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贺同章出事,谢欢主动向白府抛出橄榄枝。
贺同章做官四年,品阶连升三级,他的秀出班行不得不引起太后的注意。
她原是从未把这个野民放在眼里过,一个平头愚民罢了,便是跟了谢欢又能翻腾出什么水花来。
然而,这个平头愚民却是真才实学,论政治国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意识到这个人万不能留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廷尉的位置。
二品大臣,如何轻易动得。
太后正在为该如何铲除贺同章之事一筹莫展时,朝中有人主动参了他一本。
向来秉公执法的贺廷尉,不曾想竟枉法徇私,滥用私刑,而且牵涉起十多条人命,证据确凿。
作法自毙?
贺同章犯案,太后未费吹灰之力把他下了牢狱,一路问责行审,他对十几条人命皆都供认不讳,若不是牵涉人命的大案,他倒颇有些正直无私的味道。
眼下罪责已经判了下来,只等秋后问斩。
虽然他自己把罪认得直截了当,但同为官僚的白慕石却觉察出此事并非表明上简单。
他与贺同章结识不久,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脾性,从未徇私枉杀过任何阶下囚的清廉之人,又如何妄害十几条无辜生命呢?
他察觉有异,却不知异从何来,最后在与谢欢暗下秉烛夜谈后,白慕石这才真正的倒戈皇帝。
上一世,白问月进宫不久,便将父亲与皇帝的联手推测了出来。
她进宫为妃,本无意这场权斗,若非是因为知晓父亲欲肃正朝纲的决心,她也不会出手去帮谢欢。
她以为谢欢许了父亲高官厚禄,儿女富贵升平,却未料及,这儿女中的儿女,并无她的位置。
过往如刀如剑,让人如何一笑了之。
太宜宫内,雕栏玉砌。
一杯茶饮尽,太后幽幽出声:“皇帝找哀家有事?”
“儿臣还真是有事相求母后。”谢欢笑的明亮。
“您看朕是否能帮贺大人求个恩典,他虽为官不久,却一直恪守尽职,念及他往日的忠心与功劳,母后开恩饶他个死罪吧。”
“他犯了这样大的命案,如何能饶呢?”太后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魏央,后者不动声色地淡淡饮茶。
显然无心理会。
“母后您也无需难做,朕来下这个圣旨,若是引起众怨,朕也愿意来担这个庸君的名声。”
似是表决心般,他又补了一句:“朕信贺爱卿。”
谢欢一向擅长迂回太极,他虽无实权,却极爱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同太后协议,这样的单刀直入还真是少见。
时过境迁,太后倒是有些猜不透他了。
她转头望向魏央,后者漠不关心,一心品茶;
于是她转而问向他身旁的人:
“夫人如何看呢?”
白问月忽被提及,莞尔一笑,缓缓回话:
“回太后的话,臣妾久居深闺,不懂政事,不敢妄议。”
“正是因为你不懂,才要让你这个局外人来说说。”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继而问道:
“一个刚正不阿的重臣,杀了十三条无辜的人命,该不该饶呢?”
闻言,谢欢与魏央不约而同地向她望去,白问月面色为难,佯装思索,过了半晌才谨慎出声:
“既是刚正不阿,便不会滥杀无辜。若真是草菅人命的大臣,想是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的。”
一番话,谢欢笑了,太后也笑了,唯有魏央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虽是个女儿家,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太后赞声,接着便转头反问:
“那皇帝懂得这个意思了吗?”
谢欢歉意赔笑:“夫人说的是,是朕太过偏袒了。”
“母后,直接饶了贺同章确实于理不合,但夫人一番话也正提醒了朕,贺爱卿一向刚正不阿,怎么会滥杀无辜?这其中定有蹊跷。”
他望着太后的眼睛,笑意更浓:“朕想求母后重查此案。”
“重查?他自己不都招供了吗?如何查?”太后微微皱眉。
谢欢起身,躬身行礼,郑重道:“朕相信贺同章。”
太后一愣,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若重查的结果还是如此呢?”
“那朕与贺同章皆任由母后处置。”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殿内哗然,白问月眼中略过一丝嘲意。
欲擒故纵,雕虫薄技。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历史解释一下:
廷尉:掌刑狱,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
第11章 政见不合
皇帝毕竟是皇帝,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幼无知的黄口小儿了。
话至如此,太后纵是恨不得立刻杀了贺同章,那她也是要给谢欢留几分薄面的。
再说回来。
贺同章一案,证据确凿,他本人签字画押也亲口认下了罪行,铁证如山;如今再如何彻查,也绝无翻案的余地。
可皇帝郑重其事的样子并非像是在说笑。
那他此举意欲何为?
太后微微蹙着眉头,手指轻触着杯沿,漫不经心。
过了许久。
“皇帝想差谁来重查此案呢?”
谢欢微微侧目,看向了魏央。
视线偏移,太后转过头去,心中更加疑惑,魏央?
若是他选了旁的人,她或许还能推测出一些眉目来,可他偏偏选了一个不沾朝政的魏央。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魏央合上了杯子,清淡出声:
“臣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
被拒之后,谢欢也不多言,只又微微转了半分,望向白问月。
“将军夫人?”太后诧异出声。
似是有些不适,她顿了一下。
忽问:“夫人小字可是一个单月?”
“回太后的话,正是。”白问月点头。
疑惑更甚,太后进而又问谢欢:“你想让月儿去帮你查案?”
谢欢未曾作声,只静静地望着白问月,等待她的答复。
白问月展颜莞尔,不以为意。
他这哪是要让她去查案,不过是想借着她的口说出白慕石这个名字罢了。
由她举荐出自己的父亲白慕石来接手这个案子。
如此一来,白慕石去查贺同章的案子,便非谢欢‘本意’了,而太后也不会因此多生疑虑。
借风引火,坐收渔利。
上一世谢欢借着她的‘牺牲’,让太后对白慕石深信不疑,从而名正言顺被指派去查案。
这一世他还要借她的口,去举荐他的人。
果然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都是诡计多端。
可惜,偏不如他的意。
白问月假意推辞的话正欲说出口,谁料冷沉的音色率先响起:
“夫人深居简出,对朝事全无所闻,还请皇上不要难为她一个妇道人家。”
魏央冷峻的脸色浮起一层阴云,他特意咬重了‘妇道’二字,回绝了谢欢的提议。
闻声,太后与谢欢心中皆是一震。
唯有白问月困惑不明。
谢欢早有预料,此事若是让将军府沾染,魏央许会不悦。但他毕竟是天子,本意也并非是一定要让他们插手;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
却不曾想魏央竟会轻易动怒。
他言必有中,一句妇道,既让太后微收锋芒适可而止,又直拆谢欢提议中的荒谬。
魏央从座上起身,轻拭衣袍,似是漫不经心,讥讽出口:“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大臣能合圣上的心意?”
选一个新妇去查朝臣重案,说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丝毫未掩饰自己的不悦,他又道:“听闻段丞相昔日断案如神,颇有盛名;太后不如把案件交付与他。”
“眼下欣妃娘娘正得圣恩,想必皇上也不会觉得太委屈?”
一语破的,这番话堵死谢欢所有的后路。
太后恍如初醒,喜笑颜开:“那就依魏将军的意思,将此案转交丞相重查。”
“皇帝意下如何?”太后笑面问道。
谢欢强扯嘴角,面上不敢改色:
“就依将军之言。”
板上钉钉,尘埃落定。
事情既有了结果,魏央也无心再留,他俯身行礼,无声离去,修长的腿迈出太宜宫的门槛,头回也未回。
他的言行是始料未及,让人猝不及防,三人皆一脸茫然。
太后与谢欢还未回神,白问月盈盈行礼,歉意赔笑未作多解,也幽幽退身离去了。
气氛稍稍松懈。
不知什么时候谢欢笑意三分的脸已经阴沉了下来,望着早已寻无可寻的背影,心潮起伏,若有所思。
大约是时间过得太久,魏央这两年的淡漠几乎让他忘记了,如果不能一击致命,绝不能轻易招惹这个人。
不仅是因他手中的兵权,更多的还是他那可怕的警觉性。
总是默不作声的人,却仿佛洞悉所有,一切尽在掌握,隔岸观火。
令人不寒而栗。
或许,他今日不该把这夫妻二人留下来的。
得不偿失。
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前午门,白问月很快追上了魏央的步伐,与他并肩齐行,一路无言。
从香与墨书跟在后面,深觉空气似是凝结般,目目相觑,不明所以。
马车里,温香软座,锦丝绸帘。
两人相对而坐。
魏央轻闭双眼,细长的眼睫跟着马车的缓行微微晃动。
“生气?”白问月凑了上去,盯着他洁白无瑕的脸,主动问出了声。
兰香扑鼻,人似是近在咫尺,魏央仍闭着眼,默不作声。
“为何动怒?”白问月猜他不透。
谢欢是不该牵扯到将军府的人,但相信魏央也看得出,那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
他一向洞若观火,听而不闻;不该轻易动怒。
从太宜宫走来时,魏央心中还有太多想要问的问题,但上了马车后坐了下来以后,他倒是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他之所以一反常态,是对她的失望?还是另有其他深意呢?
马车里寂静了须臾。
“太后与谢欢之间,你是怎么看的?”
魏央抬眼,淡淡地望着她,轻问出声。
白问月一愣,他面上波澜无奇,眼神却十分认真。
显然这不是随口闲话。
她正色沉声,答道:“龙争虎斗,必有死伤。”
“谁死谁伤?”
“尚未可知。”
魏央直盯着她,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重复道:“尚未可知?”
“是因为你父亲的倒戈?还是镇国将军府的中立?”
“如今这样的局面,你答一句尚未可知,是何依据?”
“还是,这句尚未可知,正是你愿嫁将军府的原因,或是你帮衬谢欢的理由?”
从未见过魏央有这样一面,对一切了如指掌,罕见地连声质问,咄咄逼人。
见她未出声,他接着又道:“你与谢欢在太后面前山鸣谷应,一唱一和,倒是默契神会。”
“适方才我若不举荐段丞相,你是否要推辞回绝,举荐你的父亲?”
“这样一来,太后既不会起疑,白太尉也能顺利接管此案,谢欢与他的关系也不会暴露分毫。”
忍不住冷嘲:“还真是个好计策。”
知晓魏央向来聪明才智,却不知原来他料事如神,真的洞悉一切。
“方才我的确要推辞婉拒,也的确要举荐一位大人。”
白问月莞尔:“不过我要举荐的,也正是段大人。”
她怎么可能会如了谢欢的意?
闻言,魏央一愣,顿口无言。
“我倒不怕夫君大人不信,你既知晓我父亲倒戈,想必也很清楚我是作何身份嫁入的将军府。”
“从头到尾,我的婚事本就由不得我做主,我同谢欢附和,也不过是顺着话引他,想给他个措手不及。”
“方才你殿上所言,也正是我要说的话。”
“你也无需问我为何如此。非要我给你个理由的话,我只能说旁的可能由不得我。”
她手指着自己的左胸,笑靥如花,盛气凌人:“但是这颗心却是我自己的。”
绝美的姿色,如风攀月,凄似高原之岭。
她本不必解释,魏央并非庸人,往后自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真相。
但误会她帮衬谢欢,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意识到她是在解释,魏央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听完她的一番话,又忽然有些自责。
他知晓白太尉与谢欢联合时去了白府亲会白慕石,后又在得知谢欢要纳白家小姐确定了这一事实。
他间接表意想要娶她,也全非真心实意。
不过是试探谢欢与白慕石之间的缔盟,是否真的坚不可摧。
显然,白慕石靠拢谢欢的想法,不是一旦一夕生出的。
扰乱了他们的计划,白慕石依旧处变不惊,不动声色。
一直到段丞相的女儿被封册,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和他仅有两面之缘的白家二小姐,应该是被白慕石做了一步弃子废棋。
再或者,她纵是进宫,充当的也不过是迷惑太后的挡箭牌。
魏央一直怀疑白问月与谢欢早识。
昨日的成婚夜他本已经决定不再提及此事,可她今日进宫见到谢欢,所有的一举一动与一言一行,都一反常态。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这件事。
尽管谢欢看起来似乎与她并不熟识,可在他的心里,是认定他们之间绝对是有一段过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