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连连在地上三拜叩首, 身形已然不能如常人走动, 只化作一道黑雾, 从汗民中间飞快穿梭而过。往东边去了。
娜布其忙拉着乌云琪从人群中出来,到女子面前,行跪拜之礼。“敖敦大萨满, 能来汗营为民除害,是长生天慈悲。”
阿布尔汗也由得那多护着,走来女子面前,弯身一拜,“久闻神山敖敦圣名,如今见到本人,是长生天福泽汗营。”
听得阿布尔汗这么说,三夫人和巴雅尔也忙行了跪拜之礼。汗民们一一效仿。前来做客的塔勒汗父女也未能例外。可敦却是生生被姜琴嬷嬷拉了三下,才跟着大家一起,跪落下来。腰杆却还挺得笔直,不肯屈求。
敖敦却道,“莫不是你们请我来,我也懒得下山。”
“只这查干,十年前便错过一回,让她重入轮回。莫要坏了我神山的名声,又再欠下冤孽。”
阿布尔汗拜道,“阿布尔多谢敖敦,多谢长生天。”
敖敦便也没有宽恕大家起身的意思,目光却落在一旁乌云琪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才问娜布其,“你这女儿,可是辰时生人?”
娜布其忙点头,“是的,敖敦。”
敖敦抬手,黑色指甲落在乌云琪额间,拨开那处刘海,只深深滑落一道血痕。娜布其看得惊异,解释着,“我这女儿,实属平凡资质,不值得敖敦如此…”
话没完,便被敖敦打断了去,“此女福泽绵长,可入我门下。”说着,往乌云琪面前走近了两步,“你若愿意,可随时来神山找我。”
乌云琪这才敢抬头,竟是见得,敖敦额上眉间,生了第三只眼…她顿觉惊扰神灵,忙收了目光回来。“乌云琪…怕是没得那个福气…”
敖敦退回两步,微微叹息,“无妨…”
说着,又对阿布尔汗道,“来都来了,我且帮你们收拾了这蛇患便走。”
阿布尔汗再是一拜道谢。汗民们也一一跟着叩首拜谢。才见得敖敦飞身去了帐顶,腰间玉笛取下放置嘴边。笛声灵异悠长,一晃眼之间,汗营竟是落了百余只大鹰,啄着地上黑蛇为食,吃不落了,又急着叼走。
三刻之后,汗营地上黑蛇消失无影踪。
敖敦这才收了玉笛,从帐顶下来。对阿布尔汗道别,独自一人往汗营外走去。汗民连连跪拜叩首,直到人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蒙哥儿这才扶着凌宋儿去了阿布尔汗面前。“今夜让父汗受了累,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王帐药粉已经撒好,那多今夜亦会守候,让父汗安心。”
阿布尔汗笑着颔首,却看着蒙哥儿怀里的凌宋儿几分担忧,“宋儿也受累了。听闻昨夜旧伤复发,赫尔真你也早些带她回去休息。再让娜布其好生给她看看。”
蒙哥儿望了一眼怀中人,见她面色仍是不好,点头回了阿布尔汗的话,“是,父汗。”
见得阿布尔汗退去王帐,三夫人和巴雅尔跟了上去。汗民们也一一回去自家收拾残局。今夜总算度过大劫,该要安顿好了,明日再该要庆祝庆祝。
可敦却被姜琴嬷嬷扶着,缓缓走来蒙哥儿面前,见得两人,笑着,“赫尔真你新婚,我这个为人额吉的,还没好好祝福过。”
“今日便就补上吧,看看你和公主恩爱得…让人羡慕。”
“只可惜达达尔在帐中三日,都未肯出来见人,你该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蒙哥儿眉间一蹙,听得出来可敦话中有话。扶着凌宋儿对她一拜,“达达尔是我长兄,赫尔真有愧。可公主,赫尔真不能让给他。”
凌宋儿只在一旁,也虚弱道,“是宋儿心属赫尔真,辜负了大王子一片好意。”
“倒是…这鸳鸯,还差些被我儿拆散了?”可敦三分讥笑。却忽的听闻一旁依吉抢了话去。
依吉凑来可敦身边,捂着可敦手臂,多有讨好之意:“可敦不必心急,依吉已经去看过达达尔了。在给依吉两天时日,达达尔会好的!依吉以后一定好好陪着达达尔,常伴他身边。不让他再受苦。”
可敦却是收了脸上笑容,目光从依吉身上轻蔑扫过,“那便有劳塔勒的郡主了…”
可敦说着,却假做思忖,扶着一旁姜琴嬷嬷,缓缓绕过依吉走开:“我们乌云琪好似还是塔勒的大郡主…姜琴,我可没记错吧?”
主仆二人身形渐远,却听得姜琴嬷嬷回了话,“可敦没记错,乌云琪确是塔勒汗的嫡长女。方才可还被大萨满亲自开额…日后,该是前途无量…”
依吉听得,在二人身后,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里。看了眼凌宋儿和赫尔真,走了。
蒙哥儿这才一把将凌宋儿横抱起来,“回帐子睡吧,累着了。”
“嗯…”凌宋儿却是还有几分虚着,往他胸前靠好,安心。
乌云琪和娜布其也跟了过来。娜布其道,“巫术施法人一死,公主身子便该要好了。今夜还得小心照料着,就让娜布其来吧。”说完想支开了女儿,“你昨夜也几近没合眼,该去休息了。”
方才说着,听闻汗营外头又有响动。妇人喊叫不绝于耳,却见得几个汉子将人抬了进来。妇人肚腹隆起,手死死捂着小腹,拽着衣角,痛处难耐。
其中一汉子见着乌云琪忙喊着,“得好见着你了,快帮忙啊!”
乌云琪定了定睛,这才认得出来这汉子。平日那英俊倜傥的博金河,不见十余日,如今成了满脸大胡渣子的糙汉。“你…你怎么这样了?”
蒙哥儿听得乌云琪疑虑,这才回头看了看来人。认得出来是博金河,打趣道,“博金河阿台怎的如此落魄?”(阿台==将军)
博金河见他怀抱美人,他自己却落得颠沛流离,没得好口气,“还不都是为了你?神山荒凉地处无人之境,我来回一趟可不就这样了?”说完,又听得那妇人喊叫,忙道,“不得空了。快,乌云琪,救人。”
“这可是克烈部族少女主人。我也是回来路上才听闻,克烈遭了西夏偷袭,克烈桑坤被捉去了中兴府了。这妇人便是桑坤的夫人,腹中骨肉,怕得是克烈遗腹了。”
蒙哥儿听闻皱眉,克烈和汗营交好已久,如今他还未出征,没想到被西夏人先将了一军。却听得怀中人有些撑不住,喊着他,“蒙郎,我眼儿乏了…先睡了…”
蒙哥儿只好将怀中人颠了颠,吩咐道,“乌云琪先救人。其余的事情,我们明日再谈。”
博金河点头,忙转身护着那妇人,去了乌云琪的帐子。娜布其却转而跟着蒙哥儿走。芷秋一旁跟着主儿,见她靠在蒙哥儿胸膛前,昏昏欲睡,更是担心。
“好似昨夜里起,就没吃过东西的。”芷秋小声问着,“主儿你饿不饿?芷秋去给你烧些吃的?”
见怀里的人昏睡过去,未答得上话。蒙哥儿才道,“算了,等她醒来再做。”
蒙哥儿将她抱回了帐子,娜布其过来看了看伤口,施了些针法,方才退去外账,和芷秋一同守着。
蒙哥儿这才落了帐中灯火。
凌宋儿迷迷糊糊之间,被揽入一片滚烫的胸怀里。便索性伸手勾着他的腰身。那人身上舒服,她只想靠得近些。随后安心入眠。
一觉醒来,原是还被他紧紧贴在胸前。肩上不再疼了,身子也轻松了好些。听闻头上他呼吸深沉,她想来这两日该是累着他了,便悄然没敢吵他。只继续躺好,捂着他腰间的手,却是不自觉紧了紧。
忽的却听声音从头上传来,“醒了?”
凌宋儿这才恍然,抬眼望去,落入他低垂的眸子里。那人在她额间扣下亲吻。“饿不饿?想吃什么?”
身子才刚刚恢复,却还没什么饿意。她只垂眸回来,往他怀中钻了钻,“不饿…你再抱我久一些…”
蒙哥儿叹气一笑,只得捂着她紧了紧。半晌,二人无话。凌宋儿只享受着他怀中气息,安乐又吉祥。蒙哥儿却是落入思忖之中,他若想要护好她,日后该都要与可敦对立了,想来叹了口气。却听怀里人问他。
“你怎么了?”
他垂眸,见着她望着自己。只凑去薄唇之间,温敦舔舐,“没什么。起身吧,让芷秋给你做早膳。身子还没好,得滋养着。”
凌宋儿只见他翻身起来,自己撑起来半边身子,又被他在床沿扶起。他自顾自先穿了鞋袜。才起身给她拿了厚襟,披来她肩头。又扶着她挪出来床边,捉起她的脚来,给她穿鞋袜。
她多有不适,脚往回收了收。他却不让,看了她一眼叹气道,“别动。”
她只好凑来他臂膀旁蹭着,“蒙郎…”
“嗯?”他手中没停,只淡淡扬声回话。
她脸上几许笑意,只道,“没什么…就想喊喊你…”
☆、巫山云(一更)
蒙哥儿扶着她从床上起了身。二人又走来外帐, 娜布其和芷秋正靠在帐子一角,捂着被褥歇息。凌宋儿想来前天夜里,劳烦得她们二人照顾了一宿, 心中颇有怜悯, 悄声拉了拉蒙哥儿的袖口, “别惊扰了她们了。我们去叶婆婆那里坐坐?”
蒙哥儿却将她往内帐里扶,“添件衣服你才出去。”说完, 取了斗篷来给她披好。才牵着人, 绕开外帐的芷秋和娜布其,去了外头。
时辰已然不算早了,昨夜风波已然平息,地上还能看见少许黑蛇尸体,三五汗民正在清理。帐子对面的家仆见得蒙哥儿带着凌宋儿出来,一一笑着问好。蒙哥儿点头, 只扶着人寻去了叶婆婆帐子里。
叶明方才舀水倒入锅中,正要煮面。见得二人来寻。忙收了手中活计作礼, “二王子, 公主。怎的亲自来了?想吃什么该让芷秋姑娘说声便好。”
“这两日累着我家芷秋了。”凌宋儿说着拉着蒙哥儿在案边坐下, “她还在帐子里休息, 我们这便直接来找叶婆婆了。”
叶婆婆手在忙围裙上擦了擦, 抬手倒好两杯凉茶, 端来案上,“那今日公主和二王子想吃什么?”
凌宋儿来了几分兴致,问道, “叶婆婆可会做片川儿吗?”
叶婆婆思忖少许,又看了看厨房中的菜料儿,“猪油到是还有,只竹笋生在南方,草原上定是没有的。猪肉也不剩了,只能用牛羊肉。”叶婆婆说着,却是捂嘴笑了笑,悄声对凌宋儿说,“该得让二王子派人去金山镇找找,竹笋定能找到的。”
“那今日就只有劳叶婆婆先做两碗猪油面吧。”凌宋儿说完,见着叶婆婆开始忙活。才又拉了拉蒙哥儿的袖口,“蒙郎,江南笋儿好吃,方才过了四月,北方也该有了。再有,干笋儿买来能放久的。”
蒙哥儿反手捂了她的手背,“知道了。明日让那多遣人送信去定北城给哲言,买些回来便好。”
“你若喜欢猪肉,也顺带些回来。”
“好。”凌宋儿说完,兀自端茶喝了小口,却闻得茶是上好的观音,“不想得叶婆婆到底也是精致之人。”随之又劝了劝蒙哥儿尝尝这好茶。
片刻,叶婆婆的面上了桌,猪油面,面上飘着的四五片豆腐,加诸羊肉牛肉切片,没得葱花,只见得大葱叶子。盖着热汤,同是鲜香。
凌宋儿小口开动,蒙哥儿问叶婆婆要来辣子。舀了一勺放在自己碗里。凌宋儿素来不怎么吃辣,见得他喜欢,抬手去拿辣子小勺,也想尝尝他喜欢的是什么味道。却是被他一把将手拉了回来。
“病还没好,吃不得辛辣。等好些再尝。”
“哦…”难得被人管束,她到也乖乖听了话。身子好了,胃口也好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面汤又喝了好几口。方才帕子擦了擦嘴。却见得旁边的人囫囵大手嘴上一抹,擦了些油光去。
凌宋儿皱眉,手中帕子递过去他掌心里。“可得好好擦擦吧,不然一会儿可别拉着我了…”
蒙哥儿无奈一笑,接来香帕,擦手,又重新擦了擦嘴。见得那白滑的丝绸被自己弄了油污,却几分不好意思。便只得收回胸前,“洗过再还你。”
说着,扶着人起了身,“回吧。昨夜还有些事情没了。我得去找找博金河,先送你回帐子休息。”
“嗯…”
叶婆婆帐子不远,不过三两步,便回来家中。却见得有孩童捧着鲜花而来,送来凌宋儿手中。“公主,额吉让我给你们的。”
凌宋儿笑着弯腰接来,抱在怀里。方才摸了摸孩童的头,孩童便害羞跑开。回身却见得牧场之中,白色野花花开遍地。连绵起伏不见边际。
蒙哥儿也见到,捂了捂她的肩头,“我记得你说过,天狼临月,草原花开?”
“嗯…”她颔首,“该是来了福瑞麟儿。”
这么说着,倒是想起来昨日那临产的妇人来,“这么看来,应该是平安的。”
随着蒙哥儿进来帐子,却见芷秋和娜布其都已经醒了。
芷秋忙来掺着主儿。“公主,可都好些了?”芷秋说着又望了眼蒙哥儿,“二王子怎的带着你到处去…”
娜布其这才接话,“查干天葬,公主的旧伤该无什么大碍了。不过还得娜布其来看看。”
蒙哥儿索性陪着她进了内账。见得她被娜布其和芷秋扶着去了塌上,蒙哥儿兀自给自己添了杯冷水,等着娜布其看完,他才好安心出门办事。
娜布其见得那处伤口郁青和匮烂之势已然缓解,才道,“没得大碍了,公主。再过几日该就能全好。”
凌宋儿颔首:“多谢娜布其。这两日辛苦你了!”
娜布其却寻去药箱,递过来一个白瓶,“这药丸内服,可活血补气。用来化瘀最好。公主记得一日两次。”
“嗯。”凌宋儿说着,一旁芷秋才双手将娜布其手中药瓶接了过来。凌宋儿却忽的见得她手腕儿衣物遮盖不及之处,生了一处烂疮。
是救过自己的人,凌宋儿几分着紧着,“娜布其这手上是怎的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