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山间人
时间:2020-07-10 09:28:21

  大胜还巢,本是欢欣雀跃之事。
  大军行至泥阳时,因长途跋涉,暂安营扎寨休整一日。刘徇见众将仍兴奋不已,难得未令全军始终戒严,而默许其午后可自由走动。
  军中本有自北方草原虏获的众多牲口,经允许后,众人一番烹羊宰牛,欢欣不已。
  刘徇则先携郭瞿等近臣,领一队侍卫,约百余人,往泥阳城中驿站暂歇。
  泥阳本边地小城,未曾迎过天子大驾,县令与驿丞皆十分惶恐,于三五日内将驿站修整洁净,又令城防戒严,方将刘徇迎入城中。
  幸而刘徇本也贫苦出身,并不介怀,只吩咐县令莫搅扰百姓,便留驿站不出。
  然在他于屋中酣眠时,城外荒野间,有一约莫百余众,正隐在暗处观望。
  这些人个个肌肤皴裂,面黄肌瘦,形容狼狈,然身上却仍穿着与驻于城外的汉军相差无几的军服,观其模样,显然是奔波辗转多时的。
  其中一年过弱冠的男子,身形瘦弱,面上虽有脏污,却与旁人的黑黄肤色截然不同,尽是难掩的孱弱苍白,正是逃窜多时,隐匿于山野之间的刘安!
  只瞧他时不时掩唇剧咳,呕出几缕鲜血,阴鸷的目光中,满是狼狈愤恨。
  数月前,他为身后追兵所迫,南下不得,只得一路北逃,眼见追随而来的数万人死的死,降的降,求生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穷途末路,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领这最后一点人马,往北地荒野崇山间躲藏,以天地为被衾,靠渔猎为生计,艰难苟活。
  身为宗室诸侯,一朝败落,竟沦落至斯人,着实令他满心不甘与仇恨。
  眼看刘徇称帝,天下归心,他本就不甚强健的身躯更是日益虚弱,仿佛再没有卷入重来的机会。
  恰在此时,刘徇竟引兵北上,战胜后,更途径他藏身之地!
  这正是天赐良机!
  他遥望城墙,语带阴狠,道:“今日,我便要学那留侯刺秦。我非张良,不识始皇相貌,方错失良机。刘徇那厮的样貌,我化作灰也认得!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杀了!”
  趁汉军松懈,刘安取出冬日所蓄融雪水,令众人将面目洗净,衣衫稍整,扮作刘徇麾下寻常士卒,又取仅剩的弓箭,往城门而去。
  城门守军不识刘安等人,见其身着汉军服,除稍有破旧外,与天子其余部下别无二致,又想经边境数月激战,衣物破损本是常事,便未多盘问,放其入内。
  刘安本是放手一搏,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摸清驿站所在之处,远离驿站外森严守卫,隐匿于驿站大门外百丈外的道边,伺机而动。
  这一等,便至傍晚时分,才见驿站中有所动静。
  城外军营中,士卒们已捧肉食酒水,大快朵颐,且歌且舞,只等刘徇出城与其同乐。
  然才行出驿站大门之外,驾马而出,未有几步,却忽见道边蹿出一行人来,个个身形枯瘦,却凶神恶煞。
  其中一白面青年挺身而立,张弓引箭,直指坐于马上,为众人护在正中的刘徇,高声喝道:“刘徇,你这逆贼,杀太后,害天子,篡我汉室江山,今日我定要纳你命来!”
  说着,扯弓弦的手陡然一松。
  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直击而去。
  随侍身旁的刘季厉声高呼:“保护陛下!”众人纷纷怒目望去,既有猛往刘安藏匿处蜂拥扑去的,也有迅速往刘徇身边聚拢,欲替其挡开箭镞的。
  然这一箭,刘安抱了破釜沉舟的必死决心,使出浑身之力,势如破竹地窜来,难以阻截。
  一众侍卫皆未及触及箭羽,眼见箭镞便要直击刘徇左侧胸膛,但见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微一侧身,堪堪避开,令那支箭擦着左侧手臂而过,一下钉入身后一侍从胯下之马脑中。
  马儿受惊,撅蹄嘶鸣,刘徇忙驱马前行,方未被伤。
  此时,刘安已为侍卫生擒,眼见那支箭未伤要害,不由目眦欲裂,哀呼道:“苍天无眼,不遂人愿!”
  紧接着,便声声吐出一口鲜血。
  刘徇面有怒意,一见刘安枯瘦凹陷,满是痛恨的面目,不由冷笑:“朕派人追击多时,皆被你逃脱,今日自送上门,莫怪朕不留情面!”
  说罢,提刀驾马而去,借着众人让开之道,不待其言语,亲手挥下。
  起落间,寒光四射,鲜血喷溅。
  众人震惊之间,忽然有人指着刘徇左臂惊呼:“陛下受伤了,速请医工来!”
  刘徇这才察觉,方才被那箭镞紧擦而过的左臂近手肘处,衣物被划破一道,裸|露的肌肤上,被擦出一道深深血痕,深入表皮半寸有余,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此刻正火辣辣的疼。
  他摆手:“无妨,皮肉小伤。”
  若换做从前,他定不会因如此小伤便妨碍军务。然如今身为天子,即便是皮肉小伤,也耐不住众人一再恳求,只得暂在泥阳包扎养伤。
  这一伤口,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正值夏日,若运气不好,伤口未好好处理,炎热之下,化脓发热,极有可能危及性命。
  是以医工十分谨慎,每日包扎换药,丝毫不敢有怠慢。
  然许是因本就疲累多月,刘徇经这般照料,仍是于第三日时,发起高热。
  不得已之下,郭瞿当机立断,亲书一封,加急送往洛阳,交阿姝与樊霄二人。
  信中言刘徇于泥阳遇刘安刺杀,伤势难愈,若有不测,请奉其独子青雀为主,由樊霄暗中护着阿姝母子二人,千万莫走漏风声。
  消息传至洛阳南宫时,阿姝正与刘昭二人,带着破奴与阿黛一同投壶。
  先前汉军大胜的战报早已传来,众人本是一片喜悦,只等刘徇归来。
  却不料,欢喜之中,惊闻如此噩耗。
  阿姝捧着帛书,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反复确认并未看错后,方觉一颗心猛地沉下,面色更是陡然苍白。
  刘昭本面带笑意,见她异样,忙放下箭,上前问:“阿嫂,出了何事?”
  阿姝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慌乱,令婢子们将两个孩子带出外去,方引刘昭入内室,闭门后,将那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帛书递过。
  刘昭不明所以,待接过一阅,不由便红了眼眶,落下泪来,无措道:“阿嫂,这可如何是好?阿兄——他会不会出事?”
  阿姝猛地咬住下唇,拼命忍住喉间呜咽,红着眼眶冲刘昭摇头:“阿昭,别慌,你阿兄——会好的。”
  她虽这般安慰刘昭,自己的内心却早已惊慌不已。
  他那样一个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人,如何会因旁人小小的刺杀,便一蹶不振,甚至危及性命?可饶是她不愿相信,也抵不住郭瞿信中黑白分明的字迹。
  一时间,过去种种皆浮现脑中。
  三年前,他凭借区区两千人,便借势入河北,斡旋至今,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战过无数大小敌军,似乎从未有过半点脆弱的时候。
  在西山,为赤巾俘作人质时,她无助落泪,是他日夜相伴,耐心哄劝。
  邯郸有难时,她惶恐无依,是他领兵来援,护住她赵氏之地。
  未央宫中,她为耿允觊觎,亦是他带她一路出城。
  那时二人心意未通,互有猜忌,他有许多机会可借势抛弃她,却最终都选择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她更如懵懂痴儿,始终不懂他心意。
  如今他身陷险境,也该由她亲身而去,伴他一同撑过去。
  这般想着,她勉力忍下泪意,霍然起身,肃然道:“我要去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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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终章
  当日, 阿姝便将樊霄招来,命其在洛阳好生护好刘昭、青雀、破奴等, 莫走漏风声, 又派出数十人,护着她一路往泥阳去。
  樊霄本有迟疑, 然见阿姝心意已决,又知此时容不得犹豫,刘徇身边也正需要人, 便不多加劝阻,只一一照做。
  冯媪亦未多言,只拖着年迈的身躯,亲手抱着青雀,冲阿姝道:“皇后且去, 陛下正等着, 莫留遗憾。婢定会好好照料青雀。”
  阿姝含泪点头, 不敢耽搁,只上前在熟睡的青雀额上印下一吻,便转身离去。
  南宫外, 有樊霄备好的车马人手,见她着寻常妇人衣裙而来, 也不惊讶, 只肃然引她入车中后,便飞驰而去。
  此去上千里,若是快马送信, 不停不歇,不过三五日。阿姝坐轻便马车,不能如传军报般快速行进,只能尽力而为,于七日后的傍晚,方抵达泥阳军中。
  大军驻城外,仍是一片肃穆氛围。因先前刺杀一事,县令与驿丞战战兢兢,亲自督城防,不敢有半点松懈。
  阿姝将入城时,恰逢傍晚闭城,守门士卒细细盘问一番,待去请示郭瞿后,方放其入内。
  赶路多日,阿姝早已疲惫得面颊剥落,眼底乌青,见了郭瞿,也不待叙话,只一面往驿站去,一面哑声问:“陛下如何了?”
  郭瞿已多日未曾好好安眠,也是一副狼狈模样,只是脸色已不如先前那般凝重,闻言拱手道:“陛下先前连烧多日,伤口化脓,情况危急,幸好医工当机立断,替陛下刮去腐肉,重新上药。前几日已退了烧,这两日仍在屋中躺着。”
  阿姝闻言,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下些许。
  郭瞿引她到屋门处,轻推门扉,冲她拱手低声道:“陛下前两日头脑昏沉之时,常会念及皇后与小子,如今皇后来了,定能令陛下欣喜。”
  阿姝点头,拖着因乘车多日而麻木酸痛的双腿踏入屋中。
  边城驿站,布置朴素,连寻常寝房间常有的折屏与各色矮榻也没有,只一眼便能望见里头靠墙处的矮床。
  那不甚宽敞的床铺上,静静躺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徇。
  阿姝不由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靠近,但见他面色青白,眼眶凹陷,下巴生茬,双目紧闭,一副虚弱模样,只胸膛间平缓起伏。
  他身上穿着素色亵衣,腰腹下盖着薄衾,左臂肌肤裸|露在外,伸于床沿处,靠近手肘关节处缠绕着一圈圈纱布,显然便是伤处。
  阿姝立在几步外,垂眸凝望许久,只觉鼻尖一酸,忍了数日未落下的泪,终于决堤而出。
  成婚三年有余,她何曾见过这般脆弱,仿佛不堪一击的他?
  她略靠近些,矮下|身,双膝伏跪在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极轻柔地在他左手掌心间握了握,低声道:“夫君,我来了,你千万得快些好起来。”
  他似有所觉,被她握着的手微动了动,竟是悠悠转醒,睁开眼眸,虚弱地望着她,嗓音嘶哑道:“小儿?你怎会在此?我可是在做梦?”
  阿姝惊了一跳,忙靠近些,含泪摇头道:“不不,夫君,的确是我,我担忧你的伤势,自洛阳赶来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去抚摸他青白的面容,哽咽不已:“幸好你无事,否则……往后我与青雀要如何是好?”
  刘徇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将皲裂的双唇扯出一道裂口,渗出几滴鲜血:“原来是担心这个。横竖我走了,你有君卿、子郁等人在侧,奉幼子为主,已是常事。”
  阿姝一面转身去取沾湿的巾帕替他湿润唇瓣,一面流着泪慌乱摇头:“不不,夫君如何能说那样的话?”
  她本就眼底乌青,憔悴不已,此刻哭得满面是泪,越显孱弱:“你——你分明说,要同我共度余生,我还这般年轻,夫君如何能弃我而去?”
  刘徇望着她这模样,心中绞痛,却直觉想自她口中听到更多话,便只双眸发亮地望着她,仿佛在教她继续说下去。
  阿姝那一腔的话,早在心中酝酿数月,如今面对他,深吸一口气,咬唇道:“夫君,这几月里,我想了许多。最初嫁来时,的确都是存着求夫君庇护我与家人的心思,往后的时日里,也曾对夫君有过怨尤,时时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便要回邯郸去,同兄嫂一起安度余生……
  她小心地将脸贴近他掌心,细腻的肌肤与他掌间薄茧擦出粗糙钝感,却令她莫名安心。
  “可直至夫君此番出征后,我才知晓,原来不知何时起,我早已将夫君放在心中,我会担心,会挂念,会忧虑,更盼着夫君早日归来。我……原来也是心悦夫君,却不自知……
  “那日你同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过去危难之时,皆是夫君来将我护住,即便是你尚未对我心动时,也都未弃我而去……如今听闻夫君受伤不愈,我如何能不亲自前来,伴着夫君?”
  刘徇闻言,哪里还能忍住,也不由眼眶泛红,抚着她面颊的手艰难地动了动,拭去她颊边泪痕,哑声道:“小儿,莫哭。哭得我心疼。”
  阿姝一面抽噎,一面握着他手,盈满水光的双目望过去,道:“夫君这回,可知晓我心意了?”
  刘徇虚弱的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知晓了,我的小儿,平日柔弱,却会在危难时,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身边。”
  阿姝凑过去,将脑袋搁在他肩侧枕边,带着浓浓鼻音道:“夫君,你快些好起来,与我一同回洛阳去。”
  “好。”刘徇沉沉地笑了两声,眉眼间俱是难掩的喜悦。
  他等了这样久,终于听到了她毫不掩饰的肺腑之言,那一句“心悦”,抵得上无数良药。
  ……
  大约是因有阿姝亲自在旁照料,刘徇此后果然恢复得格外快,不过四五日,伤口便渐渐结痂,不再有腐烂化脓,引发高烧的危险。
  军中众人皆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妄动,打定主意要在此停留至刘徇能自如行动。
  只是新君登位,便出意外,着实不是好事。又在此修养十日后,大军终于开拔,同时将他伤势渐愈的消息传回洛阳,以免南宫中捂不住消息,令朝局生变。
  经了这十多日,阿姝再不将担忧与关心埋在心底,难得倔强地要求刘徇不能骑马而行,改与她一同乘马车,并要将行军速度降慢些。
  郭瞿、刘季等纷纷附和,无奈之下,刘徇只得妥协。
  一路缓行,直过了二十日,到八月末,入秋时,方近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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