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花看陈二妹陡然热情的神态,心道:在这宫里,还是莫太藏拙的好,适当给自己亮出一二个靠山,行事果然会方便许多。
于是,她再说她跟白管带饭友的交情,陈二妹就更热情了。反正她一副坦荡作派,就算她跟白管带关系好,只要看到她这张脸,她才不信有人还会再联想下去。
到两人领完饷钱,陈二妹已经一口一个“桂花妹子”地叫了起来,要拉吴桂花去种苗司坐坐。
吴桂花求之不得,面上还是那副傻大姐的神态,叫陈二妹拖到了种苗司。一路上只当不知道陈二妹的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她身上打转。
刚刚她看到吴桂花在帐房,平日里金掌司身边那个眼睛从不正眼看人的女史谁不巴结着?可这傻丫头就敢莽里莽气地顶撞她,那死丫头被这莽丫头气得脸都紫了,不也没敢扣她一文钱吗?
不是有大本事的大靠山的人,敢这么做?
其实陈二妹误会了,吴桂花脾气坏是坏,但她是真的不是故意跟那女史顶起来。她主要心里装着大顺子的事,没看见往日发饷日都在西掖廷的金掌司出现,她便试探了两句,叫那一直记着仇的女史阴阳怪气好一顿讥讽。
吴桂花看她这德性,就知道自己肯定在金掌司面前凉透了。索性不再忍耐,指着这死丫头的鼻子一顿好骂之后出了门。
金掌司是司苑局在西掖廷最大的负责人,主要就是,她手里捏着帐房。而这女史应该在金掌司这里相当于她们那的领导对秘书,金掌司能把钱袋子交给这丫头发放,那绝对不是一般的信任。
她前世在企业当大经理的小闺女就说过,得罪老板的秘书,比得罪老板还严重。
吴桂花觉着,这道理套到她村里,也不是说不通。要不以前他们村会计他妈过个生日,全村人都拎着鸡鸭去吃席呢?村长都没他们家这排场,当然这跟人家村长不讲这个排场也有关系。
吴桂花来之前就合计过,金掌司这条路走不通,她不行还能去找白管带。
上回她请白管带吃一顿饭不是白请的,白管带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自己是黄掌印放在西掖廷的人,黄掌印一向都很关照她。不过白管带只是司苑局中一个不入流的管带,金掌司比他职位高这么多,假如刻意要为难她吴桂花,白管带只怕也不好相帮。别看管带的职位高过带班,大小是个中等管事,但做不到掌司,在内宫这官僚体系中也是不入品,拿俸的时候只能说拿月钱,而不是真正的俸禄。
金掌司之所以在西掖廷的司苑局能横着走,除了她牢把帐房之外,就是因为她这个女官是朝廷亲封,有品级,有礼服冠带,还能享受朝廷供养。她是真正吃朝廷饭,拿朝廷俸禄,跟外廷同级官员在待遇上一样的内廷官员。
据说像金掌司这样的女官,以后就算出宫了,朝廷还会支付一笔养老银子。这比那些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临到老两手空空地作为冗员被踢出宫的多少太监宫女强多了。
吴桂花上回找张太监,听他话里没说死,就知道这事老头能办。倒是她,不能把她和大顺子的关系先说出来,免得横生变故。
她打定这主意,一路听着陈二妹露骨的奉承,到了种苗司。
种苗司离帐房有些远,陈二妹解释说:“我们那库房大,建在前头不方便外边人行走,妹妹只多走两排就到了。”
吴桂花有意跟她拉关系,陈二妹也有心奉承,两人一路上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到了地方。
到了地方吴桂花才知道,这地方建得有些偏僻,在西掖廷倒数第二排的那排排屋中。位置倒还靠前,只是种苗司的左边门口堆了不少牛车,驴车,里边放着放着成车的苹果,青枣,枇杷,还有些她也叫不出来的浆果。陈二妹说这些都是各地送上来的,还没入库的贡品。又指给她看另外一批,说那部分是择选出来,马上就会进上的。
吴桂花有些奇怪:“这些都烂了,也是那一堆的?你看这苹果的疤瘌,这么丑,怎么当贡品?”
陈二妹解释说:“你看那些烂果和丑果不也分开了吗?有的烂果只烂了一点,削削就能吃,主子瞧不上,可我们不嫌弃啊。还有那些丑的,不好看的,能存的都留下来年节发果子的时候发,不能存的,给各司各局的掌司们送一些,谁会不喜欢?”
吴桂花听了,心里顿时有点不爽:原来宫里年节除了发钱,还给发水果的?可她除了黄掌印给她升二等宫女那天吃过两个甜瓜,再没看见水果的边,也不知道她的那一份叫哪个没心肝的货给贪污了!
吴桂花犹自愤愤,陈二妹走到门口一个正在分拣橙子的太监面前,跟他交谈两句,拿了足有五六个橙子,走回来塞给她,笑道:“头一回见面,姐姐这没什么好吃的,只能送你两个果子。妹妹别嫌这果子丑,好吃着呢。”
吴桂花推辞不过,叫陈二妹瞅个空,把橙子塞到她的背篓里,又看有两个宫女从那堆水果面前走过,都挑了一二个果子,才放心收了下来。
她不由问道:“这些果子都是放这随挑随拣的吗?”
“怎么可能?”发觉自己语气不好,陈二妹忙又道:“要是妹妹来,说你姑姑要吃,那些抠门货肯定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吴桂花心道,我姑姑的名声可不是这么乱打的,不过现在知道这里有个能领水果的地方也不错。同陈二妹打听过,知道原来这些人都私下里偷卖些果子,她若是想吃,拿钱来买就是了。
陈二妹羡慕地道:“果子最不经存放,他们报损的时候多往上报个几斤,昧下来的都能赚好多了。”又指点她说:“你看那几个就是聪明的,送了这么多车,肯定有多的。那些多下来的,全是油水呢!”
吴桂花看过去,那些车里放的都是弥猴桃。除了第一车第二车个头匀称,而且每个都有拳头大,其他车上一看就没有头两车的好。而站在外头负责称秤的太监也眉开眼笑:“每年就是你小子懂事,里头没掺坏果吧?”
穿枣红团福袍子的中年男人笑着低头哈腰:“哪里哪里?公公尽管验看,贡品里敢掺坏果,小的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哪。就是咱们那离京城远,若是有一个二个,还望公公海涵……”说着,一个红封递过去……
两人看了会儿热闹,陈二妹领着吴桂花到了自己做事的场子。
她这里有些类似中医院的配药房,进门就是一整扇墙那么高的大药柜,别说跟果子司门口的热闹比,就是跟她一路看到的种苗司其他部门都比不得。
陈二妹有些局促地请吴桂花坐:“姐姐这里什么都没有,妹妹可别嫌我怠慢。”招呼她随便看,没介绍两句,门外进来个人:“陈内人你回来了?月钱领回来了吗?”
陈二妹偷眼看了下吴桂花,见她似乎没注意这边,点头道:“你去把人都叫来。”
几个太监宫女没精打采走进来,陈二妹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后边,给他们数铜板,道:“每个人都差不多,别嫌少,要不是有我给你们争,你们连这点都领不到。你们都得谢谢我知道吗?”
吴桂花:“……”好家伙,一转手就又贪墨一百文,你也好意思跟人说这话?
她又不由深深庆幸:幸好自己及时抱住了秦司薄的大腿,不然她那点月钱只会更加难拿到。
那边陈二妹发完俸,把人都轰出去,又凑到吴桂花旁边,笑道:“桂花妹子,这些都是要扔掉的种子。你要要的话,到这来,我这有些今年到的葡萄籽,出芽率很高的,我送你一些。”
“要扔掉的?为什么?”
“这种子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去年收上来凑数的。看这几颗都霉烂了,放在这也是占地方,不扔掉干什么?不是……难道桂花妹子你认识?”陈二妹盯着吴桂花忽然发亮的眼睛,回过了味。
吴桂花嘿嘿一笑。
第75章
种苗司的场地非常大,但最大的场地被树署占据, 苗署次之, 也有好大一片仓场, 籽署地方最小。下边细分了果籽仓,花籽仓,园木草籽仓。其中果籽仓就是吴桂花所站立的这一间屋子,前后两间屋, 带一个晾种子的小院子。
陈二妹说, 现今的水果,用苗木种植最多,其次是扦插,她这放的种子, 绝大部分是备用,只有少少一部分,如葡萄, 甜瓜, 西瓜等必须用种子种植的藤蔓植物和像凉瓜那样的根茎类植物才是值得保存的, 但大郑国都位于南边多水地区, 就算有些种子有用, 像西瓜这样,不适合京城普遍种植的更多。
这一处果籽仓更像是个种子存放处。
吴桂花很奇怪:“这些事不应该是外边那些管事的衙门干的吗?”
陈二妹道:“衙门是衙门,我们是我们。这些种子又不是给外头的人准备的。”
“就我们宫里人用吗?”
“就我们宫里人用。哦对了, 有的主子喜欢种些瓜果花木, 万一哪天主子们问我们要, 我们难不成还去现找?那谁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吴桂花咋舌,只为了几个主子可能的需要,就建了这么些种子库,这要占多大的地方和资源哪?
而且陈二妹说,她只是果籽仓负责守仓,种子保存,晾晒和清洁工作,也就说是,她只是个打杂的。果籽仓的其他人一般在皇庄,用这些搜集来的种籽专门培育果苗,果苗培育出来,或者上交到树署,或者是苗署。
吴桂花跟陈二妹聊过一回,觉着大长见识。中间去树署和苗署转了转,说起自己想领些果苗,那些人就说,这里的种苗都是有数的,让她回去后找她的上级批条来领,只有掌司批条,他们才能把东西给她。
陈二妹听得直撇嘴,回去跟她嚼舌根子,说那些人这么说是想让她给钱,要是她等着要,自己可以帮着去说项,让他们少收些。
吴桂花想想她眼也不眨就昧了底下人一百文月钱,心知她嘴里说的“说”项,必是要辛苦费的。再一想,自己种花种草是正经事,又不是种在她老吴家的地,最后还是皇宫得益,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自掏腰包买种子吗?
遂说自己考虑考虑,答应陈二妹常来找她说话,转身出了种苗司的大门。
相比于略微冷清的种苗司,果子司门前的人比先前吴桂花来时少了一些,但仍有一小撮人将负责收果子的那一侧围得水泄不通。
吴桂花想想,来一趟不容易,再看另一侧那些挑剩下来的那一堆果子也很不错,便去问那打头的太监:“公公,您这些果子怎么卖?”
“这边潞州香梨十文一斤,金蜜枇杷八文,苹果三十文……”
果真是经放的果子贵些,不经放的便宜些 。吴桂花本着走过不放过的原则,每一样都挑几个,直到感觉加了总有十斤重,才不舍地收了手。
那个卖果的太监开心得直咧嘴:“姐姐再多挑一点,我免费送你几把枣子。”
吴桂花心说,还怪会做生意,摇手道:“下回再说吧,我住得远,再挑我该走不动了。”
两人正在算帐,忽然对面爆出一声大骂:“这些烂货也敢拿来当贡品,不要命了是吧?”
两个太监将一个穿蓝布短衫,电视剧上捕役打扮的男人从人群中架出来,一整筐果子扔在他身上:“说了你不合格,等着打板子杀头吧,傻子!”
吴桂花吓一跳,跟同样在伸脖子看热闹的卖果子太监道:“这怎么回事啊?我瞧那果子不是挺好的吗?”
那太监脸色一变,再看她手上拿的半钱银子,压下不快,道:“姐姐可别乱说话,你看那些果子,不是小的就是破的,还有那么些烂的,咱们果子司又不是贩水果的,就这种货色,谁敢呈上去?”
可吴桂花看来看去,那些果子虽然大小卖相不如前面贡果的品相,可这果子果皮非常薄,一踩就烂成一滩,有点像她以前在山里吃过的浆果。如果这些送贡品上京的地方离京城很远,保持这样的品相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这些烂果在她看来,绝大部分都是被刚刚那两个太监踩烂的。
但这是人家的地盘,自然是人家怎么说,吴桂花怎么听了。她看那边,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难受,道:“真要杀头吗?”
卖果子的太监像是这种事看多了,撇着嘴说:“吓唬他的。咱们大郑这么大,每年要收这么些贡品入京,不可能个个都不出事吧?咱们陛下待下宽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岂是吃人敲骨头的?只要理由正当,又不是年年都犯事,岂会真的丢命?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他怎么做喽。”
吴桂花心道:杀不杀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可真把你们能耐的。
这卖果子的太监暗示得这么明显,她想装不知道都难:这些人,无非是嫌弃人家没给辛苦费,可至于做得这么绝,一筐果子都给人掀了吗?
吴桂花背起篓子离开的时候,就看见那男人被两个太监架起来,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看得心惊肉跳,不由道:“这是要把他交官下狱了?”
卖果子的太监嘿嘿一笑,幸灾乐祸道:“在里头住两天,这人保证乖得跟猫似的。”
吴桂花:“……”就算这人交钱免灾,可跟你一个卖果子的有什么关系?看人倒霉你就这么开心?
她想起来以前听的水浒里花石岗的事,看这老大一条汉子被几个小人折辱,不由心头沉重。
而那人一被拖走,就有人笑着在地上拣了好大一捧,放一个进嘴,笑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还怪好吃的,你们都来吃吃吧,反正是没主的东西。”
吴桂花:“……”她赶紧跟那人说:“公公,那地上果子我想都买了,你能做主吗?”
“这些果子都脏成这样了,你买它做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罗蛇果,如今在这里看到了,我想买回去再尝尝。”吴桂花胡乱扯了个理由。
那太监也不知信没信,看来说话怪顶事,吴桂花许了他两百文,他冲地上捡果子的小太监们吼一声,没一会儿掉了一地的果子大部分叫吴桂花收到了背篓里,她看自己的背篓不够放,那太监还大方地让她拿个烂筐装了起来。
装好东西,吴桂花赶紧往那人被拖走的方向走。
那人躺在离正定门不远的方向,叫两个小太监拳打脚踢:“快起来,别以为赖在这不走就没事了!”
吴桂花赶忙给那两个小太监一人塞一把铜钱,并两把果子,赔笑道:“两位哥哥,这人是我认识的,麻烦给个薄面,让我跟他说两句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