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几个孙男孙女是怎么说来着?仪式感,对,过年就是要有这种仪式感。
哪怕只有一个人过年,也要做出一桌子的热闹。
所以,三十一早,吴桂花仍然是鼓响即起。
简单吃了点早饭之后,她开始剁春卷馅。
春卷馅她用的是韭菜豆腐再加一点鱼糜,鱼糜加一点姜末除腥,和着韭菜豆腐剁碎,再加点盐和胡椒粉,静置滤水之后就是咸馅,甜馅她用的红豆和枣泥两种,这段时间她时常帮丽妃做这些细点料芯,早做熟了。
最难的是春卷皮。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前段时间叫陈项帮她带了个鏊子,春卷皮可以用鏊子抹,反正现在天气冷,她揪了小半斤饧好的面,足足做了四五十个春卷,才觉得手脚活动开了。
春卷包完了,前菜才开始。
架起油锅,炸猫耳朵,炸麻花,炸面果子,炸……等炸完这一溜点心,中午到了。
吴桂花揪了点面片,加点卤菜再加点豆豉,把中午饭对付过去。
吃完饭,正菜正式拉开架式。
早上的油锅再调旺火,挂了鸡蛋和面浆的大肉放下去,开始炸酥肉,炸油豆腐,炸鱼圆,炸肉圆,炸萝卜圆子!
虽然今年没有猪肉,做不出那么美味的肉圆子,但是用羊肉加点大葱也能勉强对付。一年到头的,怎么能不吃圆子呢?万一因为团年饭里没有圆子,明年团不了圆怎么办?
吴桂花抹抹额头的汗,开始杀鱼。
鱼要讲究连头带尾端上桌,她前些天在湖里捞了条红尾鲤鱼,放在盆子里养了好些天,就等着今天过年这一刀。这鱼高温过油之后再红烧,端上桌汤红鱼香,看上去——
吴桂花觉得,她好像有点没胃口。
又做完两道硬菜,切了卤菜,连羊肉锅子都在风炉里鼓起了泡泡,吴桂花的精神却在满室的香气中被抽了出来。
“过年了。”她举起刚调的桂花蜜饮,对着一桌子菜咧嘴一笑。
砰砰砰!
听见敲门声时,吴桂花还以为她在做梦。
但很快,第二声敲门响了起来,伴着熟悉的声线:“开门了,姐姐!开门了!”
“虎妹?!”吴桂花不可置信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来了?”
即使眼前这个孩子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红斑也消失得不见踪影,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曾经跟她朝夕相对的孩子?
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陪着这个孩子,为她治愈成长中的伤害,她走之后,吴桂花才恍然发觉:虎妹何偿不是在疗慰着她的寂寞?
虎妹穿着金吾卫的红披风,神气活现地往里头走:“没想到吧,姐姐,我说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吴桂花眉开眼笑:“怎么会没想到呢?我的虎妹都长得这么漂亮了啊,你——”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熟悉的桂花树下,站着个熟悉的人。
吴桂花顿了半晌,掩下翻涌的心绪,只说出了三个字:“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带着满身风尘,冲她疲惫地笑。
第56章
明明做了一桌子饭菜,再来十个人都不一定吃得完的吴桂花陷入了新的烦恼。
烦恼来自她旁边这个大号儿童。
她一手一根麻花, 嘴里的猫耳朵还没咽完, 呜呜噜噜地就来跟她哭委屈:“这个, 这个,这个……姐姐都没给我做过。亏我天天想着姐姐, 原来姐姐一个人偷偷躲在宫里吃好吃的!”
“不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过年哪!这些东西过年才有得吃呢。”
事实是她平时嫌这个耗油费事, 以前她做得再多也没人乐意吃,要不是过年,又没有糖果巧克力的存在, 她压根想不起这些点心的存在。
这孩子一向好打发,她说不出不对, 将两条胳膊一抱一揽:“那这些我都要吃。”
吴桂花叫她逗得哈哈笑:“都给你,都给你。别着急,吃不完你都带走。”
虎妹大喜, 蹦蹦跳跳去了厨房:“姐姐你说的啊,我这就去找东西来包了。”
吴桂花目送虎妹, 转过头来, 看见应卓刚刚收回的笑脸。
他向来寡言, 只是今日尤其话少。
刚进门时, 吴桂花给她打水洗脸时已经看过,他的脸像砂纸磨过一样, 变粗糙了许多,气质也多了丝粗悍之气。不过,除了疲惫之外, 没看出其他不适。
这个样貌,越来越像她记忆里,照片中的那个人了……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应卓向来敏锐,停著问道。
她,虎妹和他三个人中,反而是他吃东西最斯文,她们两个女子都在用餐后点心,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汤。
吴桂花试探问道:“你好像很累,是今天才赶回来吗?”
应卓沉默片刻,道:“我不累。”
吴桂花“哦”了一声,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问下去。
她跟应卓的关系很奇怪,除去夏天那石破天惊的一吻之外,两人在这间宫室之内,像老夫老妻一般,充满了默契,他们甚至默契地知道对方的禁区。
出了宫室之外……
就像吴桂花从不打听他的家事和他的工作一样,应卓也对她偶尔的失神和脱口而出的“柱子哥”三字充耳不闻,两个人都谨慎地守在雷池的这一边,轻易不敢跨出一步。
“我是心里乏。”他一口酒下肚,闷闷说道。
“能,能跟我讲讲吗?”
这句话,吴桂花问得很犹豫。她不怕应卓拒绝回答,她害怕的,是应卓的回答会将她带到的方向。
她曾经是个优秀的母亲和农妇,做起生意来,也自诩不输任何一个男人,但应卓的世界……她隐约明白,那是个遍步着华丽荆棘,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的世界。她不怕跟着他吃苦,她深深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困难,是吃再多苦也做不到的。她害怕应卓的世界,是她吃再多的苦也无法应对的世界。
她的身份,和她要做的事都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些她都不怕。她最怕的,是成为他的麻烦。
但应卓就像在等着她问这句话一般,当即道:“两月前,京畿道南路民乱,我这些时日去了那里平乱。”
京畿道南路?吴桂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水泽县是不是在京畿道南路?”小章上次说过,他的家乡在京城附近的水泽县乡下。
见应卓点头,她眉头微皱:“小章说他家乡遭了灾,难道民乱是那些灾民们引起的?”
应卓又点头,吴桂花吸了口气:“连京城附近都有人造反,那咱这还安全吗?那,那些灾民们,你们都怎么处置的?”
她对历史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戏台子和宫斗电视剧,只知道发生民乱是件很不好的事,而且既然都民乱了,那肯定说明皇帝做得不好。不过皇帝连把道士留在宫里住这事都干出来了,能是什么好皇帝?但转念一想,他没为着大臣骂他的事杀田大壮,好像又不是那么坏……
还好,没等吴桂花脑子打起架,应卓答道:“放心,民乱早就平了。我是留在那里处置些后续事宜,才拖到昨天回来的。”
应卓又看一眼吴桂花,低声道:“京城有金吾卫戍卫内城,一万禁军拱护外城,那些乱民们不可能打进京。何况贼匪首领已枭首示众,余者遣散归乡。”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的事,又问:“我听说他们那里是夏天旱了,没粮食,官府又不给赈灾安民。那现在怎么样?”
应卓仰头又是一杯酒。
从小到大,他耳边听见的,都是皇帝政通令和,大郑朝物阜民丰,治下黎庶安居乐业。今次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民乱的情况,即使他早便有所猜测,也没有想到,大郑吏治会败坏到这个程度。
京畿道南路旱灾报上京不足一月,赈灾粮食户部秋初就已经拨付完全,仍旧激起民变只因赈济粮食一路克扣,最后到达灾民手上的,十不存一!不止是京畿道南路,前二年河东道西路,山西道北路……拔起萝卜带出泥,应卓手中握着证据,这些人足够死上十次!
昨日他押解那些向赈济粮伸过手的贪官上京面圣,只得一句朱批:发还吏部处置!
案子早就审得清清楚楚,所有证据都指向吏部尚书——敬贵妃的父亲敬忠元!他原以为凭他掌握的证据,此次必会引得朝纲大震,惹下大祸的敬忠元便不是全家抄斩,也将作为首恶被诛杀,以敬忠元为首的清流也会受到重挫。
结果呢?发还吏部重审?这不是说,皇帝已变相赦了敬忠元的罪?
直到今晨他得到消息,敬贵妃昨晚在熹春宫猝亡,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在敬贵妃的份上,陛下饶了敬家一命。
也不知敬贵妃用了什么手段,叫陛下如此怜她?她也是够狠辣的,一条命说舍便舍了。
应卓眼神复杂,又看了一眼吴桂花。
吴桂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也跟着一仰脖喝下。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他喝酒。
但待她再要去斟酒时,应卓却伸手盖住了酒碗:“不要喝多了。”
吴桂花摇摇头,没等说话,虎妹笑哈哈地抱着一摞东西跑了一出来:“姐姐,你什么时候编了这个花篮,真好看,能不能给我?”
吴桂花探头看去,抽出她放在石桌下边的火钩,在那“花篮”里勾了勾,翻出一个焖熟的芋头,笑道:“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篮里放火炭?这是烘笼子,我用来暖手的。”
虎妹大失所望,好在有这颗芋头,很快再开心起来:“那姐姐也给我编一个。”
应卓皱眉喝道:“你有暖手炉,还嫌不够吗?”
虎妹眼睛一亮,从脱下的披风里翻出一个铜制镂空的手炉,叫道:“那我用这个暖手炉跟姐姐换,怎么样?”
应卓就不说话了。
早在她进屋时,吴桂花就看见她手里这件黄铜小物被虎妹塞了个满手,只觉一股湿暖的烟气扑鼻而来。
那烟气不是真的有烟,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她好奇地旋开盖子,里头一块残炭幽幽发着红光,而这炭的形状很像只只有半边脸的虎脸。
手笼子里竟烧的兽形炭?
不期然地,某一天她跟林管事侃大山时吹的牛在脑中响起:“……宫里烧火的木头分三六九等,取暖的炭火更是如此。像我们烧的,都是最差的黑炭,炭中佳品银丝炭也只配那些低位嫔妃烧烧,真正的王公大臣,真正的主子,他们烧的炭都被雕成形状各异的猛兽瑞鸟,这种炭里加了秘制药材,烧起来不仅没有烟火味,还会有药香气,据说闻上一口可以治……”
吴桂花合上盖子扔还给虎妹,抱怨道:“劳什子这么重,我才不要,你把我的还给我,我的这个又大又轻,不比你的好多了?后院里还有些竹子,你去搬过来,左右还要守夜,我现在就给你搬。”
不等虎妹拍手大乐,她又补充一句:“要我给你编这个,我就擀不了饺子了。这面应当饧得差不多了,你们俩一人负责一摊,把饺子给我包了才许走!”
……
除夕晚上闹到三更,第二天吴桂花起床时,早就过了卯时。
眼看日头升得老高,她穿完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就算过年,也不能有一天不扫地。
还好这几日天虽冷,没有再下雨下雪地折腾,吴桂花只是粗粗将地面上浮雪清扫干静,回去换了身衣裳,将背篓一背出了门。
她不知道宫里过年是什么规矩,但是在她这,年初一肯定是要出门拜年的。
正好兽苑说是昨晚上要去除夕宴上表演驯狮,她去给张太监拜年,若能听听新鲜也不错。还有蕴秀宫,好长时间没去了,也该去联络联络感情,就是不为有人做她生意,去探探消息,让耳目灵便一些也不是坏事。
吴桂花一路想着该先去谁那,后去谁那,很快到了金波湖边。
正要朝竹林子里走,忽然,不知道是湖的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有人在湖边哭!
第57章
这哭声似断似续,不知是不是离得远的缘故, 似乎随时可被风声割断, 并听不出男女老幼。
在宫里遇到啥怪事, 一定不能急着往上凑。
不止一个老宫人跟吴桂花讲过这样的古:某人夜行宫中某地,听见草丛里有响动, 凑近一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说法未免有夸大失实之处, 但都只有一个意思:在宫里一定不能多管闲事,遇到有琢磨不定的情况,把自己当个聋子瞎子, 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清早有人在湖边哭,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吴桂花犹豫再三, 听得那哭声猛然尖利,化作一声极之骇然的尖叫!
这回她听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吴桂花扔下手里捧的年礼, 向着哭声的方向冲过去。
只见金波湖东北边的湖岸下悬着个穿白衣的小孩,那小孩两手扒住湖畔边缘的稻草, 身子踢弹着不住往下坠, 他的一只脚已经触到了湖面!
大约是看见吴桂花跑来, 他奋力往上一挣, 左手的稻草被揪下一大块,整个人小腿以下都沉了下去。
“孩子你别动, 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来!”吴桂花吓得呼吸一停,使出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在右手的稻草被扯下湖岸之前拉住那只小手, 略一使力,将他拽了上来。
这孩子高不足三尺,也幸好冬季为枯水期,才能悬在岸边这么长时间都没掉下去。只是他一身衣裳在泥堆里滚了又滚,吴桂花只觉得这具小小身体入手超乎意料的沉实,扑到她怀里坠得她身体突地一个下沉,险些没站稳。
这一个动作吓得那孩子挺身直起,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哆嗦着,哇地哭出了声。
吴桂花抱着他,不住摩挲着他的背轻声安抚:“不怕不怕,乖乖不怕。”快步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在湖边滚了一遭,必须尽快脱掉湿衣服熬些祛寒药喝下。
回到重华宫,吴桂花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孩子的衣服,将他往还发着热气儿的被窝里一塞,转头拨燃了风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