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虽奉陛下诏,然陛下年少,不涉朝事,定是章后与大司马之意。
  新婚第二日一早,便被召入宫,阿姝有预感,定是要令他往河北去了。
  若换做平日,以刘徇为人,定会立刻出府入宫,不敢有片刻怠慢。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只道一声“知道了”,便示意仆从下去,继而不紧不慢的用朝食。
  饭食素淡,胡饼并豆羹,再配上两碟笋菹等腌菜,与寻常王侯之家的钟鸣鼎食截然不同。而刘徇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丝不苟,仿佛在用世间少有的珍馐美味。及至用尽,他仍不离席,只耐心的等阿姝。
  阿姝生在世家大族,平日惯了精吞细咽,今日忽有人在侧望她,倒令她浑身不自在,赶紧多吞了两口,却一时不察,噎在喉间,将脸憋得通红。
  刘徇瞧她脸颊涨红,双目水汪汪,可怜又委屈的模样,终是露出一分真心的笑,随手替她倒了杯浆递过。
  阿姝羞赧接过饮尽,好容易平复下呼吸,只垂首匆匆用完,不敢再直视他。
  他只一副好脾气的体贴模样,耐心的问:“朝食可用得惯?我家素来简朴,只不知你于邯郸时如何。”
  周遭仆婢屏息凝神,只觉萧王真如谦谦君子,和气体贴,待新妇无微不至,羡煞旁人。
  阿姝僵直着身板,心中腹诽,若当真关心她是否习惯,何不用饭前便问?然她面上仍打起精神笑应:“一切都好。大王,日渐高,陛下还有召,还是早些去吧。”
  这是忍不住,要下逐客令了。
  刘徇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施施然起身,临行前,仍不忘嘱咐:“我亲属尚在东郡,家中暂无亲长需服侍,姬于府中自便,就当是在邯郸家中。”说罢,披衣而去。
  阿姝只觉浑身战栗,即便早知他为人,今日仍不绝要感叹——这人也忒能忍了!往后每日对着这笑面虎,她该如何是好?
  待人离去,雀儿小心翼翼凑近:“阿姝,方才萧王那样体贴于你,想来昨夜应当一切都好吧?”她终是不能忘昨夜出屋前,萧王不假辞色的模样。可今日再见,又觉判若两人,想来昨夜只是她错觉?
  阿姝苦笑:“你又被他骗了。他哪里体贴?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膈应我。”他夜里关起门来,对她冷淡至极,可一到旁人面前,又变得一副体贴入微,宠爱备至的模样,岂非令他有苦说不出?
  雀儿仍是不解,却打心眼儿里信阿姝的话:“若真是这样,我得赶紧同公子说去。”
  出嫁前,赵祐对雀儿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妹妹受一星半点委屈,必得立刻禀告于他。
  阿姝忙阻止她:“别去,他也没拿我怎样,若是日日这般,也称得上相敬如宾,没什么不好,不用给阿兄添堵。”
  雀儿鼓着圆脸,一面是阿姝的意思,一面是公子的嘱托,她犹豫再三,终点头道:“也罢,先不告诉公子,若萧王日后真的对阿姝不好,我定要回去,让公子将阿姝接回家!”
  她说得信誓旦旦,瞧得阿姝直觉可爱,忍不住笑道:“别忙这个,不出几日,咱们便要离开长安,往河北去了,赶紧去收拾行囊吧!”
  ……
  却说未央宫前殿,章后与少帝升高座,下首不过两步处,便设一坐塌,上坐一年过而立,未至不惑的男子,面阔体遒,头戴鶡冠,赤袍黑裳,气势压人,正是代陛下执掌朝政的大司马耿允。
  刘徇入行拜礼,一味的低眉敛目,不见错处。
  章后与耿允皆细细观察他情状,然皆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方泄气的令他起身赐座。
  章后佯作关心状道:“昨日才新婚,今日便令萧王前来,实是想致歉。我那女儿生在民间,又是赵氏独女,素不懂规矩,若性急冒犯,请萧王海涵。”
  她昨日听彭胜来报,言刘徇甚悦新妇,总还觉不信,赵姬不可近皇宫,便一早将刘徇召来一探究竟。
  刘徇忙摇头,腼腆笑道:“太后何出此言?赵姬不但貌美,且性情柔和,实乃臣心中佳妇。”
  耿允闻言,不顾殿上礼仪,抚掌大笑:“不错,看来此妇甚合仲渊心意,能令仲渊忘乎所以。太后这一女,未嫁错人。”
  他自座上步下,轻拍刘徇肩,意味深长道,“太后只此一女,日夜牵挂,你必得厚待之,方不辜负陛下与太后对你的一片信任。”
  刘徇立即作诚惶诚恐状,离座躬身道:“臣谨记大司马劝告,必不敢忘。”他红着脸羞赧道,“即便大司马不言,得妇若此,徇哪还有不珍重的道理?”
  耿允不由瞥一眼章后,眼神交换后,忽而转身道:“此话当真?为何我听闻,仲渊私下竟为兄戴孝,婚仪上都不曾脱下孝服?婚仪乃大喜之事,怎可沾大丧?这难道不是对太后与陛下的大不敬?”
  刘徇闻言,眸光遽然冷下。
  ……
  大司徒府中,阿姝指挥众婢忙碌近二三个时辰,方将大半物件收拾妥当,只待定下离去之日,便能迅速收尾上路。
  正当她回屋倚榻暂歇,任数婢将她搁在门边晾晒的简册书卷等物一一收拢时,却互听外人报:“大王归来。”
  她一下自榻上坐起,挺直腰背,方要迎上前,便见刘徇已然快步入内,面上明明无甚表情,却无端透出半分烦躁。
  周遭仍有婢子忙碌,他揉揉眉心,挥手道:“都别忙了,退下。”
  众人依言而退,室内恢复寂静。
  阿姝只觉浑身不自在,亦不敢主动替他更衣盥洗,只好靠近些,倒了一杯酪浆递过。
  刘徇径直坐下,接过饮了数口,才突然开口道:“我不日出河北,此去艰险,不宜带你同行。你既是太后之女,好不容易入长安得见生母,没道理教你们骨肉分离,你便留在此处吧。”
  阿姝浑身一震,倏然抬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大王——妾愿随大王同行。”
  与兄嫂离开长安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盼望的事,若说变就变,先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刘徇面无表情望她,冷冷道:“此乃大司马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晚了,写着写着睡着了,现在补上
 
 
第7章 虚实
  耿允的意思?怎会?
  阿姝猝然呆住,惊疑不定。她费尽心力,这一世总算没重蹈覆辙嫁给耿允,只盼能保自己与兄嫂安生,怎能此时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飞快的思考。
  先前因章后放出她克帝星的谣言,耿允已然收了对她的心思,主动将她嫁给刘徇。且昨日婚仪,他也并未露面,她与他可算素不相识,今日既说出要将她留在长安这样的话,便应当与她并无干系,全是用来试探刘徇真假而已。
  思及此,她渐渐沉下心,不复慌乱,眸光清明。
  既然只是试探,此时她的去留,便全取决于刘徇的态度。
  她遂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自塌上起,阖门后至墙边取来一不大不小的漆盒搁在案上,跪坐下郑重郑重打开,递到他面前,道:“大王请看。”
  刘徇挑眉,打量她一眼,方低眸望去。
  那漆盒里,只整整齐齐叠着件洗净的赤色青缘金绣云纹袍服,再无旁物。
  他眼神一闪,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攥紧双拳,额角青筋跳动,仿佛在努力克制心中的痛与恨。
  那件袍服,正是他兄长刘徜之物,寻常入宫觐见、朝会时,时常穿,想来,当是那日在未央宫被杀时所穿之袍。
  “兄长遗物,你从何得来?”好半晌,他才艰涩开口。
  阿姝拜道:“大王赎罪,妾自作主张,一月前派人悄然替兄长收尸入殓,目下已出长安数日,应当在往东郡的路上了。”
  刘徇此刻再无半点人前的良善,双眸眯起,带着凌厉的审视,直至注视着她双眸,问:“你为何替兄长收尸?是太后让你做的?”
  当日兄长尸体被悬城门示众,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他始终迫于局势,非但不能表露出半点仇恨,便是在兄长被抛尸荒野后,连派人前去收尸入殓,令他魂归故里都做不到。
  他日日对仇人俯首称臣,已是倍加煎熬。如今忽听这个昨天才入他门的新婚妻子说,她早已派人替兄长收尸打点后事,他既惊讶,又怀疑。
  她是太后亲女,他不信她会是一片好心。
  阿姝迎着他凌厉如刀锋的视线,尽管心中惧怕不已,仍是努力的挺直脊背不颤抖,直直的与他四目相对,沉静道:“当日我知要嫁给大王,便与阿兄商议。阿兄言,大司徒乃当世英豪,有高祖之风,却被奸人所害,实在令人惋惜。我既要为大王妇,何妨替大王出手,尽未尽之事?若大王不喜,只管降罪,妾无半句怨言。”
  她假兄长之名,实则当日,是她与阿嫂主动提起,兄长方令家中豢养的仆役悄然蹲守城外,接连一月有余,直至章后与耿允的人都离去,方悄悄动作,将尸身送出城外。
  其中所费的艰辛周折,她并无明说,只因此刻,需等他抉择。
  若信,他便自知此事之难,不论旧仇如何,日后也会感念今日之事;若不信,任她如何辩解,他也只会以为她受章后指使,不怀好意。
  她在赌,赌他能懂她真心示好,赌他能看出,赵氏与章后、耿允等,皆非沆瀣一气。
  刘徇抿唇不语,仍是细细审视。
  许久,直至她脊背发寒,他才缓缓移开视线,复饮酪浆,道:“今日于未央宫,大司马问我,为何私下为兄戴孝,连婚仪也不不曾脱下,是否对太后与陛下有所不满。”
  阿姝起先不懂,随后忽然回过味来,赶紧正色道:“大王,妾从未多言。”
  难怪他自回来便这般冷漠,原来是以为她到章后等面前告密了!这可是天大的冤枉,绝不能白白受了。
  刘徇忽而一笑,低声道:“赵姬,我知道,不是你。”他抬眸,往紧闭的门窗处扫过一眼,语调越发轻柔,“可周遭总有几双眼睛,不得清净。”
  他放下手中漆杯,施施然起身,兀自整了整衣冠,微笑道:“若你能想个法子,我不妨将你一同带出长安。”
  说罢,径直离去。
  阿姝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方陷入深思。
  他既知不是她所为,却又为何要她想法子?难道——人出在她身边?
  念头一出,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数个陪嫁而来的婢子。
  因婚礼仓促,她这些陪嫁的仆婢,除三两个是自邯郸随她同来,相伴多年外,尚有数媪,乃是从她出嫁时借居宅院的赵氏旁族带来的。当日兄长原欲自邯郸再派人来,奈何那一旁族的族叔十分殷勤,当场便挑了数个堪使的仆妇与她。
  因盛情难却,她便受了。当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大为不妥。
  她遂将雀儿入内,细细交代:“今日,你且让新来的那数媪多做些繁重的粗使活,越累越好,最好令她们无暇旁顾,日日抱怨。”
  雀儿惊异不已:“阿姝,这是为何?”
  “雀儿可想回邯郸?”
  雀儿闻言,双眼发亮,用力点头:“想!长安的吃食,实在比不上邯郸!”
  阿姝失笑:“那便照我说的做,勿同旁人说一个字。”
  二人言罢,方将其他人招入,继续收拾屋里的箱笥。
  不知哪个忽然疑惑道:“大王衣物,怎落在此处?”
  只见刘徇清早亲自收拾的被衾中,竟藏了一片缟素,正是昨夜他所穿之孝服!
  阿姝一愣,随即回过味来,顿时怒从心底起。
  昨夜新婚,他早知有人窥伺,却仍是一入寝房,便脱喜服,露孝服。原本她未当回事,只道他多饮了酒,神志不复清明,方稍冲动了些。
  今日他心中定是已料到,入未央宫,便会被章后与耿允试探责难。明明早已想好对策,事先将孝服脱下,藏于屋中,再行入宫,可回来后,他却佯装恼怒,诓骗得她又愧疚,又惶恐,忙不迭示好,直教她全然处在弱势,更傻傻的以为,他当真打算将她留在长安,独自往河北去。
  须知,即便耿允当真提了将她留下的话,也不过是试探的陷阱,只等刘徇入坑而已。刘徇若真答应将自己留下,那才真是表露了对此桩婚事的不满,中了耿允的计!
  只怪她方才一听要留在长安,便乱了分寸,轻易被他迷惑。
  这人,实在是可恨!
  ……
  日入时分,天色转暗,刘徇方自府外归来。
  才行至寝房外数丈处,便听屋内传来斥骂声:“……连浴汤也备得这般烫,待大王回来,如何沐浴?这等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那声音虽仍是清亮悦耳,却因言语不善,透出几分跋扈,无端令人生厌。
  刘徇不由蹙眉,跨入门内,果见原本柔顺温和的阿姝,此刻居高临下,冲着一媪大声呵斥,全无半点大族女子气度端方的模样。
  阿姝一眼瞥见他入内,却并无半点收敛,反而边上前迎他,边不满埋怨:“妾想大王归来定要沐浴,令这二婢备热汤,哪知他们却盛了这样多热水,这教大王如何沐浴?”
  刘徇望她这与白日判若两人的模样,不由挑眉,随她行至浴房,果然见腾腾热气自浴桶中不断升起。
  他伸手一探,直烫得本能的缩回手,点头道:“确实烫得很,这哪里是浴汤?”
  那二媪已是被雀儿等欺压了一整日,本就因年岁大,失了精力,此刻再被这般责难,实在忍耐不住,辩解告饶道:“王后莫错怪了婢,方才只因王后言,大王恐还有些时辰才归,水多备热些,待王归来,正好便凉了,婢这才多提了二桶热水。谁知……因白日活多,双臂一时失力,才至如此。”
  若是往日,阿姝早已不追究。今日,她却不依不饶,作蛮横状冲刘徇道:“大王瞧瞧,这二人非但不认错,竟还数落妾的不是。”
  刘徇顿悟,即刻顺她意,佯装无奈道:“王后如此气恼,欲如何处置此二人呢?”
  阿姝冷眼瞥一瞥惶恐不安的二人,遂拂袖道:“我看,留着无用,各杖责二十,发回叔叔家中吧。”
  二媪对视一眼,忙哭着求饶。
  刘徇却道:“就顺王妃意,将人带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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