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她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铜哨子,捧在掌心给昙摩罗伽看。
  “法师,这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眼前一黑,双手无力地垂下,身子软倒。
  昙摩罗伽手腕一抬,揽住她的胳膊。
  瑶英顺势栽进他怀里,额头蹭过他的下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肌肤相触的柔软细滑感却久久停留。
  昙摩罗伽抱着瑶英,少女身躯娇软,脸庞埋在他绛红色袈裟里,眼睫微颤。
  隔着几层厚厚的衣裳,依然有淡淡的幽香渗出。
  掌中酥软,骨肉均匀。
  “法师……”
  瑶英呢喃了一句。
  昙摩罗伽合上眼睛,凝定不动。
  一室清芬沉浮。
  半晌后,昙摩罗伽放开瑶英,手扶着她的脖颈,让她躺倒在毡毯上,取来衾被和软枕,安置好昏睡的她,凝望她片刻,轻轻卷起她的衣袖,两指搭脉。
  她说近卫对她撒过药粉,她肯定吸入了一些,现在药劲上来了。
  昙摩罗伽碧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瑶英眉头微蹙。
  昙摩罗伽扶起她,往她身后垫了几只软枕,让她侧身而睡,不至于碰着肩膀受伤的地方。
  她蜷缩成一团,眉头渐渐舒展。
  昙摩罗伽站起身,捡起刚才从瑶英掌心滚落出去的铜哨。
  这只铜哨是他的旧物,昨晚他吩咐缘觉送去,让鹰奴教会她怎么用,以后迦楼罗再对着她的鹰发脾气,她可以吹哨警告迦楼罗。
  昙摩罗伽把铜哨放进瑶英腰间的小锦袋里。
  能派上用场就好。
  ……
  毕娑审问完近卫,回禅室复命。
  缘觉告诉他,瑶英还没走。
  “文昭公主一直在里面?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缘觉点头。
  毕娑看着紧闭的毡帘,眉头紧皱。
  亲兵进去通报,帘子挑开,昙摩罗伽走了出来,眼神示意毕娑去长廊另一头的小厅。
  毕娑错愕,跟上去。
  “查清楚了,确实是我的属下,有人收买了他,要他把文昭公主藏起来。他知道没法带公主离开王寺,打算迷晕了她,把她藏进废弃的石窟里。”
  说到这,毕娑顿了一下,笑了笑。
  “公主很警觉,趁谢青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跑开,虽然又被抓了回去,可她及时吹响了训鹰的铜哨,引来迦楼罗和附近的僧兵,迦楼罗替她赶跑了一个亲卫,其他人见僧兵来了,知道计划败露,不敢停留,只能放弃任务。僧兵追了上去,一个都没跑掉。”
  毕娑心急如焚、向昙摩罗伽请示调动僧兵搜人的时候,瑶英已经从那几个近卫手中脱身了。
  昙摩罗伽听他禀报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忽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藏起文昭公主?”
  毕娑抬起头,直视着昙摩罗迦。
  “因为您。”
  昙摩罗迦沉默不语。
  “王……”毕娑迟疑了一下,道,“他们想藏起文昭公主来威胁您,逼迫您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
  昙摩罗伽是佛子,是民间百姓心中的神,世家敢软禁他,挟君主以令天下,但绝不敢伤害他,所以他们从他在意的人下手。因此每当朝中有变,赤玛公主府上都会加强防守。
  没想到这一次世家选择拿瑶英当人质。
  毕娑无意味地一笑:“这也不奇怪……王,除了王庭的安危,您的牵挂不多……”
  应该说他几乎没有牵挂,他心怀天下,呕心沥血,为苍生成佛,又为苍生为魔,尽人事听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毫无私心。
  世家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没有弱点。
  毕娑语气一变:“可是您让我护送文昭公主回汉地……王,这是您第一次嘱咐我去办一件私事。”
  从前,昙摩罗伽对李瑶英的种种优容都可以说是报答她的恩情,他帮助照拂她,就像爱护百姓。
  但是当他特意叮嘱毕娑的时候,毕娑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假如李瑶英真的被掳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一次世家只是误打误撞,下一次呢?
  毕娑双拳紧握,凝望着昙摩罗伽。
  “王,民间百姓之所以对摩登伽女的故事津津乐道……那是因为阿难陀没有动心,因为摩登伽女最后证得善果,断绝痴恋,也成了沙门中人。”
  “这是一桩美谈,所以不论沙门内外,都不忌讳提起此事。”
  “假如摩登伽女成功了……”毕娑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那她就会背上勾引阿难陀堕落的骂名,她会被阿难陀的信众唾骂、诅咒,她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憎恶,被仇视,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脚。”
  “她会被视作妖魔,遭到天下人的羞辱,沦落至尘埃,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疯狂的信众恨不能撕碎了她。”
  他一句句说道,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昙摩罗伽立在一幅讲述佛经故事的壁画下,面容沉凝。
  毕娑吐了口气,道:“王,我会提高警惕,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送文昭公主回去。”
  他转身。
  昙摩罗伽叫住他。
  毕娑回头。
  “文昭公主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也是。”昙摩罗伽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却隐含威严,“直到议立摄政王大会完全结束。”
  也就是说,直到确保李瑶英安全。
  毕娑嘴巴张了张,无奈地叹口气。
  昙摩罗伽接着道:“传令下去,关闭城门。”
  “从此刻起,圣城内外,只准进,不准出。城外四军若有鼓噪,放入瓮城,围而不攻。”
  “请诸位领主入王宫。”
  毕娑心中一紧,沉声应是。
  收网的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尚没有头发,也不是寸头,是那种很浅很浅的头发茬,大家可以搜图片看一下
 
  ☆、风动旛动
 
  王寺通往兽园、沙园隐蔽处的角门霍然洞开, 十几骑快马飞驰而出,马上骑手皆头裹布巾, 一身浅蓝长衫, 着银色轻甲,披雪白锦袍, 腰佩长刀、短匕,肩上背了一张织绣华丽的彩绢,如一支支激射而出的箭矢, 穿过山崖下的夹道,飞快冲向茫茫无际的雪原。
  与此同时,城中把守各处的中军近卫统领同时接到命令,开始分头行动。
  王宫前的大道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
  以掌军的康家、薛家、安家、孟家为首的豪族或骑高头大马, 或乘坐豪华宝车, 在私兵的簇拥中离开各自的宅邸,浩浩荡荡驶向王宫,气势逼人。
  归附于王庭的三十七个游牧部族的酋长也受邀前往王宫。
  人群在长街外汇集, 豪族互不理睬,为了昭示身份, 各家马车故意拖拉着缓缓前行, 谁也不想成为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马嘶声,车轮辘辘声,寒风拍打旗帜的猎猎声, 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传遍圣城大街小巷。
  气氛沉重,一触即发。
  王庭有摄政王辅政的传统,每一次议立摄政王都免不了血雨腥风,豪族间势必会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轻则死伤数人,重则几军互相残杀,血流成河。
  上一次议立摄政王,康薛四家全部落败,还没来得及内斗,苏丹古已经控制住局势,那一次罕见的没有伤亡。
  这一次四军已经驻扎在圣城外,大相等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几军交战不可避免。
  圣城百姓躲在家中,从窗缝窥看外边情景,瑟瑟发抖,暗暗祈求城外的四军千万不要打进圣城。
  人们朝着王寺的方向顶礼膜拜,念诵经文,虔诚祈祷。
  不管豪族怎么争斗,只要佛子还是王,他们就能继续过着太平安宁的日子。
  ……
  昙摩罗伽回到禅室。
  帐中残烟细细,瑶英仍在昏睡,呼吸声很轻,双颊晕红。
  昙摩罗伽站在她身前,垂眸凝视她。
  他知道为什么有人想在这个关头掳走她,之所以问毕娑,只是想从毕娑口中确认答案。
  在毕娑通禀她被带走的那一瞬间,昙摩罗伽就明白了。
  一念妄心。
  风未动,旛未动,人心在动。
  他为王庭的将来、为臣民是否能安稳度日、摆脱乱世之苦而忧愁,这一次,他担忧一个女子的安危。
  文昭公主并非他的子民。
  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五欲,乃人之常情。
  而修行之人,就是要清净戒行,降服五欲,断绝七情,以得梵行,涅槃寂静。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一切贪恋皆如梦幻泡影,指间流沙。
  昙摩罗伽俯身,拿起案上的经卷,放下毡帘,退到隔间窗下的一张短案前,盘腿而坐,背对着帘子,抚平纸张,提笔继续默写经文。
  风吹,云动,天不动。
  水推,船移,岸不移。
  心不动,风旛不动。
  窗前一阵翅膀扑腾轻响,黑影晃动,苍鹰扑到短案前,身上羽毛蓬乱,鸟喙叼起脚绊皮绳,讨好地朝他凑了过来。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将功赎罪,今天不罚你了。”
  苍鹰叫了两声,放下皮绳,拍拍翅膀,落到鹰架上,眯起眼睛。
  禅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静水,鎏金卷草纹熏炉静静喷吐着袅袅青烟。
  昙摩罗伽不疾不徐地书写经文,眉眼沉静,神情淡然。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持续到下午。
  昙摩罗伽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捧起经卷,摆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丰唇翕动,口中念念有声。
  以杀止杀,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乱世,一味宽容优柔,只会让更多无辜黎民陷于战乱之苦,民不聊生。
  帘外脚步响,缘觉走进禅室,小声道:“王,备好车马了。王公大臣快入宫了。”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和他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他去里间换了身袈裟,离开前,回头看向毡帘。
  缘觉知道李瑶英就睡在毡帘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请她留下,护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将军本人亲来,不得松懈。”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吩咐近卫巴尔米。
  巴尔米恭敬应是:“属下定会保护好公主。”
  风声呼啸,天边阴云笼罩。
  僧兵簇拥着昙摩罗伽步出禅室,他立于阶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风吹衣袂翻飞,深邃眼眸扫视一圈,法相庄严,清冷出尘。
  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声一声比一声凛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一声咳嗽不闻。
  近卫、僧兵全副武装,单膝跪于阶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抬头仰视着昙摩罗伽,目光狂热。
  昙摩罗伽俯视众人,道:“四军已陈兵于城外,诸位随我去王宫,此去生死难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随行。”
  近卫们立刻道:“我们不怕死!”
  跪在队列最前面的毕娑站了起来,拔刀出鞘,朗声道:“中军近卫永远是王最忠臣的护卫,是佛子最英勇的奴仆,四军作乱,朝政不宁,佛子乃民心所系,众望所归,我等甘愿为佛子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其他近卫跟着他一起立誓,声如洪钟。
  在士兵们的怒吼声中,王寺外传来阵阵轰隆巨响,大门被耐心耗尽的四军骑士合力推开,薛家的一名统领带着属下直接闯入王寺。
  寺中僧人齐聚大殿之内,盘坐着念诵经文,任四军骑士长驱直入。
  统领站在殿前,轻蔑地扫一眼众僧,手握长刀,态度傲慢,道:“各位领主都到齐了,请王速去王宫议事,别耽搁了时辰!”
  近卫奔出长廊,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也敢在王寺大声言语?!就不怕惊扰到王么!”
  统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话音刚落,一道阴冷腥风扑面而来,银芒闪动,统领吓了一跳,闪身躲开。
  叮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把匕首钉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刀柄轻轻晃动。
  这一刀要是扎在身上,伤口一定深可见骨。
  统领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
  蓝衫白袍的近卫缓步走下石阶,几十双眼睛齐齐瞪视着他,而在人群之后,身着袈裟的佛子昙摩罗伽缓步踱出,目光睿智,优雅从容。
  四军骑士中许多人是平民出身,平时没有机会拜见佛子,此刻,他们仰望着传说中的佛子,心弦震动,愣在当地。
  近卫拥着昙摩罗伽离开王寺。
  消息传出,在王寺外徘徊的百姓纷纷聚拢过来,跪在长街两侧,匍匐行礼。
  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四军骑士也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神情恭敬,口念佛号。
  统领没想到苏丹古死后佛子依然如此镇定,眼见百姓士兵都对他爱戴有加,知道自己今天这个下马威是施展不出来了,呆了一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满身跋扈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他眼珠一转,堆起满脸笑,跟上近卫。
  “王,末将是薛延那将军派来迎接您的。”
  近卫冷笑几声,拦着统领。
  统领敢怒不敢言,只得跟在队伍旁边,从王寺到王宫的路上,绞尽脑汁想凑上前,却连昙摩罗伽的袈裟衣摆都碰不到。
  ……
  王宫正殿,毡帘高挂。
  诸位已经抵达的官员和部族酋长坐于帐中,等了片刻,听到殿前钟声齐鸣,知道昙摩罗伽来了,起身相迎。
  昙摩罗伽上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众人隔着一层低垂的锦帐偷眼看他,看他脸上神情平静,心中各有思量。
  部族酋长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此时圣城中,除了王寺之外,其他地方已落入世家豪族之手,王宫也被由世家掌军的禁卫军团团包围,佛子身边虽然有忠心的近卫,可是他只带了区区几十人来王宫,就凭这几十个人,待会儿万一世家发难,佛子该怎么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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