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是渡劫期八重境,意味着劫雷有四十九道。
令人心胆俱颤的震响和眩目的白光中,他看见小顶神色焦急,嘴一翕一张,虽听不见声音,也知道她在喊他。
他冲她笑笑:“别担心。”
这么多艰难险阻都度过了,不过一个雷劫而已,他一定能挺过去。
雷电像一把把利剑贯穿他的神魂,痛楚渐渐变成了麻木,他用剑支撑着自己,一边在心里默数,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他眼前一片模糊,但仍然朝着小顶的方向弯了弯嘴角。
四十八,四十九……
终于结束了,他心里一松,便听“訇”一声响,又是一道雷落下。
苏毓脸色一变,莫非他恍惚间数错了?
紧接着又是接连数道雷落下,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事还没完。
苏毓愣怔片刻,明白过来,这是大劫和飞升劫一起来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有些哭笑不得,他这天命之子真是名不副实,天道简直和他有仇。
苏毓起先还默数,渐渐的失去了五感,再然后是知觉,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缓缓流进他的意识,很快,他明白过来,那是千万年的记忆,一点一滴,汇成一条无尽的河流。
那些凌乱纷杂的片段,被修复、补全,变得完整而连续……
他记起自己抽出一缕神魂投入小世界中,然后以身挡下七百二十九道九天玄雷——擅改命数是逆天之行,一旦被天道察觉,必有灭顶之灾,何况夷山铸鼎时还混入了罪大恶极之人的残魂。
即便是金仙之身,七百多道玄雷也足以让他神魂寂灭。
他的确只是一缕神魂,但也是仅剩的一缕了。
苏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封闭的五感重新打开,狂风沉雷之声再次灌入耳中。
最后三道天雷相继劈落,狂风骤歇,群山寂然,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沉睡。
苏毓拄着剑缓缓站起来。
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鼓点般踏在他心上,一人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抬手抚了抚她颤抖的背脊:“别哭,我没事。”
云破天开,一道金光自黑云间洒落,将两人笼罩在其中。
光芒越来越盛,苏毓感到神魂的剧痛被慢慢抚平,破碎的经脉迅速愈合。
小顶感到自己像是徜徉在光的海洋里,耳边响起飘渺而清越的琴箫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心中充溢着温暖和喜悦。
一股清风吹来,不等她回过神来,双脚已经离开地面。
这感觉与御剑驾云大相径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像羽毛,像水面上升腾的雾气。
“师父,我们这是……”
苏毓亲了亲她的发顶心:“要飞升了。”
小顶大惊失色:“怎……怎么就……”
她不是才元婴期吗?
一个愣神的功夫,他们已飞至云端,耳边的乐声越来越清晰。
她依稀听见蒋寒秋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大师姐在喊我……”
话音未落,四周光芒大盛,变成一片耀目的白色,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她已回到九重天的丹房,眼前是一头白发、双目紧阖的青冥仙君。
她这才发现,仙君和师父的容貌分明是一样的,她进入小世界的时候却忘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满是尘土血污的归藏道袍成了一尘不染的素白纱衣。
小顶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仙君”。
青冥仙君长睫微微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有熟悉的笑意。
小顶对上他的眼神,不知怎么忽然松了一口气,这是仙君,但神态中分明有师父的影子,他的目光少了几分沉重和孤寂。
“仙君……师父……”小顶挠了挠腮帮子,磕磕巴巴道,“我该怎么叫你……”
苏毓站起身,把她搂在怀里:“随你喜欢。”
青冥仙君和连山君都是他,在取回记忆的那一瞬间,心结便迎刃而解,他既是一,也是全部。
小顶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半晌道:“我其实不是炉子成精吧?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她变回炉子那三年,时不时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都是苏毓和她,醒来记得的很少,但她总觉得那些不只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往事。
苏毓点点头:“你的神魂还未完全恢复,慢慢会想起来的。若是急着知道,我带你去看三生镜。”
小顶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等自己想起来吧,反正记不记得都是我。”
苏毓一笑:她看着没心没肺,其实一直是更聪明豁达的那个。
小顶环顾了一下四周,仙君性子冷又喜静,这仙宫四处都静悄悄的,像个冷冰冰的雪洞,不比九狱山热热闹闹。
她垂下眼帘:“可惜都没来得及道个别……”
大师姐,大叽叽,碧茶,师伯师兄,陆仁,阿亥,梅运,红豆包……
她心头忽然一跳:“我们回来了,那个小世界还在吗?”
苏毓颔首:“在,小世界一诞生就一直在那里了。”
小顶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想起再也见不到他们,眼眶慢慢红起来,委屈道:“我才元婴,怎么就飞升了呢?”
她瞥了一眼苏毓,恍然大悟:“我是你带飞升的!我是鸡犬升天那个鸡犬……”
苏毓没好气地在她脑袋上薅了一把:“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小顶蔫头耷脑道:“早知道你要飞升,我就不来抱你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苏毓乜她一眼:“这么想见他们?”
小顶双眼倏地一亮:“能见吗?”
苏毓眼中闪过促狭:“能啊,等他们飞升上来就能见到了。”
小顶一下子泄了气,慢慢瘫倒在地上:“这得等多久啊……”
苏毓掐指一算:“最快的是云中子,倒也没多久,也就三五百年吧。”
小顶:“……”
“他们上不来,你不能下去么?”苏毓捏了捏她的脸,“傻子。”
小顶“腾”地坐起身:“真的?”
“嗯。”
“那赶紧走吧!”她说着便去拽苏毓。
“现在还不成。”苏毓道。
小顶脸顿时一垮:“为什么啊?”
话音未落,脚下一空,已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苏毓薄唇在她耳垂上摩挲了一下:“因为有要紧事。”
小顶愣了愣,双颊微微一红:“啊!”
她低头往某处瞅了瞅:“那个,又行了?”
苏毓:“……”
他倒是想,也不知道她那颗“葵花断根丹”是怎么炼出来的,药效如此顽固,脱胎换骨飞升一次都摆脱不掉。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低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义正词严道:“萧顶,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
小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苏毓抱着她走出丹房,穿过长长的回廊,穿过数道宫门,眼前是浩瀚无际的云海,一座座仙山漂浮在云上,山间是美轮美奂的宫殿。
苏毓把小顶放下,手指微动,便有一片云飘来。
小顶好奇道:“我们去哪里啊?”
苏毓道:“去天宫上玉箓。”
“上玉箓有什么用?”小顶问道。
“没什么大用,”苏毓道,“不过上了玉箓才能合籍。”
小顶:“……”
上完玉箓,出了宫门,小顶看着手里的玉版,上面写着苏毓和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从今往后他们便是经过天道认证的道侣了。
苏毓小心翼翼地收起玉版,放入怀中:“现在萧仙子可以下凡了。”
……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七魔谷正道魔道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谁都没料到,一场混战竟会以连山君得道飞升收场。
白日飞升几乎是所有修士的梦想,但从古至今,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些传说中飞升成仙的大能,有一些是以讹传讹,另一些其实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被门徒弟子牵强附会,给门派贴金。
连山君飞升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更离谱的是不但自己飞升,还带了个徒弟。
魔修们之所以修魔道,一大原因便是不相信真有人能白日飞升,因此将正道视为“伪道”,如今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魔君不知所踪,又亲眼见证奇迹,魔修们士气大泄,顿时溃不成军。
蒋寒秋等一干归藏弟子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好在性命无虞,总算全须全尾地回了门派。
门派中出了两个正经飞升的仙君仙子,归藏自是声名大噪,一跃成为十洲第一大宗门。
飞升是大喜事,不同于一般的生离死别,可两个亲人般的同门就这样不告而别,再也不能相见,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不太好受。
最不好受的要属云中子,弟子们至少是亲眼看着苏毓和小顶飞升的,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这么跟亲手拉扯大的师弟天人永隔了。
这半年来,他本就稀疏的头发又凋零了不少。
这一日,他在房中闭目打坐,忽听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他心头一颤,随即自嘲地一笑,一定是听岔了。
“何人在外头?”云中子道,“是金竹吗?”
话音未落,竹帘“刷”地一声被人撩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嘴角含笑:“师兄,我们回来了。”
小顶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师伯。”
云中子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仍旧不敢相信:“真的回来了?”
苏毓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大红洒金的喜帖:“请师兄赏光,来掩日峰喝杯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