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王庭近卫似乎不敌,连连后退。
  世家一系的禁卫军势如破竹,一路向前。
  帐中亲兵仍在混战,康、安几家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意识到事情可能完全脱离他们的控制,暗道不好。
  康莫遮朝佛子的方向靠近。
  亲兵一边砍杀,一边在他耳边道:“大相,事已至此,不如干脆拼了,只要能制住其他人,所有人都得听您号令!”
  康莫遮心中一凛。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康莫遮浑身哆嗦,在亲兵的保护下冲向宝榻,一把推开近卫。
  榻上空空如也。
  昙摩罗伽早已经趁乱离开了。
  康莫遮牙关咬得咯咯响,霍地转身。
  “出去!离开这是非之地!”
  轰隆几声巨响,大地似在颤动,沉重的正殿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殿中所有近卫一面高声叫嚷,一面向门口的方向后退,而四家亲兵还在胡乱缠斗。
  康莫遮脸上血色褪尽,扑向大门方向。
  最后一丝缝隙在他眼前闭合,烛火被扑灭,大帐陷入一片幽暗。
  康莫遮双目倏地瞪大,眼珠几乎暴眶而出。
  他们以为佛子一直在闭关,以为佛子前几天的退让是无奈之举,所有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
  佛子才是设下陷阱的那个人!
  ……
  大殿之外,昙摩罗伽身着袈裟,骑马穿过长街,风吹衣袍猎猎。
  禁卫军仍在厮杀,人潮涌动,宫墙上□□反射出道道冰冷银光,近卫且战且退,和埋伏的五千禁军配合默契,将世家带进宫的人马重重包围,世家一系的禁卫军举刀抵抗。
  当昙摩罗伽出现在长街前时,人墙凝滞了一瞬,乌压压的人头齐齐抬起,仰视着他。
  他凝望众人,碧眸清澈,脸上无悲无喜,恍如天神。
  这一瞬,世家一系军心涣散,意志崩溃。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策马离开正殿,在他身后,万箭齐发,箭如蝗雨,近卫步步逼近,世家一系的禁卫军开始退却,不堪一击。
  众生福薄,多诸衰恼,国土数乱,灾害频起,种种厄难,怖惧逼扰。
  乱世之中,当用乱世之法。
  昙摩罗伽手指轻轻摩挲持珠,默念经文,袈裟鼓满了风。
  中军近卫从暗夜里奔出,簇拥着他登上城墙。
  这几天,世家掌军的子弟或是被近卫说动,早已暗中改旗易帜,或是已经被五花大绑,关在帐中看守起来。
  在世家摩拳擦掌之时,圣城外的几万驻军早已经四处漏风,到处都是破绽。
  近卫斥候穿梭其中,巧使妙计,放火烧营,趁乱大喊大叫,扰乱人心,很快就让他们炸营。
  一旦炸营,连将官也无法号令士兵。
  而接到苍鹰传信、奉命前来圣城的一万部落骑兵早已埋伏在星城之外,他们的任务是冲入敌阵,驱散世家士兵的战阵,让他们彻底混乱。
  此刻,城下失去和领主联系、中了近卫军圈套的四军也陷入了一番混战,雪原之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着他们的首领冲锋,火光四起,惨叫声,厮杀声,似修罗鬼蜮。
  昙摩罗伽立于修罗鬼蜮之上,俯瞰战场,彤彤火光映在他的清俊面孔上,眉眼如画。
  “王!一切顺利!”
  身着铠甲的毕娑奔上城墙,朗声道。
  昙摩罗伽颔首,挥了挥手。
  白袍近卫齐声应喏,放下手中长弓,推出一辆辆样式笨重的□□战车,调整弩身,对准城墙下混战的士兵。
  钟鼓齐鸣,悠扬洪亮,传遍整个战场。
  城墙下的士兵呆呆地抬起头,看见城墙上的□□战车,惊惧不已。
  这些战车是王庭用来克制北戎骑兵的利器,穿透力极强,百步之外也能轻松射穿骑兵战甲。
  假如近卫发动弩车,只需要短短几息,他们就会被射成筛子!
  士兵惊恐地后退。
  “世家叛乱,意图行刺佛子,已被捉拿!”毕娑手扶箭垛,朗声长吼,“佛子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这一声长啸带着内力喊出,厮杀的士兵听得清清楚楚。
  “佛子慈悲,知道你们被世家所蒙蔽,不会怪罪你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就不是叛军。”
  “谁负隅顽抗,那就是与佛子为敌!”
  士兵茫然地仰望着昙摩罗伽,战场上一片如水的静寂。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冲出大营,突然混战,突然看到一支蛮兵从天而降,又突然被驱赶至城墙下。
  哐当一声,混在士兵中的近卫用力抛开手中武器,故意发出嚎啕大哭声,跪下叩首。
  其他几人跟着跪下。
  这一声响起,其他士兵如梦初醒,跟着放下武器,跪地伏首。
  不同服色的甲衣汇成一片潮涌,远处马嘶长鸣,火光熊熊。
  昙摩罗伽立在城墙之上,俯视脚下臣服的士兵。
  躲避追杀、和瑶英入住驿舍的那一晚,他已经做了决定,世家的每一步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路上,苍鹰送出信件,传达他的指令,还没抵达圣城,他已经安排好所有伏兵。
  放任世家围城,就是为了收拢兵权。
  从今夜起,这些士兵将不再是世家的私兵。
  ……
  这一夜,圣城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合眼。
  王庭朝堂动荡,世家咄咄逼人,收买禁卫军,刺杀佛子,被忠于佛子的禁卫军和中军近卫拿下。
  城外四军在天黑之际啸营,仓促发动攻城,赶来参拜佛子的部落骑兵及时赶到,冲散四军,将他们驱赶至城下,佛子亲至城头,士兵愧疚难当,痛哭流涕,弃械投降。
  翌日,部落酋长纷纷上疏,要求重惩带头刺杀佛子的薛延那。
  昙摩罗伽没有立刻处置世家,而是先提拔立功的将士,大肆封赏,并颁布政令,此后四军中,士兵不论贵贱出身,只要立下战功,都可以得到晋升。
  这道政令马上不胫而走,士兵群情振奋。
  正殿大门紧闭,带兵进入王宫的世家被禁卫军瓮中捉鳖,从康莫遮到安家亲兵,一个没落,全都押入地牢。
  消息一道道传入地牢,康莫遮哈哈大笑,歇斯底里。
  这几年摄政王苏丹古代理朝政,佛子时常闭关,苏丹古狠辣无情,世家恨之入骨,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却忘了佛子才是苏丹古的倚仗!
  他们太自信,以为佛子行事谨慎,不敢与世家为敌,只要陈兵于圣城外,杀一个措手不及,佛子仓促之下只能妥协,毕竟平衡朝堂、不与世家硬碰硬是昙摩家的祖训,而且外敌当前,他肯定不想看到朝堂动荡。
  没想到佛子一气之下,竟然和世家撕破脸皮,四大世家,他一个都不倚靠,直接从兵权下手,瓦解世家。
  康莫遮不禁有些后悔。
  佛子十三岁便能带兵退敌,即使苏丹古死了,佛子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太小瞧佛子了。
  一夜过去,天地变换。
  当康莫遮被押至殿前时,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脸庞变得枯瘦憔悴。
  他抬起头,望着宝榻上低头批改奏疏的昙摩罗伽。
  殿中光线昏暗,案前点了一盏灯,灯火如豆。
  “王,您并未闭关,是不是?”康莫遮喃喃道,“从您出关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部落骑兵怎么可能这么快赶到圣城,像天降神兵一样冲散四军?”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怎么想都想不通世家动作如此之快,佛子明明一直待在佛寺,为什么能指挥千里之外的部落骑兵?
  答案只有一个。
  “您早就知道摄政王遇到危险,提早做了安排……您没有闭关,甚至在摄政王还没遇害之前,您就张好大网,等着我们上钩!”
  康莫遮苦笑。
  事已至此,想明白这些有什么用?
  他已经成了阶下之囚。
  “王会怎么处置我们?”
  昙摩罗伽语调平静,道:“查清罪责,按律处置。”
  康莫遮一怔,随即轻笑,皱纹舒展。
  王是佛子,他不会像张家那样为了巩固势力大肆屠戮,无论何时,佛子不会对老弱妇孺举起屠刀。
  康莫遮长叹一声,“王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您明明可以不理世家纷争。”
  宦海沉浮多年,一心追逐家族利益,他无法理解昙摩罗伽的做法。
  昙摩罗伽放下一卷羊皮纸,道:“王庭四军由世家把持,朝中内斗不断,北戎虎视眈眈,四军一旦起了龃龉,不到两天,线报就会送至北戎。不除内患,王庭难以抵抗北戎。”
  这几年北戎攻打王庭的时机刚好都是朝中发生动乱的时候,他之前忙于迎战,心力交瘁,几次濒临死境,无力整治朝堂,这一次瓦罕可汗也遇到了乱子,机不可失。
  康莫遮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您要收回兵权,才能专心应对北戎。”
  他摇头失笑。
  唯有同心协力才能对抗外敌,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吗?
  他懂,其他世家也懂。
  但是谁都做不到,因为谁都不愿做那个放弃家族利益的牺牲者。
  “王,您志向远大,为王庭的长治久安图谋,可您低估了人心!您打破了平衡,世家贵族暂时臣服,但他们还会死灰复燃。”
  “历来的英雄,哪个有好下场?”
  康莫遮盘腿而坐,看着昙摩罗伽,仿佛君臣对谈。
  “王记不记得赛桑耳将军?还有摩诃将军?他们对王庭忠心耿耿,呕心沥血,一生为公,到头来,一个满门被屠,自己也死于乱匪之手,一个被君主厌弃,五马分尸,族人沦为奴隶,可笑的是,那些被他们提拔的平民很快成为新贵,为了融入世家不择手段,和世家一起践踏奴役平民百姓,他们的嘴脸,和世家有什么不同?”
  康莫遮哈哈大笑。
  “王,您是佛子,是一国之君,您离不开世家,世家就如离上草,一枯一荣,生生不息。您今日打压我们,掌控朝局,可地方上的治理还是要靠世家,世家根深叶茂,从王庭建国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王庭的血脉骨肉,没有世家来维系地方,王庭就是一盘散沙,不到几年,世家会再度兴起,您终将向世家妥协。”
  康莫遮浑浊的双眼闪过几点亮光,长长地叹息一声。
  “摩诃将军想要改革军制,他动了世家的利益,触犯王庭的根本,落到那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赛桑耳将军执意追查世家侵占庄园之事,陷得太深,无法脱身。”
  “他们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唇角一抹讽笑。
  “王,百姓愚昧,温顺,只要手拿棍棒,他们就会乖乖顺从,仁厚不能换来他们的忠心,他们太善变,太愚蠢,今天他们将你奉若神明,明天他们就会因为你的一点过错唾弃你,憎恨你,您很快会发现,背叛您的,就是您保护的这群百姓!”
  “昙摩家世代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远享受荣华富贵。”
  “贸然打破规矩,被损害利益的家族不会永远顺服,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也会张牙舞爪,等着复仇。”
  “王,您是佛子,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烛火晃动。
  昙摩罗伽垂眸,面色平静,淡淡地道,“王庭已经病入膏肓,乱世流离,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终将覆灭于战火。”
  这样的事总得有人来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脚,谁来平定乱世?
  康莫遮凝视着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颤动。
  “所以,您明知后果,也要力挽狂澜吗?哪怕代价是像赛桑耳将军那样身死名灭?”
  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平稳从容,道:“人固有一死,若为社稷死,为苍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烛火笼在他脸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弃城而逃,十三岁的昙摩罗伽召集中军守卫王庭,掩护百姓出逃,黄沙漫漫,少年一骑独行,迎着数倍于他的敌军,慷慨向前,义无反顾。
  凭己之力,以度众生,护卫王庭,平定乱世。
  康莫遮久久无言,伏地叩首。
  “臣认罪。”
  康家不会就此沉沦,世家经营多年,就算彻底失势,只要两代就会重新崛起。
  他认罪,交出兵权,昙摩罗伽不会赶尽杀绝。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权,并且指认薛延那暗杀苏丹古。
  一场惊天风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瑶英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城外啸营之时。
  她拢紧衣袍站起身,看到长案上堆叠的经卷,意识到自己还在昙摩罗伽的禅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闷声响传入王寺,大地震动,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城外沸反盈天。
  瑶英走出禅室,脸色苍白。
  巴米尔以为她害怕,小声安抚她:“公主不必紧张,王寺已经加强守卫,不会再有歹人闯进来。”
  瑶英摇摇头,裹紧披风,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瑶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时分,缘觉匆匆赶回王寺:“这些天让公主受惊了,现在中军已经平定叛乱,公主不必忧心。”
  瑶英问他:“死伤多吗?”
  缘觉一笑,道:“只是放几把火吓得他们啸营而已,四军里有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他们会故意引发骚乱。天黑的时候,已经有人潜入军营,割断他们的弓箭,割掉他们的马镫,在他们的武器里灌满泥浆,让他们没法对敌……还有,前几天,王吩咐阿史那将军偷偷带着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个个大洞,冬天几层积雪不化,一眼看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圣城的近卫军知道哪一块积雪下是峡谷坑洞,那一块是厚实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兴奋难耐,滔滔不绝。
  “啸营的时候,近卫故意带着那些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进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来,谁还顾得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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