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来太阳快要落了山,一行人才打算从长街回宫。凌玉手里举着两串儿糖葫芦,蒙哥儿方才给买的。那多搬了两坛子女儿红上了马车,道是上路的时候,有个记惦。凌翊剑没买着,却是收了蒙哥儿一把小匕首,听蒙哥儿说,草原上认了安答,便送匕首为信,他心里还莫名美滋滋的…
☆、
令公一行本该早要上路, 却是因得芷秋的事情,多做了数日停留。芷秋先回了趟莫家,带着令公拜见父母, 养育之恩, 自从入了皇宫, 便不知何时能报。如今要和亲嫁去西夏了,却是更难了。
莫家里出来, 令公只安慰着人。回到了和盛园, 才见得凌扩早派人置办了嫁妆。和硕公主出嫁,是国亲。嫁妆自是以皇家公主的规格置办的。莫家主母,也被皇帝封了诰命,多是体谅着母女分离之苦的。
凌宋儿这两日,还能留着人在身边。却也舍不得再让她伺候了。芷秋却是拉着落落,将凌宋儿起居饮食都念叨了一遍, 交代着小心这个,注意那个。到底是不放心的, 又将重要的事情都在丝绸上写了一遍, 缝进了落落的枕头里。
蒙哥儿却是看在眼里, 这两日, 凌宋儿落了几回泪的。也只得好生劝着, 西夏和大蒙近, 如今又是盟国。真要念想得紧了,修书给令公,让他将人送来汗营住几日, 也是无妨的。到底不必那么伤感。
和硕公主出嫁那日,京城张灯结彩。建安百姓们亲手置办的。西夏虽是远疆邻国,可令公此行前来,与木南签下盟约,带着和硕公主回朝,日后是要和木南商贸往来的。
这皇帝亲封的公主,听闻是长公主的贴身的侍女,还是西夏誉亲王亲自问皇帝求的婚。该是一对儿璧人儿。
凌宋儿却是跟在和亲大队之后,一路送出来了建安城门。蒙哥儿只好一旁小心护着。城门前,芷秋下了车。
金玉冠,碧珠帘。血玉镯,红樱钿。被令公扶着,走来凌宋儿身边,林铛作响,到了凌宋儿跟前却是一把跪去了地上。令公一旁弯腰扶着人。凌宋儿也忙要将人扶起来,芷秋却是不肯。
“公主,就让芷秋再跪一跪你吧。此去经年,怕是没得机会了。”
凌宋儿弯腰握着她手来,“谁说的,傻丫头。”
“蒙郎说了,大蒙和西夏近,若真的念想得紧了,便接你来大蒙住一阵子。”她说着,看了看一旁令公。
“若他敢要欺负你,你便修书给我,我也让那多去接你过来汗营住。”
芷秋听着这才笑了出声,擦着眼泪,被令公扶着起了身。凌宋儿这才一把拥着她,依偎着她肩头,“听闻西夏冬日里和大蒙一样的冷,可别冻坏了。眼下入了秋,你们一路往西北走,也要多添些衣物。”
“等哪日生了小令公,记得写信与我,我该要做人干娘的。”
芷秋泪目盈盈,声音几分颤抖,“公主你也是…”
二人终是语了别,令公扶着芷秋上了马车。蒙哥儿见旁边的人脚步不稳,忙也揽着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身上靠着。芷秋从车窗中探出半张面来,挥手对着二人道别。
和亲车队渐行渐远,蒙哥儿方才捂着她肩头拨着人到自己眼前来,“罢了,回去吧。出来走了一路,也没叫马车。该累了?”
“好。”她神色早已淡淡,身上力气似是被抽离走了,只被他扶着,缓缓往城门里走。
回来东宫中,蒙哥儿直将人扶着去了床榻上歇息。见她没得什么精神,本想喊恩和来诊脉的,却是被她推挡了。“无事的,我睡会儿便好。”
蒙哥儿只好扶着她躺去休息。午膳时候,却也没舍得喊她起来。却听闻外头小太监来报,凌扩让人来通传了,让太子和大驸马一道儿去养心殿面圣。
蒙哥儿看了看床上的人,还正睡得熟,再帮她捂了捂被褥,方才起身随着小太监一道儿去复命了。
凌宋儿一觉醒来,养足了几分精神。直叫来落落伺候了午膳,方才又让她准备了些酒菜。她没让落落跟着,自己提着食篮,走来东宫院落深处的小宅院。
院子四周绿竹成荫,院落门口,还把守着凌昀的近卫军。凌宋儿对那两个守卫点了点头,听得二人称她长公主,便算是行了礼。随之将她放了进去。
院子里头,却是不如院子外头整洁。杂草丛生,却是开着一片野花。凌宋儿提着食篮庭院里穿过,只推门进去了房间。
屋子里味道不大好闻,女人倒在床头,无人照料,头发已然花白了,神色憔悴得和早前成了两个人。
凌宋儿将食篮放在好了在桌上,方才端出来一碗热粥,拿着勺子舀了舀。“贵妃娘娘昨日可睡的好吗?入了秋了,若是觉着冷,我让她们帮你换些厚点儿的被褥。”
李银枝看着凌宋儿,目光直直:“我的婉儿和瑞儿呢?”
“自是早就被送出宫去,贬为庶人了。”凌宋儿端着碗,坐来床边,自舀着一勺粥往她嘴边送,“贵妃今日还未进食过的吧,快吃些。”
“你……”李银枝眼里恨恨,忽的铁链作响,凌宋儿手中的粥碗被她一掀落去了地上,摔了粉碎。“你们这几日给我吃的什么?我日日夜里难寐。”
凌宋儿笑了笑,便也起了身,“贵妃娘娘怎的还这么大的脾气?只夜里难寐,又怎比得了我玉儿夜夜心口绞痛?还是比得了我母后当年心痛而死?”
凌宋儿面上笑容渐散,狰狰望着床上坐着的人。手上缠着绢布,直一把捉着李银枝的下巴,“你可是觉得我们慧安宫好欺负?落毒落到了我们头上?”
“哼…你们可是好欺负。”
李银枝没顾得上下巴上的疼,“韩皇后不是抱着贤皇后的名声么?怎的?牌坊都立了,可不是好欺负的么?”
凌宋儿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落在她脸上,“很好。”
“那我就告诉你,你的婉儿和瑞儿,现在都在哪里。”
李银枝这才几分惊慌失措。“他们在哪儿?”
“一个,落魄为了妓子。昨日里该是被人开了苞儿了。”
李银枝眼中恨出来了泪花,“我婉儿金枝玉叶,你们怎能将她弄去教坊里?”
“怪就怪,三公主生的好看。朝中多有男子钦慕已久了,这不,昨日一晚上,便接了三道儿生意。多好的花魁胚子啊!”
李银枝丧声痛苦了起来。“那…那我瑞儿…”
“瑞王殿下,天生聪慧。父皇还是颇念着旧情的,就算贬为了庶民,也让人送了些银两,给他傍身。本想着他该能在民间做门小生意,也能养活自己和三公主的。”
“可你猜猜,他拿着那笔钱去做什么了?”
李银枝一字一句听得仔仔细细,却是笑了起来,“皇上,皇上果然还是宠我瑞儿的。你看看!你快让太子和端妃也看看!受贬去了民间,皇上也还惦记着赏他一口饭吃。哈哈哈哈哈…”
“可惜了,瑞王到没拿那笔钱去做什么生意。却是去了建安城南的花柳巷子。那儿啊,赌坊多。不定,一个大手笔下去,能翻身呢?赢得了金山银山,他还要买兵回来,夺太子之位。”
“……”李银枝止了笑声,却听得怔怔…“他,他赢了还是输了?”
“哼!”凌宋儿捂嘴笑着,瞄了一眼贵妃神色,“你说呢?”
“你以为,三公主是被谁卖去教坊里头的?”
“瑞儿…呜呜呜…”她终是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婉儿啊…”
凌宋儿觉着她心痛,她心中愁苦方才得来爽快。“这粥啊,我日后还会让人送来的。贵妃娘娘若不想饿死,便乖乖喝了吧。”
李银枝依然哭着未停,捂着心口撑在床边,放肆咳嗽了起来。“你…”
凌宋儿却接着道:“只是,可别说我没告诉贵妃娘娘,这粥是用合折草熬的,吃了,确是不好睡觉的。也好让贵妃娘娘,夜夜思念着你的婉儿和瑞儿的同时,也想想我母后的好。”
“想想当年,她是怎么带着你入了宫。想想当年,我父皇的恩宠,是怎的分到了你头上的。想想你无阶无品之时,母后是怎么待你的…你若想明白了,便和太子哥哥说一声,看他愿不愿再放你一条生路?”
床榻边上李银枝咳嗽得越发烈了起来,一口心头之血喷涌而出,手也未捂得及时,落在地上星星点点。
凌宋儿这才取了手上绢帕,袖口里重新掏出来一块新的丝帕,捂了捂鼻子,叹气道,“我便不打扰贵妃娘娘自省了,这粥若不想喝了,明日我再喊人来送罢。”
她说着兀自转身出去,合上了房门。方才扔了斯帕,直往院子门外去了。
不知何时,蒙哥儿已经等在了院子门外。见得她从里头出来,本是要来牵着她的手的,却生生被她躲了开。她方才在屋子里卑漏且无情,凌婉和凌瑞再如何说也是手足,她生生丝毫怜悯都生不出来。想来自己那副嘴脸,自己都生了厌恨。再见着蒙哥儿,只觉更加羞愧且烦躁。
脚步走得急,直去了前头便也不想理会他。不过几步路,却见得他在身后跟的紧。这才停了下来,“我想一个人呆着你还跟我作甚?”
“你且去一个人呆着。”蒙哥儿说着,停在原地,等她走远了,方才尾随了上去,见她该是心乱,没去打扰,只远远护着她周全。
凌宋儿走出来东宫,直去了御花园里的荷池。一路行来,只觉更加焦躁,毒害史相,报复贵妃,如今都如愿了,太子哥哥位置也再无人能要挟,她自己却似是已经变了个人。
亭子里立了许久,秋风起了,又有雀鸟飞来旁边作伴儿。她心念难平,却忽的听闻身后有人靠近。
“你一个人可处够了?”蒙哥儿双手扶上来她肩头,“可该能陪陪我了?”
凌宋儿垂眸望去地上。“你可还想我陪你么?”
“什么意思?”他几分不解,大掌托着她的下巴起来。却见她眼中疑虑。
“我厌烦我自己。”
蒙哥儿只笑了笑,凑去她唇边轻点,“贵妃该讨你不开心了。”
她只摇头,“在那间屋子里,我开心的。我将她气得吐了血,我又喂她吃了合折草,让她夜夜难以入眠,好自省罪状。”
“可我不喜欢自己了。”
蒙哥儿听得蹙眉,她揪着心,他心头愁云便散不开。却将她一把捂进来自己怀里。“无事,我喜欢你。”
他只叹了口气,又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依然喜欢你。”
凌宋儿方才舒心了几分,只往他怀中钻着,吸吮着他胸前的木质香气。半晌,想起来方才落落说,他是被父皇喊去了养心殿,这才问了起来。“父皇,他可同意我们辞行了?”
蒙哥儿眉头更深了些,“嗯。同意了。”
“那他可还有说什么么?”
蒙哥儿道,“他让我答应,有生之年,不得带兵踏入木南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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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宋儿方才恍然, 木南和大蒙之间虽还隔着金国。却并非情同手足。只不过眼下刚好对敌一致。父皇定是要用自己拿捏着蒙哥儿,不莫哪日情势有变,便好保住木南江山。“你答应了?”
凌宋儿抬眼望着他, 只见他点头道, “我替大蒙征战, 不过是抵抗外敌入侵。如若哪日金人不再挑动事端,战事便也罢了。谁不愿回草原放牧为生, 绕床弄青梅为乐。”
见她脸色仍是几分凝重, 蒙哥儿只道,“便就答应了。”
她直往他怀中钻,“父皇他计算得长远,木南原终是人心重重的地方。呆的久了,人心乏累。不莫早日回去大蒙,看看落雪的草原也好。”
蒙哥儿笑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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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蒙哥儿得来了凌扩批复下来的通关文书。便让那多筹备着上路。
凌宋儿得来几日悠闲, 只多在寿安宫中陪着皇祖母, 又尝尝带着弟妹在慧安宫中读书写字。凌翊倒是吵着要见长姐夫, 让长姐夫教他用刀剑。凌宋儿却是推了去, “不莫想着那些, 你排行老七了, 内有你太子哥哥庇佑,外有你四哥哥带兵抗敌,五哥哥朝中从仕治理国家。你该只得照顾好妹妹。等来再过几年, 皇祖母说,跟父皇请个亲王,带着你去封地享福便好。”
“长姐自己嫁了大蒙战神,却要让我平庸碌碌。翊儿也是堂堂汉子,为何只能侍奉皇祖母左右?不能上阵杀敌?”
凌宋儿只一把捂着他的嘴来,“那可不是儿戏的。你尚且年幼不晓得,上了战场,都不定能回得来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是什么惨状。军中养着兵士,粮草军饷都是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若安安定定,为何还要打仗?”
凌翊只鼓着一双眼睛听得仔细,由得凌宋儿又帮他理着衣领,半晌方才道,“长姐说得是。如若金人不欺负我们,我们便不打仗。”
哄着弟妹午睡,凌宋儿方才从慧安宫里出来。蒙哥儿一早带着那多去了城外,打点上路。她只先回来东宫里等着他。
傍晚的时候,蒙哥儿从外头回来。却是见得东宫院子里来了好些太监,抬着十余个大箱,都搁在了院子里。凌宋儿午睡刚起,走来院子里睡眼惺忪,见得院子里情形,亦是几分稀奇。
蒙哥儿忙来扶着人,却见得大太监苏运气从院子外头进来。走来二人面前,作了礼,只对凌宋儿道,“早前那陈渊抄了家,才发现好些皇上当年为长公主陪嫁做的嫁妆。上回是长公主落难,此下,皇上便让老奴重新帮公主置办了,驸马一行也好带着上路。全是皇上的一点心意。”
凌宋儿对苏云青道,“请苏公公,待我谢过父皇恩典吧。”
蒙哥儿也跟着谢了恩。
次日一早,凌宋儿换了身素净的衣衫,随着蒙哥儿一道儿上了路。安义门门前,早等着一行马车车队。凌玉凌翊早在一旁候着,见得凌宋儿来,直走了过来。
凌翊却道,“全是父皇让我们来给长姐你送行。准了我们送到城门口上。”
凌宋儿捂着弟妹的手,却对身旁蒙哥儿说,“我且和他们一辆马车,等出了城门口,再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