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易才是他的局——据说师祖当年游历四方,得仙人传授《归藏易》,以此为基,开宗立派,传承千年。
谁会想到这是一部别有用心的伪经呢?
顾清潇窥见的天机,便是那人让他窥见的天机。
这些念头在苏毓的脑海中转过,只用了一瞬。
他不知道那人想做什么,但打开归墟一定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血祭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此时惟有献祭之人死去,才能平息天神的怒火。
苏毓嘴角缓缓扯出个苦涩的微笑。
小顶此时在哪里?
他突然有点后悔将同心铃交给了金竹,不然至少能知道她身在何处。
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手腕上用来系铃的红丝绳——她的手艺不好,编根绳子也是坑坑洼洼、粗细不匀的,但他还是不舍得连铃铛一起给出去。
他举起剑,横于颈上,最后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绳,缓缓阖上双眼。
天上有人会替他爱她。
薄刃抵在他咽喉上,寒凉如冰。
就在这时,深渊下忽然传出一阵哗然的水声,继之以一声怒吼:“苏毓!”
这一声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甚至盖过了深渊底下雷震般的动静,直击神魂。
苏毓像是被抽了一鞭子,执剑的手一顿。
这分明是小顶的声音。
他持剑的手一顿,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苏毓!”又是一声,“把剑放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深渊下的雷震之声似乎轻缓了些。
他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下方约莫十里处的岩壁上,有一点夜明珠的微光,隐隐照出个熟悉的人影。
脚下的轰隆声越来越轻,渐渐复归平静。
苏毓疑惑地放下剑。
小顶气得浑身发抖,叉腰道:“你给我下来!”
她刚刚去地宫里找上次那种能把人变成鲛人的池水,预备以防万一——遇到紧急状况时,配合捕鲛阵用,进可以活捉敌人,退可以自保。
谁知她打完水往回走,就快走到出口的时候,只听“轰”一声,出口被堵上了。
她把学过的法术都试了一遍,死活出不去,传音也传不出去,她只好又回到地宫。
十洲法会那次地宫被震塌了,到处都是碎石断柱,她在废墟中间转了半晌,总算摸进一条通道。
她走了一段,发现通道不止一条,走一段就有岔道,四通八达,简直像迷宫一样。
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好在她在给师父的红绳里动过手脚,能据此确定他的位置,感应到他也在地下,便打算先与他会合,再一起找出路。
她吭哧吭哧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出口,走出来吓了一跳——她发现出口开在绝壁上,她正站在一小块凸起的晶石上,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一个脚滑就没命了。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忽然听见上方传来刺耳的笑声,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高台上栽下来。
她未及细想,甚至没弄清楚那人是谁,就下意识地把手上的捕鲛袋抛了出去——经过她的改良,捕鲛袋自带泼水功效,泼水捕鲛一气呵成,还带翅膀。
捕鲛袋把人接住飞回她手上,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里面装的是谁,抬头一看,就看到自家师父举起剑要抹脖子。
看到师父总算把剑放下,她一松劲,脚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地一声哭起来。
哭声在空谷中回荡,越发显得声势浩大。
苏毓忙飞身跃下,足尖在岩壁上轻点数下,翩然落在她面前,把她拉起来一把搂紧怀里。
小顶想推他,旋即想起他身后就是绝壁,只得由他搂着,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我知错了。”苏毓飞快地认错。
小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苏毓你这……”
她想骂人,却发现自己骂人的言辞十分匮乏,搜肠刮肚半天,只想出一个:“你这龟孙子!”
苏毓抚她的背给她顺气。
小顶骂完心里好受了些,抹抹眼泪,把捕鲛袋给他:“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就觉得不能让他掉下去……”
苏毓打开袋口往里一看,只见鲛阵中满是水,顾苍舒悬浮在水中,眼神茫然,见有人看他,抬起头一笑,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他身上的伤正在快速愈合。
“我往里倒了瓶紫微丹。”小顶道。
没想到最后时刻力挽狂澜,靠的竟是带给她无穷痛苦的东西。
苏毓眼神动了动,系好袋口,把捕鲛阵塞进乾坤袋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顶又是一肚子气:“我就猜到你会把铃铛给别人!”
她气鼓鼓地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担忧道:“不知道师姐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苏毓道:“一定有通道通向外面,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顾清潇这人做事一定会留退路,不可能把自己封死在地下。
苏毓觑了觑祖宗的脸色,补上一句:“出去以后任你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上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四周的山崖剧烈震颤。
两人忙退入通道中,甫一离开,方才落脚的岩石便滚了下去。
两人顺着通道狂奔,遇到岔路便往上方跑,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仿佛有万道狂雷落下。
苏毓瞳孔一缩,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魁罡六锁阵,数千正道,上万魔修,全都一网打尽——这才是真正的血祭。
第105章 尾声五
小顶感到牵着她的那只手霎时变得冰凉, 担心道:“怎么了?”
苏毓定了定神:“先尽快找路出去。”
小顶默默点了点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两人用夜明珠照路,加快脚步往前走。
幸好苏毓将另一只同心铃给了金竹, 眼下倒是可以用来辨别地面的方向,也算无心插柳。
苏毓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眼下的局面。
他防备心重,做事从来留后手, 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留在阵外的三百多太璞宗弟子都经程宁仔细筛选过,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留了个后手以免生变——只是这后手不怎么靠谱。
叶离人机灵, 修为不低,剑法虽然常被蒋寒秋耻笑, 但平心而论也是十洲三界排得上号的,他身边还带着阿银和十二个天干傀儡人, 应付一般变故绰绰有余,但对上那人就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了。
如果那人就是向祖师传授归藏易的“神仙”, 那么他在这世上至少已存在千年, 一直不曾渡飞升劫,大约是知道自己不能为天道所容, 刻意压制境界的缘故。
苏毓推测那人的修为与他相当,因此可以伪装成低境界, 连他也难辨真假。
他用归藏易来控制顾清潇,将他当作傀儡,顾清潇用陆仁当耳目,他也因此对归藏门派内的情形了如指掌。
但在他们发现陆仁的秘密之后, 他就如同被遮蔽了双目,偏偏又到了整个局的关键。
他这样的人信不过别人,骨子里又狂妄自傲,一定会亲自来收网。
苏毓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陆仁的秘密被识破之后接近他们的人,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那人一定与归墟存在某种感应,在归墟动荡后便发动了阵法,想将万余条人命当作祭品。
但是归墟意外平息,一定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他的计划注定付诸东流,但他已经暴露了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们杀死在阵中。
明面上看他们身在阵中,命悬一线,其实那人未尝不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
地面上,正道修士与魔修正打得不可开交,忽然狂风四起,沙石飞扬,面对面几乎看不清人脸。
头顶黄绿色的酸池水沸腾翻滚,浓郁的硫磺气息弥漫山谷。
蒋寒秋察觉情况不对,一剑捅穿一个魔将的心脏,高声对师弟们喊道:“结震霈阵!”
几人一手捏诀,一手执剑直至天空,口中默诵咒语。
话音甫落,头顶滚烫的池水便“哗”得一声像瀑布一样倾倒下来,眼看着就要把谷中的修士和魔修化成尸水。
电光石火之间,沛然剑气自几人剑尖喷涌而出,结成寒冰,将沸腾的酸池水堪堪挡在众人头顶数寸,若是再晚一点,在场所有人都会被这滚烫酸液化成尸水。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打得正酣,一时没回过味来,还在“叮叮当当”地打斗,蒋寒秋气得头顶冒烟,咬着牙道:“还打什么打!没看见有人瓮中捉鳖呢!快来帮忙!”
说话的当儿,那灵气结成的冰层被酸液蚀去了一层,眼看着支撑不了多久了。
元清百忙之中拿胳膊肘捅捅宋明:“大师姐怎么骂自己是王八呢……”
话没说完,大师姐一个眼刀子扔过来,吓得他赶忙闭嘴。
众人被蒋寒秋一吼,总算回过神来,架也顾不上打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先度过当下的危机再分什么正道魔道吧。
当下化干戈为玉帛,纷纷捋起袖子,举起五花八门的兵刃法器,都来给归藏诸人助阵。
各种法术法咒一起往上招呼,魔气灵气都往里添,不一会儿,那护阵就变得五彩斑斓,活似一锅腊八粥。
蒋寒秋略微松了一口气,瞪向程宁:“怎么回事,你该不是奸细吧?”
程宁脸皱成一团:“冤死我了……”
金竹照例打圆场:“小宁不是这种人,他自己不也在这儿吗……”
蒋寒秋道:“那就是你们那破阵有蹊跷,该不会还有别的幺蛾子吧?”
话音甫落,一声霹雳响彻天地,电光照得整个山谷雪亮,几百道雷电同时落下,化作一柄柄利剑直插下来。
魁罡六锁阵本是伏魔阵,然而这些剑气所化的利剑却不分敌我,当下有好几个修士和魔修闪避不及,被剑钉在地上。
宋明:“……”大师姐这张嘴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几轮剑雨下来,谷中又多了不少尸体,头顶的护阵不断燃烧灵力,蒋寒秋估摸着气海已经只剩二三成,连她都是如此,其他人更是捉襟见肘。
她咬咬牙道:“都提防着点,杀招还在后头呢!”
话没说完,一阵地动山摇,岩石从峭壁上一片片剥落,被狂风卷着向众人袭来,又有不少人倒地。
这已经不可能是阵法出纰漏了。
程宁神色凝重:“有人逆转了阵法,外头有三百多个弟子护阵,总不能那三百多人都是叛逆吧……”
蒋寒秋虽不擅阵法,也知道要逆转这样的大阵,除非把那三百多人都策反了。
程宁做事一向小心,还不至于犯下这种疏漏。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个设局的人用某种方法把三百多个人都控制住了。
恐怕苏毓也未必能做到,那人的修为得有多高?
蒋寒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脸,心头一跳:“糟了,叶离……”
……
叶离奉师叔之命在路上略作拖延,借机留在谷外以策万全——主要还是盯着太璞宗新上任的宗主,那位真顾苍舒。
于是他带着螣蛇阿银和一干傀儡人在魔域外兜了个圈子,这一兜不打紧,真把自己兜迷路了。
他飞到七魔谷上方一看,只见得雷霆大作,风浪滔天,漫天黄雾中夹着道道电光,悬在阵中央的伏魔剑通体赤红,直往外冒黑气,怎么看都不正常。
叶离立时察觉异样,向傀儡人使了个眼色,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一边悄悄按住剑柄。
不等他靠近法阵,督阵的右长老带着几名弟子御剑迎上来,作个揖道:“叶道君别来无恙?请恕在下有失远迎。”
叶离还以一礼:“在下途中因琐事耽搁,未能及时赶到,请冯长老见谅……”
话音未落,只听“锵锵锵”数声,双方几乎同时拔剑,二话不说便战在了一处。
叶离人随性,剑法也是轻灵飘逸一路,那右长老却是剑势刚猛,两人缠斗得难舍难分,眨眼之间已接数十招。
几十名太璞宗弟子御剑飞来,训练有素地散开,手捏法诀,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间,一个都天九卦阵将众人笼罩在中间。
傀儡人提剑突围,将密不透风的剑阵撕开一道口子,螣蛇趁机扭动身子,尾巴横扫,将几个弟子从剑上扫落。
立即有其他弟子补上剑阵的缺口,叶离察觉不对,瞥了一眼,却见那些弟子神情呆滞,眼神发直,显然是被人控制了。
再一看眼前的右长老,空洞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位右长老与程宁私交甚笃,留在外头护阵的也都是程宁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子,其中不乏他座下亲传弟子,方才他们群起而攻之,叶离便觉蹊跷,眼下心中已确定了七八分,便对傀儡人道:“尽量别伤他们性命。”
对方有三百多人,个个都是元婴后期以上的高手,阵法配合无间,变化多端,而叶离他们只有十三人加一条蠢蛇。
本就以少敌多,加上投鼠忌器,就越发捉襟见肘。
叶离在心里暗暗叫屈,他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在营地里吃吃喝喝顺便盯个梢,哪知一来就要力挽狂澜——为什么这种好事不给大师姐呢?
想到大师姐还被困在阵中,他一个恍惚,左臂被右长老的刀刃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洇湿了袖子。
他顾不上伤口,咬咬牙纵身跃起,在这里多耽搁一刻,大师姐他们生还的机会便小一分。
正心急如焚之时,忽听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啸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闪着五彩光芒的大红鸟张开宽广的翅膀,犹如一片彤云,划过黑云密布的天空。
叶离喜出望外:“伽陵!”
大叽叽身后跟了一串飞禽走兽、妖魔鬼怪,林林总总有数百妖众,虽有些不伦不类,倒也声势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