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武帝迁各地豪强大族至茂陵邑时,都轻易未敢动赵氏,更况乎如今一空有名位,实无半点权柄的章太后?
只不料,素来柔顺的阿姝,竟不顾他劝阻,执意要往长安去。
一个不愿妹妹亲近太后,一个则秉着少女对母亲的渴望,丝毫不肯让步,从未红过脸的兄妹二个针锋相对,相持整整一月,最终赵祐妥协,于大半个月前,默默收拾,带着妹妹启程。
只是,妥协归妥协,兄妹间十多年的情分,却渐生隔阂。
阿姝头一次倔强至斯,半句软话不说,而赵祐左右等不到妹妹道歉,便始终僵着,即便前两日来探病,也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两个月来,邓婉也曾两头劝了数次,却总无甚作用,今日阿姝主动提起,她方又唠叨两句,原以为得不到应答,却不想低眉垂首的阿姝忽而道:“我晓得,阿嫂,明日我便同阿兄道歉,不辜负他一片心。”
邓婉又惊又喜,一面替她规整床铺,令她躺回被窝,一面轻拍被面,一面忍着泪轻声道:“好孩子,不枉你阿兄连日奔走。睡吧,明日若见你憔悴,他定要心疼。”
阿姝阖眼转身,背对着邓婉,佯装入睡,眼角却悄然滚下泪珠。
兄长疼她爱她,她如何不知?
从前糊涂,一厢情愿的以为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当年抛下她只是为势所迫,直到这几日,那些预示着后事的联翩梦境,终于让她看清孰善孰恶。
梦里,正因轻信太后,方造成她与家人日后的凄惨下场。
她既得窥天机,哪里还能任由命运摆布?
这一世,必要保家人平安。
……
第二日一早,阿姝便至赵祐屋外,正欲抬手敲门,却听屋里传来他与人交谈之声:“……中使这是何意?吾妹尚小,初次离家,更有声名在外,如今这世道,我怎敢令她独入长安?”
阿姝貌美,自小便有声名,河北民间传言:“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这姜郎,乃南阳姜氏子弟姜瑜,而赵姬,说的便是阿姝。
盛名在外,难保无人觊觎,因此这些年来,赵家都对她甚是保护。
另一道男声笑呵呵道:“赵公何出此言?赵姬之名,太后早知,不会令姬独往,既允了县君之名,自会按制派侍卫仆从来迎,公不必忧虑。”
此人乃黄门侍郎冯延,奉章太后命,前来劝赵祐夫妇暂居长安城外茂陵邑,由赵姬一人随宫中常侍入见太后。
“况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赵公还是不要牵涉为好。”
赵祐原欲辩驳,闻言却静了。
的确,如今的长安城,正是风云变幻之时。
……
刘汉一朝二百余年间,国祚隆盛,传至成帝时,却颓相初现。
成帝贪酒肉美色,怠朝政民生,后又有旱涝饥荒,天灾不断,引外戚乱政,流寇四起,江河日下。直至其骤然驾崩,无嗣继位,时为梁王的顺康帝刘宽,便是趁此时机,以兴复汉室为名起兵,一路收编各地流民,在耿允等人的支持下,攻入长安,登上帝位。
此事至今不过五年。
这五年间,民间仍是叛乱骚动不断,各方势力割据混杂,朝中则历刘宽薨逝,刘显继位,耿允弄权,着实变幻莫测。
数日前,长安城中更是发生了件大事。
太后与少帝,趁大会诸将之际,命人灌醉大司徒刘徜,引其于殿上出言不逊,表谋反之意,被当众诛杀,悬尸于城门示众!
须知大司徒刘徜乃顺康帝之同宗子侄,更是肱骨大臣,为人行事磊落,功劳赫赫,其弟刘徇更是刚刚取得昆阳大捷,不但力克敌军十万众,更生擒颍川郡守,兄弟二人正声望日高,可比肩耿允,引其嫉恨。
章太后母子与刘徜素无积怨,此举显然是为依附耿允。
目下,耿允正忙肃清敢替刘徜说话之人,长安城里形势剑拔弩张。
……
冯廷见赵祐沉吟不语,还待再劝,却忽听屋门被人自外推开,一道清亮女声传来:“中使,长安城既不太平,何不令太后出城来?”
屋内二人循声望去,但见门口立着一婷婷少女,身披青紫曲裾深衣,头梳寻常垂髻,晨光下,眉目朦胧如画,甚是动人,正是在外听了片刻的阿姝。
她面上带笑,语调却不甚恭顺,莹亮眼眸望去,闪着居高临下的光芒,原本娇柔温顺的模样,无端显出几分矜贵跋扈。
冯廷一愣,一双细长眼上下打量阿姝,仿似评估,惊艳之色一闪过后,方换上谄媚笑脸道:“这便是赵姬吧?果不负盛名。”他上前微躬身低叹道,“姬有所不知,如今太后与陛下受制颇多,行动不便,原不该此时请姬入长安,实是太后想念得紧,只恐时日无多,才不得不令姬远来,慈母之爱子心切,盼姬体谅。”
一番话仿佛情真意切,听得阿姝眸光闪烁,晦暗不明。
章后派冯廷前来之意,她一清二楚。章后料她天真单纯,不识人心,而兄长赵祐却非可随意摆布之人,这便令冯廷设法将赵祐等拦在城外,只引她一人入城,方便行事。
梦境中,一心企盼母亲的她,便是听信了冯廷这番话,执意将兄嫂及一干家仆留于城外驿站,飞蛾扑火般独自入城。
当夜,章后搂着她又是一番哭诉,哭得她又信了这对母子的身不由己,处境艰难,及至被送入大司马府,仍自欺欺人的替这对母子寻借口。
此刻想来,愚不可及。
赵祐见阿姝不语,只恐她轻信冯廷,正要开口推脱,却瞧她收敛笑意,昂首横眉道:“太后与陛下不易,难道我自邯郸跋涉而来便易?我于邯郸十余年,无母何恃?阿兄护我多年,此番太后许我县君之位,我怎可独享荣华?必得令兄嫂同往,方不负多年养育恩情。中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若太后问起,只管照实回复便是。”
冯廷却是吃了一惊,原本谄媚的模样登时有些挂不住。她话里话外,除对赵祐的回护外,竟满是对太后生而未养的怨怼!
可先前派来的内侍,分明道这赵姬天真纯善,稍一劝解,便对太后满是孺慕之情,怎今他一见,却只觉其盛气凌人,对太后全无感激企盼?
他一时面子挂不住,脸色稍冷道:“既如此,仆便回禀太后。”说罢,拂袖而去。
屋内只余兄妹二人,赵祐只觉心绪复杂,百感交集:“阿姝,你方才为何——”
妹妹一向品性柔嘉,待人接物从未如方才般不假辞色,居高临下,着实反常。
可一想到已经整整两月未主动同他说过话的妹妹,竟在外人面前直言对他的信任与感激,他又忍不住感慨激动。
阿姝卸去刻意伪装的骄矜,回复往日柔嘉之态,冲赵祐认真道:“阿兄,我所言,句句真心。过去我不懂事,瞧不见你的良苦用心,是我错了。阿兄,请原谅阿姝。”
赵祐愣住,随即眼眶微红,轻抚她发道:“阿兄从未怪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想要天上的星辰,阿兄也拼了命替你摘来。”
阿姝鼻间一酸,不禁潸然泪下。
梦中,兄长因她嫁耿允,便将赵氏自邯郸举家迁至茂陵邑,与大司马府比邻,只为替她撑腰;而后,又为了她,在长安危在旦夕时,亲自领数千家仆游侠上阵拼杀,最终惨死。
她用力摇头道:“我不要星辰,更不要阿兄拼命。”
“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兄阿嫂待我更好的人了,长安城,我不去了。”
第3章 求娶
赵祐只当她一时冲动,遂笑道:“勿说傻话,长安已近,你奉召入宫,怎能说变就变?若是顾及阿兄,大可不必。到底是至亲的骨肉,阿兄怎可强阻?知你心里记挂着家中便足了。”
阿姝却仍是摇头,正色道:“阿兄,我非戏言。从前我不知,只当太后是真心念我。可这几日病着,想了许多才明白。她若当真舔犊情深,怎会这样多年不曾有信?更遑论,在这般形势下,还令我跋涉而来。听闻朝堂上,大司马独揽大权,太后与陛下处境艰难,我恐她要我前来,乃另有打算。”
赵祐望着眼前不过数日,却仿佛长大了许多的妹妹,片刻方叹道:“阿姝果然懂事了,阿兄甚欣慰。”
他如何不知章后心思不纯?单瞧这短短五年时间,能自小小梁王妾室一跃成为太后,便绝非等闲良善之辈。
只是过去顾念阿姝单纯,他不愿同她细说详谈,唯恐她难堪失落,继而更固执的不愿相信。他别无他法,只得以赵氏日后的效忠为筹码,去信长乐宫,请太后允阿姝县君之位,保她日后在遍地王侯的长安有所倚仗。
“莫怕,凡事有阿兄在。太后已允封你为县君,便如武帝时的修成君一般,无人敢欺你。你若不喜长安,只去见一面,咱们便立刻回邯郸。”
他不愿妹妹留下遗憾,却不知“县君”二字,又令阿姝心底微动。
太后狡诈,这所谓允诺,并无明文,旁人更不知,日后自然兑现不得。
只是阿兄为人素正派,当年章后离赵氏时,他尚年幼,不知其心肠之冷硬,心思之狡诈,这才信了。
况天子之家,当一言九鼎,谁能料章后出尔反尔?
“阿兄,太后既要这般大费周章将我引来,必不会轻易便放我走,须得有个法子,令她主动放弃我才好。”阿姝沉吟道。
她不能透露自己知后事,只可旁敲侧击。
“阿兄,你曾说,当年她离开咱们赵家,乃是因谶纬之言?”
赵祐点头:“不错,如今巫蛊谶纬盛行,章氏一门皆笃信之。”他忽而眉心一动,“你是说——可如此一来,于你有损声名,日后嫁娶恐受阻。”
阿姝只笑问:“阿兄信吗?”
“谶纬之说,初时或许尚有依据,如今却多为小人用以对权贵趋炎附势,我自是不信的。”赵祐说得斩钉截铁。
“有人信,便有人不信。阿姝日后若要嫁人,定也嫁个如阿兄这般清明之人。”
无论如何,她觉不愿再成为章后与少帝手中的棋子,任人摆布。
赵祐踌躇片刻,忽下定决心道:“也罢,天家之事,的确不该沾染。横竖有我赵祐在,日后也无人敢欺我家阿姝。”
……
却说那冯廷自驿站愤而离去,不过片刻,仍觉不妥,遂又半道折返,于邑中一寻常民居借宿,悄然唤出一先前便派出,随赵氏一同自邯郸往长安的小黄门,细细交代一番。
那小黄门领命回驿站,便时不时寻机会,于各处仔细探听,终于在当夜夜深人静时,在赵祐与邓婉屋外墙角处,听到夫妻二人密谈。
“……阿姝这命格,如何是好?”邓婉语中甚是担忧,“与帝星相克,若生在民间,自无事,偏太后非要她入宫。夫君,不若咱们便去信,同太后说实话,否则日后若教人发现,于赵氏不利呀!”
只听赵祐来回踱步,片刻方沉声道:“不妥,谶语一说,原也做不得数。我好容易替阿姝谋得县君之名,岂可轻易放弃?况阿姝的确为太后亲女,若当真能如昔日之修成君一般,我赵氏兴许也能跟着恢复百年荣光。”
二人又是絮絮一阵,墙角处的小黄门大吃一惊,忙暗暗记在心中,连夜奔赴冯廷处,一一复述。
冯廷原便因赵氏兄妹言语态度间的轻慢而不满,闻言当下大怒:“如此大事,他赵氏竟敢隐瞒不报!敢算计到太后与天子头上,我必得好生同太后与陛下说道!”
言罢,第二日清早,便快马加鞭奔赴长安,入长乐宫面见太后,将此事添油加醋说道一番。
章后起先将信将疑,并不言语。
先前,刘徜之所以引耿允忌惮,盖因其曾当众指责耿允擅杀太子,又挟少帝,令诸侯,可谓居心叵测,有负先帝嘱托。
章后生恐耿允因此而怀疑她母子二人与刘徜兄弟有勾结,这才慌忙设计,杀害刘徜,随即又投其所好,欲使一出美人计,引亲女赵姬入长安,送予耿允,以表依附之意。
她事先早已探听,赵姬貌美柔顺,行止得宜,十分堪用,怎冯廷所言,却与先前所闻大相径庭?
然冯廷跟随章后日久,深知其脾性,他打定主意要抹黑赵氏兄妹,便又将赵祐夫妻密谈之事一一道出。
果然,章后闻言又惊又怒,拍案道:“好个赵祐,如此贪慕权位!与帝星相克者,绝不容留长安!”
她骤然自塌上起身,来回踱步,复又犹豫不决:“可她声名在外,如今朝野都知是我召她前来,耿允只怕更是早有盘算……”
耿允素好貌美柔顺之女子,此番定早知她打算,若突然令赵姬返,大约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冯廷凑近,低声谄笑道:“太后,赵姬克帝星,不宜久居长安,若有悠悠众口,安敢僭越?况,大司马也是信谶纬之学的。”
章后眼神一闪,心下了然。
时巫蛊谶纬风行,凡身居高位者,十有□□皆信几分,譬如她当年,便是因一相士言其“有大贵之相,将诞天子”,才自邯郸赵氏奔逃,入梁王府。
如今,一语成谶。
而耿允目下仍只奉天子令诸侯,若赵姬克帝星,他忌惮悠悠众口,自然不敢强取豪夺。
只是,如此一来,她这世间难得的貌美女儿,岂非毫无用处?
她回到坐上,抚过案上帛画,薄薄的帛上绘了个二八年华的女子,玉面生辉,眉目娇艳,身姿楚楚,令人既羡且妒,正是赵姬之像。
章后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命运,同是生而貌美,她出生时已家道中落,挣扎二十余载,方得如今地位,可这个女儿,却只因生于邯郸赵氏,便自小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不甘、嫉妒、失落,自她眼中一一闪过。
当年,赵氏一门,对她与母亲百般羞辱,令他们于邯郸再无立足之地,着实可恨。
冯廷数度察言观色,趁其犹疑之际,意味深长道:“如今太后须忧虑的,除大司马外,尚有另一位。”
章后一凛,是了,耿允权势滔天,到底是异姓,而刘徜之弟刘徇,却同是刘姓宗亲,在如今这以“匡复刘汉”为名的大势之下,未尝没有威胁。
……
却说城外驿站,阿姝等待数日,终于如所料一般,章后再未派人来问,而外头却流言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