将扇子夺过,不教他瞧。
刘徇见她这模样,不禁微笑,轻声赞了句:“绘得甚好。”
阿姝听着他温柔和煦,醇厚如酒的嗓音,脸颊倏然红了。她在绘画上的确有几分自信,此刻听了夸奖,心底溢出几分喜悦与得意,却不得表露,只能拼命克制着上扬的唇角,故意挺直腰背,作谦虚状道:“大王谬赞,那鱼目处,我便没画好。”
她说话时,紧抿着唇,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一双盈盈眼眸,却时不时偷觑他反应,仿佛生怕他真的赞同自己。
刘徇忽然起了坏心思,故意顺着她话道:“确然,鱼目有瑕。”他余光瞥见她忽然垮下的面颊,再也忍不住笑意,伸手抚了抚她乌发,补充道,“但瑕不掩瑜,你的画的确甚妙,至少,比绣工好上许多。”
阿姝掩饰不住的得意再度被他最后一句话击垮,不由瞪着一双美目,略带不满的望着他。
这人,当真非要揭她的短不成?
许是笑够了,刘徇忽然收敛笑意,正色道:“赵姬,替我绣个香囊吧。”
“大王?”阿姝实在疑惑,为何他才嘲她绣工不佳,转眼便要她绣香囊?这不是为难她吗?况且,他似乎也从无佩香囊的习惯。
刘徇却已然起身,不待她动手,自己将外袍初下,递给婢子,转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嘱咐:“不许假他人之手,须得你亲手绣的,过几日我就要。”
说罢,便自往浴房去了。
这却苦了阿姝。从前在家时,她便不喜刺绣,每每跟着阿嫂一同做绣品,皆是半途而废,从没做出过一个像样的香囊,如今着实有些为难。
她别扭半晌,直至灭灯后,摸着黑爬上床铺,仍是不甘心的再问:“大王,要不,还是别做香囊了,换个旁的吧?”
刘徇双目紧闭,仿佛没听见似的侧过身背对着她。
阿姝透过黑暗瞪着他的背影,实在无法,只得也赌气似的背过身。
……
第二日一早,刘徇临去前,也不忘嘱咐:“赵姬,别忘了绣香囊。”
阿姝愁眉苦脸,宫中事宜一完毕,便取了丝绸针线等摆在案几上,苦思冥想着要如何动手。可这一瞧,便是许久,久到雀儿都看不下去,她仍是没动手。
周遭有数个婢子七嘴八舌的替她出主意,又翻箱倒柜的寻出不少现成的花样给她照着绣。
可她一阵穿针引线,上下翻飞,架势上倒是足了,绣出的花样却惨不忍睹,若没有原物在,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绣的是什么。
明明是一双善绘的巧手,怎么偏偏拿不了针线?
她望着眼前已然满是瑕疵的碎布,不由泄气。
雀儿小心翼翼提议:“阿姝,可需我替你绣一个?”
阿姝想也不想便摇头:“不不,他——大王说不可假他人之手。”
眼看这一日毫无进展,她在榻上有些萎顿,只得先往樊夫人处问安。
樊夫人非母,阿姝不需每日里晨昏定省,可她总怕落人口实,尤其对樊夫人,既有愧,又提防,每日一次问安总是少不了的。
行至樊夫人屋外时,阿姝便已闻到阵阵熏香。她对此物不甚喜爱,尤其因身子敏感,若熏香浓郁,会令她涕泪咳嗽不止。这两日看来,樊夫人却是极爱香的。
她只得忍着鼻间的刺痒,微微屏息。
幸而二人不甚熟悉,说不了数句话,打个照面,以礼相待,便算了事。
阿姝退下后,便与雀儿二个回屋。才行到拐角处,却忽有个莽撞身影,一头撞入她怀中,将她撞得胸口发疼,一个趔趄,倒退数步,差点摔倒。
雀儿惊叫一声,慌忙伸手扶住,张口便要喝骂:“是哪个——”
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叔妹?”阿姝稳住身形,诧异的望着眼前面色青红,慌张狼狈的女子。不是刘昭,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柚子酱喵 2瓶
第21章 禁足
刘昭一身外出的襦裙,裙摆处隐约有几片尘土脏污处。她行色匆匆,仿佛是刚从宫外归来,瞧这幅被人抓了现形的模样,应当是瞒着众人溜出去了。
旁人尚未说话,她已先声夺人,张口喝道:“别唤我叔妹,我可不认你这个嫂子!”
阿姝被她一阵抢白,下意识的瞧瞧左右。此刻身边既无樊夫人,更无刘徇,只怕无人能镇得住这小祖宗。她只得故作严肃的瞪着刘昭,也不理会她语中的不敬,拿出嫂子的架势,努力的挺直腰背,冲她点头致意,便要离开。
刘昭提着裙摆恨恨跺脚,仿佛气不过阿姝没被自己惹恼,竟不甘心的冲上前拦路道:“你别得意,用不了几天,阿兄定会休了你的!”
说罢,她示威似的冷哼一声,洋洋得意的等着看笑话。
阿姝望着眼前这个只高到自己下颚处的小姑娘,眼神倔强而乖张,连梳在脑后的垂髻,也仿佛十分不顺溜,漏出几缕稀碎发丝,明明一张秀丽的脸蛋,偏生被这副表情破坏。
她不知刘昭此话何意,直觉应当是在外听了什么风声,拿回家来膈应她。
只是,刘昭实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无理无度,须知她这个嫂子,也并非那样好欺负。
“叔妹,天色已晚,快些回去吧,莫叫大王知晓你偷出信宫。”她笃定刘昭出宫一事,定是瞒着刘徇,不愿教他知晓的。
“你——你敢!”果然,刘昭面色立刻变了,方才的心虚掩饰不住的浮出。她咬牙又瞪一眼阿姝,又小心左右四顾,见无旁人,方匆匆离去。
雀儿望着冲刘昭仓惶远去的背影,感到十分解气:“王妹的确该受些教训,才知何为尊长。”
阿姝摇头:“我不过吓唬她罢了,真闹起来,大王还指不定帮谁呢。”她有自知之明,不讨喜的妻子,与心肝似的妹妹,在刘徇心中孰轻孰重?
不过,方才刘昭的话,她到底留心了,回屋后思忖片刻,便暗派自邯郸随从而来的数名赵氏家仆,这几日留心城中流言。
刘昭出宫一事,刘徇到底从别处听说了。
傍晚,他难得归来得早,却面色不愉,才入屋中,未同阿姝说话,便先寻了二个健妇将刘昭带来,当头便是冷冷质问:“阿昭,今日你行了什么错事,可还记得?”
刘昭早已换下方才那身脏污的儒裙,一听兄长这话,下意识颤了颤,扭绞着裙摆,低头心虚道:“没——今日没做什么……”
刘徇无奈的揉揉眉心,饶是他一贯的好脾气,此刻也不能再纵容,遂放下胸中怒意,坐回榻上,抚额道:“今日谢进府中,有贼人闯入,后院马棚遭毁,惊马奔出,踢伤了数个仆役。”
今日若非郭瞿处理得宜,寻了人了顶罪,又主动替谢进修缮,塞了许多好处,只怕谢进头一个便会与他这个萧王过不去。
阿姝吃了一惊,赶紧朝刘昭看去。方才只道她偷溜出宫,不过是年幼贪玩,哪知会出这样的事?谢进如今是监军,于这信都城,便是来自长安的耳目,此时轻易招惹,岂非给刘徇徒增祸事?
刘昭眼里闪过片刻得意,低声嘟囔道:“活该!”转眼又蔫下,心知兄长已知自己闯下的祸事,小心翼翼凑过去,看着兄长,撒娇道,“阿兄,我知错了,我——实在是恨他,他从前那样害过长兄!”
她说话时,眼泪便忍不住渗出,鼻音也渐浓,少了乖戾,多了楚楚,瞧得人心酸。
刘徇低叹一声,无奈道:“阿昭,我知道你记挂着长兄,想替他报仇出气,可你尚小,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你这样意气用事,不但伤不着旁人分毫,反倒令咱们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刘昭望着语重心长的刘徇,眼中有一瞬松动,然而眼波流转间,忽然瞥见一旁仍立着的阿姝,那一抹松动登时土崩瓦解,少女的叛逆乖戾再度浮现。
她仿佛想起许多往事,与刘徇有三分相似的眼眸里凝聚起泪意:“阿兄,为何你这样软弱?若换做长兄,此刻定不会这样憋屈!若不这样软弱,他兴许……根本不会那样惨死!”
说罢,她以袖掩面,匆匆奔出。临去前,经过呆若木鸡的阿姝时,仍不忘满是忌恨的瞪一眼,仿佛认定了,此事便是阿姝多嘴,捅到了刘徇跟前。
天色渐暗,屋中尚未点上烛火,朦胧暮色间,刘徇一言不发坐在榻上,以手抚额,微微佝偻的脊背显出几分无奈与伤痛,瞧得人眼眶发酸。
被亲妹妹这样指责,他心里大约十分不好受。
阿姝恍惚想起大半年前,曾与兄长针锋相对的自己,也是这般蛮不讲理,什么劝解也听不进去,引得多年感情的至亲渐远。
当时,阿兄大约也曾如刘徇这般,独自枯坐,落寞寡欢吧。
她心里生出许多恻隐,凝望片刻,也不点灯,只悄声靠近,在他身边坐下,犹豫着伸出一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令刘徇微微动了动。半晌,他才颓然抬头,望着屋外的暮色,声音极低道:“长兄故去,我比谁都痛。”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素日里谈笑风生,决胜千里的绝佳风度?
阿姝鼻尖暮然一酸,眨去眼前两片朦胧,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吐出句“对不住”。
刘徇自嘲的笑了声,摇头道:“我只恨我自己。”
二人静默许久,直至屋中已尽被黑暗笼罩。
屋外候着的婢子犹疑着入内,将烛台一一点亮,瞥一眼二人相连的手,又乖觉退出。
室内重又亮起,阿姝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刘徇竟不知何时已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掌中,此刻那只大掌间的阵阵暖意,正慢慢渗透她的肌肤。
刘徇此刻双眸也已恢复清明,循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向交握的双手,不由也愣住了。
成婚那日,他也曾牵过她的手,只是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才觉她的手原来这样小这样软,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葱白细嫩的指尖轻顶在他掌心,一时间竟令他手心异常的热起来。
这一阵燥热几乎是瞬间,便自他掌心蔓延,渐至心口,下腹,须臾间,连耳根都有些泛红。
方才惆怅忧伤的情绪此刻荡然无存,他生怕被发现异样,只得若无其事的轻咳两声,装作不经意的将手收回。
他不愿转头望她,目光四下游移,最终外袍也不脱,径直去了浴房。
……
第二日一早,刘徇临走前,思量再三,终是派了七八个妇人,每日里寸步不离的跟着刘昭,再不许她私自出行。
刘昭自是千百个不愿,寻樊夫人好一阵哭诉:“阿嫂,阿兄他……他怎么如今待我这般严苛?实在令我伤心……”
樊夫人面色泛白,似乎已被她不依不饶的诉苦折腾得累了,却强撑着倚在靠枕上,摇头道:“谁要你闯下这样的祸?仲渊自然要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