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声之凄厉,令人悚然。
阿姝在院内时,便已听到声响,还未赶去,冯媪便已匆匆而至。她平板的面上难得有一丝惋惜与倦色,稍行礼后,便道:“婢已派人去告知大王与子郁公子,夫人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眼看约莫半个时辰,便要没了,如今还请王后示下。”
阿姝心中有些怅然与唏嘘,虽说樊夫人曾几番陷害于她,可到底是刘徜遗孀,心中有恨不足为怪,她对樊夫人也生不出太多仇怨来。
先前刘徇便说过,樊夫人大约撑不过秋日,果然如今秋狝方过,便不行了。阿姝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的一双儿女:“媪,破奴与阿黛如何?”
冯媪道:“王后放心,两位小公子还年幼,离了母亲这数月,已渐渐的不大哭闹了,此刻有乳母哄着,应无大碍。”
幼年丧母,即便不大经事,心底也定会留伤。阿姝对此知之甚深。她不过一瞬思量,便吩咐道:“烦请媪先去预备替夫人治丧事宜吧。她虽犯了大错,到底也不能外宣,况大王也只道不教她入东郡祖坟,为了故去的长兄的面子,也要好好治丧。我先去瞧瞧破奴与阿黛,亲眼见了,才好放心。”
冯媪见她虽无太多哀色,却也不幸灾乐祸,反而关心起两位小公子,一时有些欣慰,领命便下去了。
……
冯媪居处,乳母正与破奴与阿黛缓缓的解释,樊夫人将要不在人世。
破奴本就聪颖,年岁也稍长些,听了乳母道往后将再没有母亲,只懵懵懂懂的点头,片刻后,倔强抿起的小嘴便瘪了瘪,眼泪吧嗒吧嗒落下。阿黛尚幼,见兄长哭了,也渐渐的张嘴嚎哭起来,连手中捏着的泥狗落在地上摔碎了也顾不得去捡。
阿姝恰行至屋外,见此情景,蓦地想起年幼时,渴慕母亲时的伤心与无助,不由鼻尖一酸,便红了眼眶。
她快步进去,蹲下|身来,将两小儿搂在怀里,一面拿了巾帕替他们擦泪,一面柔声的哄:“乖小儿,不哭不哭,叔母疼。”
这些时日,两小儿日日都要到她处问安,她也常将人留下玩耍,更时时的送些吃食、玩物过去,他们渐渐的也不再胆怯,与她亲近了不少。
破奴抽噎着一边以手背抹泪,一边可怜道:“叔母,我,我要,阿母,我要阿母……”
阿黛也跟着兄长喊:“阿母,要阿母……”
哭闹一时难停,阿姝只得耐心的哄劝,时不时轻拍他们的背,以免呛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孩子哭得累了,这才渐渐倒在她怀里沉沉睡去。熟睡时,两张占了泪痕的小脸,仍是一抽一抽的,时不时皱皱眉,瞧得人格外心疼。
阿姝胳膊酸麻,却不敢挪动,生怕好不容易睡去的孩子又惊醒了继续哭闹。
屋里静悄悄的,乳母在旁看着也红了眼眶,低声道:“两位小公子年纪小,又已有近两月未曾见过夫人,也不大因此哭闹了,想不到今日却还是这样伤心。”
阿姝轻叹一声,摇头压低声音道:“鸦有反哺意,羊有跪乳恩。再小的稚子,也都懂得思慕生母。我幼时未见过生母一面,从来由父兄抚养长大,懂事后都时时的渴求母亲,更何况这两小儿?”
想起过去种种,她眼里也渗出些泪意,垂首望着渐渐安稳的破奴与阿黛,心生怜意,低声嘱咐道:“往后,也勿在孩子面前提樊夫人的坏处。叫为子女的知晓母亲的不好,委实太残忍了些。”
如她自己,便是经历了许多,才真正看清了章后的丑陋面目,那样的失望与痛苦,不必再教这两个无辜小儿再经历一遍。
乳母应下,才起身至屋门处,欲将方才阿黛摔落在地的泥狗残片收拾起,却忽然见门边立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徇。
乳母赶紧弯腰行礼,唤了声“大王”。
刘徇未动,暮色照在他宽阔的背影上,于屋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手扶着门框,俊容上满是复杂神色,一双眼正直直的盯着屋中女子。
方才他与樊霄二人恰都在衙署中,闻讯便径直赶回。樊霄自然悲痛欲绝,一入宫中便直奔樊夫人居处,未作停留。他稍有犹豫,并不愿去,却有婢来报:“夫人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大王前去。”
许久未有人气的院落忽然多了来来往往的许多人,已瘦成一把枯骨的樊夫人仰面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发如枯槁,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自胸腔间响起,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攥着被衾,因无力转头,眼珠子还直勾勾的转向屋门处,仿佛吊着最后一口气般,不停的喃喃着“仲渊”。
刘徇挣扎片刻,终还是入内。屋中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令他行至床边,垂眸望着床上那将死之人。
樊夫人瞪眼望着他,忽然扯动嘴角,费力的笑了声,声如蚊蚋:“仲渊,你记得……我,我的话,善待……破奴,与阿……黛……”
她说罢,便似如释重负般,垂首闭目。
一时屋中皆静。
刘徇脑中眼前飞速闪过许多零碎片段,既有兄长死后的惨状,大嫂凄厉的指责,还有阿姝哭泣的模样,章后凶恶的模样……
好半晌,他于一片哀哭声中缓缓步出,不知不觉便行至两小儿处。
此地尚清净,仿佛将方才那边凄惶气氛全然隔绝。
他听到那小女子在屋中耐心的哄着小儿入睡,又听她与乳母的种种交代,只觉心里仿佛纠了一团乱麻,越绞越紧,令他动弹不得。
第60章 恍悟
阿姝听见乳母行礼声, 忙转头朝屋门处看去。
四目相对间,她只瞧见他眼底沉沉的浓黑, 错杂而幽深, 教人辨不清晰。回想方才所说的话,忽然有些怕他误会, 忙寻了枕头来,又小心翼翼的将胳膊自孩子脑后抽出,将他们安顿好, 才尽量轻声的起身步出。
刘徇未发一言,也转身跟她同行。
直行至远离屋门的庭中,阿姝才渐缓下脚步,惴惴的侧目去望他,低声道:“大王切莫误会, 方才我所说的, 只是不愿让破奴与阿黛再徒增伤悲罢了, 并非……有别的意思。”
她所指“别的意思”,自然是恐他误会自己对章后仍存孺慕之情。
刘徇沉默半晌,轻叹一声, 伸手抚了抚她发顶,道:“我知道。”
阿姝猝然抬头, 有些不敢置信。
他复而苦笑道:“你随我自长安而来, 与君山分别那日,他曾同我说过,你幼时思念母亲, 长大后有机会相认,才知生母非善类。”
秋日有暖阳,然一旦西风扫过,便顿生寒意。
阿姝仰头望着他,隐隐想起旧事,身躯微颤了颤,眼里渗出朦胧泪意,艰涩道:“不错,我生母非善类,偶然入梦来时,我甚至常想问问她,既然不珍爱我,当年何苦要受那怀胎之苦将我生下?若孑然一身,岂非更好。”
刘徇对上她盈满泪痕的双目,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好容易驱散的纷繁念头重又涌现出来。
胸腔间无数的理智与冲动交织,他太想高声的告诉她,仇恨也罢,出身也罢,他可以统统不在乎。可大嫂的话,兄长的死,像是桎梏他的枷锁一般,教他每每张口,便有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再说不出一个字。
好半晌,他仍觉头晕眼乱,难以理清,只艰难的揉了揉眉心,避开她目光道:“你别想太多,伤了心神。目下,还是先治丧吧。旁的事,容我再想想。”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阿姝望着他脚步稍稍凌乱的背影,心中方才升腾起的一缕希望又悄然落回。
……
樊夫人去后第二日,刘徇便命人于信都向众人发丧,城中官眷、大户等皆至信宫吊唁。
可怜破奴与阿黛两小儿,身为子女,小小年纪便由乳母与婢子领着,为母披麻戴孝。
刘徇更是忙碌不堪。信宫中有樊夫人丧事,外头更有迫在眉睫的并州战事,他需两头兼顾,忙得几无停歇之时;阿姝身为王后,每日迎来送往,也无甚闲暇。
细算下来,二人已连续数日,皆沾枕即眠,未曾好好说过话。刘徇更像是逃避一般,每日总命人回来知会她夜里不必苦等,再趁夜深人静,她已入眠后才归来。
直到大军出征前三日,樊夫人出殡这日。
刘徇早已说过,樊夫人不得入东郡刘氏祖坟,送葬者自然也只能为知情的樊霄。他将扶灵自信都出发,悄悄将樊夫人送回樊氏故地入葬。
旁人不知内情,仍趁此时纷纷前来相送。刘徇与阿姝,乃至刘昭与两个孩子,也皆披缟素自信宫中一路送至城门处方歇。
许是这两日太过劳累,又难得出宫外见这样多人的场面,还未上马车回程,阿黛有些犯困,吮着手指跟在乳母身侧便嘤嘤的哭起来,粉白的小脸上挂着可怜巴巴的泪水,瞧得人格外心疼。
破奴见妹妹哭泣,也赶紧奔去,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哄道:“阿妹不哭不哭。”
刘徇本已行至马边,正要翻身而上,此刻见这情景,心间又酸又软,三两步上前,将阿黛一把抱起。
她渐渐的止了泪水,眼皮也耷拉下,一副困顿不已的模样,可趴在刘徇怀里,似乎不大习惯一般,本能的扭动两下,无论如何也不得睡去。
刘徇平日闲暇甚少,与孩子虽不疏远,到底也不多亲近,遇此情况,不由的手足无措,抱着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破奴却十分乖觉的行至阿姝身边,伸手揪了揪她衣摆,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
阿姝弯腰摸摸他脑袋,上前自刘徇怀里抱过阿黛,轻声道:“大王,还是我来吧。”说着,她十分熟稔的一手托住孩子臀腿处,一手护住孩子肩背,令她靠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晃动着,口中又轻又柔的哼着邯郸的民间小调。
阿黛早已睡眼惺忪,此刻入了熟悉的怀抱,不由含糊的喊了声“叔母”,便怪怪的耷下脑袋,靠着阿姝肩上沉沉睡去。
阿姝腾出一只手来,牵着破奴,三人一同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辘辘缓行,始终在旁望着的刘徇方回过神来,收起复杂的目光,上马同往信宫而去。
他近来常为如何安排这两个孩子而苦恼,却不知自何时起,阿姝与那两小儿,竟已这样亲近。
他一时又想起当日在邯郸时,阿姝抱着昌儿逗弄时的情景。她那样娇美又那样温柔,若真要抚养幼子,必也能得孩子全心的依赖与喜爱。
可每每想到此处时,兄长的惨状与大嫂的话语便会浮现。
一路挣扎怅惘,众人渐行至宫中。
阿姝小心翼翼的将两小儿送入屋中。大军不日出发,刘徇这一日恰无旁事,便也在庭中徘徊。
冯媪静静立在一旁,令刘昭离去后,一双眼眸屋里屋外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悄然行至刘徇身边道:“大王不必担心,王后与两位小公子十分亲近,有王后在,定不会有事。”
刘徇眼神波动,冯媪素来为人稳当,眼光独到,能如此说,必也打心底里赞赏阿姝。他心念一动,忽然提步行至僻静侧室,请冯媪坐下,才犹豫道:“媪,我有一事,埋于心间许久,始终不知要如何抉择。”
冯媪算得上看着他自小长大,如今没了别的亲长,他无处可询,只得来问她。
冯媪闻言,目光越发柔和几分,仿佛想起了幼时的他一般,笑着唤了过去的称呼:“公子且说,婢定知无不言。”
这一声“公子”着实亲切,刘徇原本落于膝上紧攥的双手也渐渐的松开:“媪大约也猜到了,便是与兄长这两个子女,与赵姬有关之事。两小儿幼失恃怙,我欲将其归我名下养育,日后破奴便如我长子一般,待我身故,他可承继。可——”
他尚未出口,冯媪已猜到:“公子可是担心赵姬身份,认杀父仇人之女为母,恐为人指摘,日后待两位小公子大了,也难免痛苦?”
“正是如此。”刘徇再度疲惫的揉揉眉心,将先前樊夫人之言又说了一遍。
冯媪闻言,面露感慨,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婢知公子待家人亲族至纯至孝,对伯衍公子更是心有愧疚,只想将今日与将来能有的一切,都交给两位小公子,才能弥补心中遗憾。”
刘徇闻言,素来温淡的面容出现一丝悲色,慢慢垂眸,掩去眼中的热意。
“可公子是否想过,若将这一切都交由破奴公子承继,日后待有了自己的子嗣,又该如何?况赵姬虽是太后之女,到底也未行过十恶不赦之事,如此,待她又何其不公?”
刘徇面色越发沉郁,哑声道:“我知对不住赵姬。她的确无辜,我亦不该牵连于她。日后,只要她与赵氏,能与章后全然脱开瓜葛,我若能成事,必拼尽全力,许她一生安乐,保赵氏长盛不衰。若有子——”
若与赵姬有子如何?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尽管从未想过此事,可日后他难道当真舍得,令他与阿姝之子,甫出生时,便被剥夺了将来承继的机会吗?
话至此,他忽然说不出口,眼前浮现的,皆是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他心知,她绝不会因此而心有怨怼,可临到头来,舍不得的,仿佛是他自己。
冯媪露出几分了然的微笑:“公子何不想想伯衍公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泉下有知,见公子为了破奴与阿黛,这样委屈自己,只怕要百般不愿。公子不必将夫人之话放在心上,今日乃至日后的一切,皆是公子自己拼搏而来,公子只常怀仁德,勿忘兄长之恩,便是对得起伯衍公子了。”
“至于两位小公子,如今年岁尚小。王后心善,定会好好抚养。何不待其明事理后,自己来选,是否要养于公子膝下?”她说罢,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婢瞧破奴公子虽小,性子却与其父相类,将来怕还不愿要公子太过关照呢。”
“公子,切勿为心中的仇恨,乃至愧疚束缚了手脚与心胸。王后是个纯善的女子,值得公子好好珍爱。”
刘徇闻言愣住,陷入深思。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里,他总都沉浸在对兄嫂乃至其一双儿女的愧疚中,却时常忘了自己,更忘了妻子。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爱阿姝。这种喜爱,似乎已渐渐超越了他先前以为的,适可而止的喜爱。
他望着她,不再只想眼前的美色,更开始向往以后的三年,五年,乃至十年的时光。如今他虽然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十分明了,不论到哪里,定都要给她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