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赵姬与帝星相克,似乎一夜间,便传遍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皆扼腕叹息,美人空有倾国倾城貌,却天妒红颜——这世间但凡有些抱负的大好男儿,从此再无一人敢娶赵姬。
  毕竟,担着与帝星相克的命数,便意味着她的夫郎,此后不但与帝位无缘,更连天子脚下也近不得了。
  旁人惋惜,阿姝却如释重负。
  她原也并无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念头,如此一来,反倒省事。赵家得绵延数百年,绝不该在她这一代而消颓,借此流言之势,不但能解被章后利用算计的局,更能令赵氏日后独立于天下的群雄纷争之外,一举两得。
  至于自己的名声,已然微不足道。
  赵祐与邓婉当日虽依计行事,到底还是担心妹妹,及至数日观察,见她毫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只等再有数日,章后发话,一家人便可启程东返。
  可等了近半月时日,没等来章后发话,却等来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刚取得昆阳大捷的刘徇,终于在兄长尸骨未寒之时返长安。正当众人等着看他因兄长之死而勃然大怒,公然与天子和大司马对抗之时,他接下来的行事,却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听闻,他甫入城,便放下武器,径直往未央宫,当着众臣的面,长跪不起,替兄长负荆请罪,求天子降罪;紧接着,便听从章太后与大司马意,亲自向章太后求娶其女——美名冠绝河北,却生来与帝星相克的赵姬,太后已允!
  须知,刘徇此举,乃是大大悖逆孝道,为时人所不齿的。
  兄弟叔伯丧,需守孝一年,孝期忌婚嫁之事。
  而此时距刘徜之死不过一月,那赵姬,更是杀害刘徜的罪魁祸首章后的亲女!
  一时间,唾骂有之,疑惑有之,众说纷纭,只无人能摸透刘徇的真实意图。
  消息是数日后才传至城外驿站的。赵祐当即拍案愤起:“欺人太甚!刘徜已死,耿允随时便要取刘徇性命,刘徇怎能不顾孝义求娶,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前来报信的游侠道:“城中早已传遍,太后主动许嫁,言语间,更以是否归还刘徜尸一事反复刺探,刘徇先未表态,只言替兄长负荆请罪,归府后第二日,方亲至长信宫求娶。”
  赵祐与邓婉皆是一窒,如此说来,竟是太后与耿允逼刘徇就范!二人不约而同望向一旁未发一言却面色惨淡的阿姝,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任谁得知,执意要利用自己的乃亲生母亲,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一涉世未深的少女。
  “阿妹,太后不过仗着生了你,便擅自作主,你若不想嫁,阿兄这便替你回了去!”
  阿姝却只觉一阵恍惚,摇头起身道:“阿兄勿忙,容我想想。”
  说罢,起身回屋,静坐榻上。
  她的初衷不过为远离太后,不卷入乱世纷争,保家人平安,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她预料。
  章后与耿允此举,她焉能不懂?
  刘徜原就声望日隆,刘徇虽不及其兄有威望,且只官拜太常偏将军,但因其才取得大胜,乃汉室功臣,论理当封赏。
  章后与耿允,非但未厚待功臣,反而公然设计杀害刘徜,已令天下议论纷纷。而刘徇更出人意料,非但未见忿色,反抛下一身功勋,诚恳认错。
  尽管不乏指责他不顾孝悌的声音,可他此举,也着实令章后与耿允,一时之间无法再有动作——若再杀功臣,只怕朝堂上便要人心涣散了。
  章后与耿允恐刘徇日后生异心,有另立门户,称王称帝的打算,又听说她性跋扈且克帝星,才要将她许给刘徇。
  如此一来,还可显太后不计前嫌,许嫁亲女,体恤下臣的好意。
  这一番盘算,可谓煞费苦心。
  阿姝只叹自己,饶是前世已然看透章后的冷硬心肠,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心计之深。
  想到刘徇,她便不由自主打个冷颤。
  梦境中,他放下往日温和谦雅的面具,露出底下冷漠凌厉的模样,着实令人胆寒。即便她当时早已报了必死之心,如今得重活,再想来,那无数支刺穿她身躯的箭镞,那种灼烧而尖锐的痛感,仍使她瑟瑟发抖。
  此人知进退,有沉浮,善忍耐,绝非寻常良善之辈,本不该轻易得罪,奈何如今,她生母杀其兄长,还逼着自己嫁给他,若她真应了,往后的日子,只怕难以为继。
  可若不应,太后眼下便可寻赵氏的麻烦。此处非邯郸,天子脚下,束缚诸多,稍有行差踏错,下场便如刘徜!
  屋中一片寂静,赵祐在外却半步不敢离去,生怕妹妹伤心难过。
  这时,只听驿站外有车马脚步之声传来,竟是不久前愤而离去的冯廷,引一众内侍黄门,捧刘徇所下之聘财而来。
  赵祐闻之,惊怒不已,高声道:“自古男女成婚,皆循六礼,如今,我赵祐尚未同意,更未行纳彩、问名与纳吉三礼,怎冯中使却已将纳征之礼行了?”
  冯廷此次再不见先前的谄媚讨好,只双手敛袖中,示意身侧小黄门捧物上前,冷笑道:“赵姬为太后之女,太后已允,你赵祐焉敢反对?刘将军不日将离长安,太后的意思,婚仪越快越好。”
  赵祐呈至眼前的玄纁束帛与玉璧等物,只觉气闷至极,面色冷峻,直想拔剑挥下。
  “中使,莫欺人太甚,此事,我不同意!”
  冯廷未料他竟敢当面驳斥自己,气得面目泛红,伸手指他道:“这是太后的旨意!你难道不怕太后与陛下治罪吗?”
  赵祐此人颇护短,为了妹妹,毫无惧色,正要再辩,却听内室屋门忽然洞开,久未露面的阿姝自内步出,面色如常,冲冯廷道:“物已带到,我与阿兄已知太后之意,中使这便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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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决心
  “阿姝!”赵祐错愕,正待发问,却接到妹妹示意他宽心的眼神,只得先强压下怒气,瞥过眼不再看冯廷。
  冯廷本也因先前的不欢而散而记恨在心,此刻自知其逐客之意,遂不愿久留,只将聘财一一送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令众人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赵祐再也忍不住,迫不及待领阿姝入内,与妻邓婉同问:“阿姝,你方才何意?若受了聘财,这桩婚事可就算定了!”
  “阿兄,稍安勿躁,我只问你,刘徇此人如何?”阿姝落座后,先替兄嫂各奉上温汤,方问。
  赵祐饮一口温汤,迟疑片刻,见妹妹神色自若,这才静下心,思忖道:“此人临大变却不乱,不露声色,虽有人说他无亲情孝悌,只顾自己苟活于世,可我以为,他城府极深,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假以时日,必非池中物。”
  阿姝点头道:“阿姝与兄长所见略同,此番太后与大司马仍要令他出长安,若我所料不错,当是出抚河北,阿兄既觉他非池中物,想来他八成能成事,日后是否与耿允分庭抗礼,也未可知。”
  她知兄长向来谙熟世事,能辨是非,衡利弊,只到底年轻,若事涉家人至亲,便会因一时护短而慌乱。
  “这桩婚事,虽是太后逼迫,可若咱们拒绝,不论太后与大司马,还是刘徇,便算都得罪了。尤其日后,若刘徇当真能成事,我与章后的这层关系,可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的。”
  赵祐年轻俊秀的面容渐渐冷下。
  不错,自顺康帝入长安已五年,司州渐稳,下一步,便该是整肃军阀割据,势力繁杂的河北,纵观朝中,除刘徇外,再无旁人能担此大任。
  这乱世之中,谁也不知下一个封王拜相,乃至登基称帝的人是谁,如刘徇这般,不但是武帝八世玄孙,正经的刘汉宗室出身,且为人看好的,寻常世家大族轻易不会得罪。若此中没有章后这一层干系,他身为兄长,亲自考察刘徇人品后,兴许也会同意将妹妹嫁给他。
  可眼下,这婚事必为人诟病,他又如何保证日后妹妹能夫妻和睦,生活顺意?
  阿姝见他仍犹豫,又道:“况且,太后为人,这些时日咱们也已看清了,不顺她意,怕还会惹来更多麻烦。可若我嫁了,兄长顺势返回,咱们远在邯郸,她也不能奈我何。如此一举数得之事,为何不从?”
  方才兄长为她不顾一切的模样,又令她想起梦境中惨烈情景。她发誓要保家人平安,此时的局面,只需她顺势而嫁,便可稍缓。比起全家的平安,这点牺牲着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知刘徇的本事,依附于他,绝不会错。
  至于以后的事,待离了章后桎梏,再做打算不迟。
  “可是——”赵祐双眉紧锁,犹豫再三,见妹妹淡然自若,毫无不满之色,方咬牙拍板道,“罢罢罢,连聘财都收了,六礼行了三礼,我也只能同意。”
  言罢,他虽仍是愤懑不已,到底也出门去,寻赵氏于长安附近的旁支帮忙,为婚事做预备。
  ……
  婚事定下后数日,阿姝便随兄嫂搬至赵氏一旁系亲族于长安城附近的宅中暂住,权当是日后出嫁时的娘家。
  赵祐为婚事与嫁妆奔忙,邓婉则日日陪伴阿姝待嫁。
  这日夜里,直至阿姝入眠时,赵祐仍未归。邓婉手持油灯,披衣敲开她屋门:“方才你阿兄命人传信回来,今日怕是回不来了,我正横竖也睡不着,便想着来陪陪你,若你夜间还有梦魇,我也好照料。”
  阿姝心知她定是有话同自己说,并不多言,侧身将她让进来。
  说来也怪,自下决心出嫁后,她竟一连数日好眠,未再梦魇。
  二人熄灯同卧,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话,正待入眠,邓婉却突然握着她的手,柔声道:“阿姝,你若不想嫁给刘徇,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她侧过身,透过黑暗肃然道:“女子一生,若不能觅得称心的郎君,往后的苦,绝非一星半点。阿嫂这一生,听说过不少同族的姐妹们,因婚姻不顺遂,日日以泪洗面,更有花样的年纪,便抑郁而终的……”
  “阿嫂知你是个好孩子,怕牵累家里。可这是一辈子的事,必得谨慎些。你勿担心,凡事只顺自己心意便可,大不了,往后咱们将家产多献出便是,再不济,阿嫂还有许多嫁妆,养你阿兄与你,也绰绰有余。”
  阿姝愣住,借着月光凝视邓婉诚挚的面容,忽而眼中有些热:“阿嫂,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她虽未出阁,却也知晓,寻常人家,姑嫂哪里能这样和睦?可邓婉自入赵氏门,竟从未与小姑红过眼,即便是她前两月任性妄为,邓婉也毫不生气。
  邓婉笑,弯弯的眉眼闪着熠熠光彩:“你是你阿兄最心爱的妹妹,阿嫂嫁得如意郎君,我心悦他,爱屋及乌,你便也如我亲妹一般。他日你若也能嫁个好人家,便能懂我的心。”
  阿姝望着她满溢的幸福模样,只觉心口一颤。
  正是有这样的阿嫂,梦中的阿兄无论为她这个妹妹做多大的牺牲,才皆能得全力支持。
  有亲如此,她无以为报,唯倾尽所有,保其平安。邓婉这一番话,并未教她打消念头,反而愈发坚定。
  “阿嫂,我并不觉委屈。嫁给刘徇,是我自己的抉择。”
  邓婉端详她片刻,终无奈叹气:“罢,你既意已决,阿嫂便不多劝,只是日后也得记得,凡事都有家里替你担着,你有困难,只管开口便是,万万别委屈自己。”
  阿姝笑,心中忽而掠过一事,遂道:“阿嫂,目下我的确有件事想做。”
  “何事?”
  她遂凑近低语。
  ……
  却说赵祐连日奔走,一面令人自邯郸日夜兼程,将许多早几年便备好的金银财帛,田产房契等,尽运往长安。
  饶是亲族劝其不必大费周章,日后嫁妆仍要随阿姝东归,只消到时再给,他也毫不松懈,只为让妹妹风光大嫁,不令人瞧不起。
  长乐宫中,章后思量,横竖人人都已知是她嫁女,为着自己的面子,照县君例也贴补出不少妆奁。
  如此,阿姝虽仍是未得那县君之名,却因这两份嫁妆,比寻常县君更为惹眼,一时风光无两。
  而另一头,许是为安抚群臣,在耿允与太后的授意下,少帝下诏封刘徇为萧王,其婚礼便需比照诸侯王制。
  时至六月初四,艳阳高照,吉,宜嫁娶。
  今日阿姝出嫁,被借作娘家的赵府隔夜便已装点完毕 ,此刻大门敞开,里外忙碌,只等亲迎。
  一早,仆妇们便在邓婉的安排下,替阿姝梳洗装扮。
  屋中少女亭亭而立,披玄色曲裾深衣,穿木屐罗袜,一头乌发挽成高云望仙髻,饰以珠玉点翠,再配大带玉珏,更衬她肤白如雪,腰细如柳,眉目如画,婉转婀娜,娇美而不失端柔。
  周遭仆妇皆交口赞叹:赵姬貌美,任哪个郎君,都要移不开眼。
  而屋外的赵祐,自清早起便心神不宁,于院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已,生怕出半点差错便误了吉时,派出外头探路的,望风的,催问的,一波接一波。
  可及至时辰将近,他又再不担心误了吉时,只盼妹妹能慢些出来,好教他晚些再受离别之苦。
  捱了不久,阿姝终于还是自屋中出,至兄嫂处拜别。
  赵祐亦是一身新装,衣冠整洁,跪坐在榻上。望着眼前披着嫁衣的妹妹,一时忆起少时牵着她行过邯郸城外疏阔平旷的土地的情景,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又酸又涩,竟是久久不能言语。
  阿姝心中的激荡丝毫不比兄长少,实是忍了又忍,才不教眼泪滚落,哭花新妆。
  兄妹二个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有人高喊一声:“萧王车架将至。”
  赵祐仿佛如梦初醒,双手紧捏着案几两角,压下满心情绪,哑着嗓音道:“去吧,阿妹。往后别忘了,阿兄一直都在。”
  阿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含泪,双手交叠,恭恭敬敬行拜礼,方一步三回头的步出屋外,到门边庭中静候。
  须臾,大门外便有车马脚步之声传来,亲迎的队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加更。
 
 
第5章 婚仪
  阿姝张目望去,但见缓行而来的马车上,立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新婚夫郎刘徇。
  他头戴刘氏长冠,身披袀玄礼服,气宇轩昂,身姿不凡,尤其那张俊秀如玉的面上,竟挂着温柔和煦的微笑,几乎要令人错以为,今日新婚,他十分欢喜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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