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吴子原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
“你不过是得了一回案首而已, 凭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诬陷我?我吴子原做人堂堂正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若再血口喷人, 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吴子原的脸涨成猪肝色, 嘴唇都跟着抖动起来,身上全然没了以前温润如玉的书生气, 一双眼神瞪着贼大,猩红一片。
之前擅自拉吴子原进来的那位书生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是做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 吴兄息怒息怒, 才放了榜,二位又都是一甲的才子,何故为万氏的糟心事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
说完, 小心翼翼的在谢行俭与吴子原之间徘徊安慰,见吴子原冷酷的转过身,而谢行俭也是坐在那默不作声, 书生眼神暗了暗, 暗忖他不该拉吴子原进来凑热闹。
谢行俭丝毫不畏惧吴子原的恐吓, 嘴角噙着冷笑, 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有人出来劝解,谢行俭不好继续怼吴子原, 毕竟吴子原和万氏替考之间的隐蔽秘密全是他的猜测罢了。
如今官府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他只能闭上嘴,歇了追问这件事的好奇心。
见谢行俭垂着眸子低头喝茶,周围的冷冰气氛也有好转, 吴子原强撑的脊背有一瞬间弯了下去。
脚底一踉跄,吴子原跌坐回椅子,趁人不注意,他慌乱的用手擦了擦鬓角流淌不止的冷汗。
望着对面被众人嬉笑围住的谢行俭,吴子原心虚的苦笑,暗道谢行俭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他能看出什么!
这场宴席最终还是以不欢而散收尾。
然而,此次院试一甲案首与一甲第二是死对头关系的消息,不知被哪个长嘴的人带了出去,半日的功夫,这事就在郡城不胫而走。
*
茶水宴散后,掌柜的特意敲开了谢行俭的房门,陪着笑脸再三跟谢行俭道歉。
“谢案首,您说这事闹得,我才去里间呆了一会,小二就找上我说桌上闹了事。”
“您是我特意请过去的,诶,这回给您带来不愉快,是我这个做掌柜的没安排好,我于心不安啊,吴学子的事……”
谢行俭打断掌柜的,淡笑道,“这事不怪掌柜的,不过是我和吴兄之间起的小小嫌隙罢了,当不得什么,您也别愧疚,外面怎么传是他们的事,与您不相干的。”
掌柜的叹了口气,又说了一些好话后,才回了柜台继续算账。
谢行俭关好房门,刚转身就被谢行孝拉扯坐下。
谢行孝忧心的问道,“小宝,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我刚站楼上离得远,也没听清你们说了啥,我瞧着之前你们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转眼间就红了眼啊?”
谢行俭咂了下嘴,“哥,这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谢行孝心急火燎的道,“你从小就不是爱惹事的娃,是不是那姓吴的背着我欺负你了?”
说着,谢行孝气的直撸袖子,“你细胳膊细腿打不过他,哥替你打!”
谢行俭哭笑不得,忙摁住他哥,“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我和他之间又没什么,还没到打人的地步。”
“真的?”谢行孝瞬间松了袖子,眯着眼有点不相信。
谢行俭认真的点点头,“吴子原没来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万氏替考的原因,我就坐那听了一耳朵,听着听着,我就觉得这件事背后指定不简单。”
“刚好吴子原过来了,我脑中的思绪似乎一下打通了,我总感觉吴子原不像表面那么正人君子,忍不住便套问了他几句话。”
谢行孝眉头一皱,追问道,“可问出了什么?”
“没有。”谢行俭哼了声,“我怕打草惊蛇,没再继续问话了。”
“吴子原嘴巴紧的很,心思又重,我要是抓着他不放,他定然会察觉到我的意思。”
“你在外别咋咋呼呼的,人心叵测啊!”谢行孝语重心长道。
“客栈人来人往的,都说那姓吴的书生为人真诚,学问又好,你若是猛然说他丁点不好的话,大家都看着你呢,说不定背后里议论你嫉妒他的好人缘。”
谢行俭失笑,“吴子原确实擅长交际,只不过这些人心里是否也像表面这样诚心诚意的恭维他,就不好说了。”
就拿今天来说,肯定有不少人开始怀疑吴子原与万氏之间的关系,毕竟能考上秀才的,都不是傻子,稍微给点提示,脑筋转一转,便都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谢行俭将他心中对吴子原的猜测大致与他哥说了点,谢行孝听完后心惊。
“同床共枕的兄弟情义啊,身边的好朋友但凡有点不对劲,是人都会察觉,何况吴学子聪颖……”谢行孝越想越觉得谢行俭猜测的对,吴子原或许真的很可疑。
谢行孝啧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他想明哲保身亦或是不愿意多嘴,咱们也管不着啊,这事若是真的,他虽有错,却罪不至死,就算郡守大人查到他头上,也奈何不了他。”
谢行俭赞同,放在上辈子,吴子原若是不小心发现了万宝华一行人有问题,即便吴子原不愿意惹一身骚,不去好心劝阻,其实他也没错。
顶多是事情被人翻出来后,他做为好友,得几声谴责罢了。
像谢行俭这样的事外之人,只不过都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吴子原罢了。
扪心自问,倘若他是吴子原,他会不会“大义灭亲”的站出来举报?
说真的,他也不一定有胆量。
毕竟一边是好友的名誉,一边是自己的前程。
谢行俭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心道他来到古代后,莫名其妙的总会思虑很多。
万氏一事,搁他上辈子,他定会热心的匿名捅到上层,可画面一转古代,他却有些犹豫。
他会顾忌很多,会考量万氏与谢氏两族的差距,会琢磨他举报后,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爹娘会不会受牵连?
假如吴子原真的知情不报,谢行俭莫名觉得他也许能理解。
若吴子原逞强考前举报万宝华,可替考一事还没发生呢。
学政大人会相信吴子原?不会的。
只会当吴子原是在胡闹搅乱考场纪律,说不准还会被判个信口雌黄的罪名。
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
吴子原与他一样,同为农家寒门子,对上万氏秀才族,必定输的惨败。
贸然举报成功就算了,若是不成功,惹起万氏一族的群愤,吴子原的下场料想应该不会太好。
谢行俭将这件事来回想了好几遍,最终觉得他今天直白的质问吴子原有些唐突。
他还是太年轻了,心里有什么想法总是会一股脑的说出来,这样的行为可要不得,容易犯官场中捕风捉影的大忌。
想通过,谢行俭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不再去关注。
*
院试朝廷是不组织庆功宴的,不过乡试不同,乡试取中的是举人,放榜第二天学政大人就会下令宴请所有榜上的书生前往郡守府开宴。
取中的举人有两种类型,因而正副两位学政大人分别主持了两场宴席,文举人自是前去鹿鸣宴,而少数的武举人则去鹰扬宴,两宴以一墙相隔,互不相扰。
因林教谕几个醉酒的缘故,谢行俭作为这回来郡城考试唯一清醒的雁平县县学学子,他不得不推迟两天回家,留在郡城照看林教谕他们。
林教谕他们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时间距离放榜已经过去一天半了。
大概是因为今年乡试推迟六天的缘故,学政大人为了按时张贴乡试榜文,便加大人手,命阅卷的人连夜批改出了乡试卷。
从而平阳郡出现了百年难见的一幕,院试放榜隔两日后,郡城衙门口再一次被众多书生堵住,原来乡试紧跟着放榜了。
谢行俭去找林教谕的路上,有幸与参加鹿鸣宴的举人们擦肩而过。
街上凑热闹的人很多,谢行俭只好退至街口仰着脖子眺望,只不过远远的看了一会,就被鹿鸣宴的盛大繁华看迷了眼。
一路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笙歌鼎沸,气势丝毫不输给会试的琼林宴。
一甲前三虽没有身骑高马,但一行人却都不失喜色,各个身穿着举人规制的艳丽长袍,举止风流倜傥,言笑晏晏。
即便是白发老者举人,他们的精神头也都饱满的不得了,更别提其中的那些个青年才俊,皆是气度不凡的好男儿。
谢行俭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前进的队伍,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直到举人们进了郡守府,他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转道去了林教谕所在的客栈。
客栈内,林教谕他们醒了。
小二有心,盛了些清淡的粥送进客房。
不论是林教谕还是其他先生们,亦或是林大山为首的同窗,都早已饥肠辘辘。
闻着米粥味,大家饿的连鞋都来不及穿,就扒拉着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谢行俭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尴尬的咳了一声,林教谕从大碗中抬起头,与谢行俭躲闪的目光对视几秒后,林教谕粘着米粒的胡须忍不住抖三抖。
“你来啦!”好半天,林教谕才说话。
他故意低头,不经意间摸了摸水渍渍的嘴唇,随即对谢行俭展露出笑脸。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默默的忽略掉林教谕僵硬的笑容,温声问道,“先生的身体好转些没,客栈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当天林教谕一个人足足喝了四壶白酒,也是位不怕胃痛的人才!
林教谕瞥了一眼吃得精光的碗底,轻轻的点点头,“你有心了,大老远跑过来看望老夫,若不是老夫几个耽误你,你如今恐怕早已归家,只待迎接族人的庆贺了。”
谢行俭喉咙里滚出几声低笑,“先生教授行俭学问,便是行俭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行俭不好独自离开郡城,丢下先生在郡城受罪。”
林教谕捏了捏吐尽酸水的胃部,按一下还有些发疼,可想当天他喝了多少酒,又闹了怎样的酒疯。
林教谕坚强的咧嘴笑了笑。“科考之路,老师何其之多,就单说这回院试,两位学政大人也是你的座师,你可受了他教诲?没有吧。”
谢行俭一噎,没成想林教谕竟然这么说。
林教谕继续一本正经的教育道,“你小子鬼灵精怪,明明是故意好心要留在郡城照看老夫,非扯什么尊师重道,才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说话这般古板!”
“以后在老夫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打着幌子逗弄老夫,以为老夫耳聋眼瞎呢。”
说着,林教谕眼中的笑意更甚,“你呀,心思虽重却又细腻,什么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虽然是好事,但也要分场合分人,不然就显得生分了。”
谢行俭心领神会,忙上前一步道,“先生教训的事,为师者,亦可为友,是行俭想岔了。”
林教谕笑着捋顺胡须,“你这小友,聪慧过人,老夫当初果真没看走眼。”
说完哈哈大笑,谢行俭挑眉,甚是意外。
想不到平时看着严肃威严的林教谕竟然也有趣味的一面。
问候了林教谕后,谢行俭依次敲开了其他先生的门,然后才去看望林大山他们。
林大山和魏席坤以及魏席时毕竟是少年郎,恢复得比林教谕他们要好,谢行俭跟着领路的小二进门的时候,三人正靠在凉席上,侃侃而谈。
谢行俭前脚踏进去,魏席坤耳朵尖,第一个看到谢行俭,忙起身迎过来。
“小叔你怎么来了?你还没回雁平么?”
谢行俭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脱鞋上了凉席,盘腿坐好后,方才道,“你们几个倒好,喝醉了有我给你们收拾,如今醒酒了,也不去我住的地方递个消息,害我白白担心。”
“这不,我还在郡城多留了两日,唯恐你们之间有人不舒服,出了差错。”
三人听完谢行俭一顿吐槽后,皆是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挠脑袋。
“早上被外面的唢呐声吵醒的,我们仨本打算等外头日头凉了,再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
林大山赔笑道,一张会说的嘴皮子丝毫不输给当爹的林教谕。
谢行俭扫了一眼桌上的物什,除了白粥还是白粥,也是苦了几个大小伙子,只能吃清粥填饱肚子。
魏席时见谢行俭在看他们的碗筷,抿了抿寡淡无味的舌头,笑道,“醒来后,我都吃了两顿粥了,现在可馋死我了,行俭,要不等会我们去搓一顿,你看怎么看?”
谢行俭眼珠都快翻出来了,他冷笑道,“不想以后胃痛,你想吃多少鸡鸭鱼肉都可以。”
“醉酒后少吃点油腥,听小叔的准没错。”魏席坤作为谢家半子,当然事事以谢行俭为首。
魏席时:“……”
不知道刚才是谁,嚷嚷着嘴里发苦,想吃肉想的发疯。
谢行俭甩给魏席坤一个赏识的眼神,林大山坐在一旁捂着满是水的肚子笑得快撑不起腰来。
谢行俭没再这边停留太久,稍稍说了一柱香时间的话后,他便离开了此地回到如意客栈。
临走前,林教谕追了上来,说要偿还之前吃酒的十五两银子,谢行俭当然不会收,太见外。
林教谕瞬间板起脸,“说好老夫请客,怎能让你做学生的掏钱,再说亲兄弟都明算账呢,何况你我师生!”
谢行俭:“……”
不是说好的不提师生吗,他俩刚刚不还是益友吗?
趁着谢行俭恍神,林教谕将谢行俭的衣领一扯,快如闪电般的将装有十五两的钱袋子塞进谢行俭的衣服里。
随后迅速转身离去,边撒开脚丫往楼上跑边大声说道,“老夫眼下身上只剩下十五两银子,多余的亵衣钱,你就当吃亏点,帮老夫付了。”
吃亏谢行俭恨不得站在门口迎风流泪,还钱就还钱,扯他衣服做甚,不知道夏天的衣服薄吗!
不经扯啊!
谢行俭来的时候嫌穿亵衣又穿外套热的慌,便偷懒只披了一身黑色的松垮长袍。
如今被林教谕猛然一扯,右边衣领早就歪到了腰侧,眼下他算是半赤.裸的状态。
迎着来往众人的探究目光,谢行俭忍着羞耻,一板一眼的拉好衣服,又将胸前鼓鼓的钱袋子放正位置,随后木着脸,同手同脚的出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