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骏马狂奔,颠簸中,昙摩罗伽一言不发,手按在她脖颈上,把她紧紧地按进怀里。
  瑶英听到他的心跳,依旧缓慢从容。
  和尚,你疯了啊。
  瑶英笑了笑,泪花闪烁,震惊,酸涩,甜蜜,欢喜,心疼,担忧……万般滋味翻涌沸腾,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
  不远处,蹄声如雷,更多黑影朝他们靠近,为首的男人一双凤眼盈满暴戾,策马上前,举刀,看到马背上相拥的昙摩罗伽和瑶英,愣了一下。
  “阿郎!找到七娘了!”
  亲兵大声喊他。
  李仲虔沉下脸,狠狠地瞪一眼昙摩罗伽,策马上前冲杀。
  算了,这个苏丹古很聪明,知道他和瑶英不会无故离开圣城,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找过来和他一起四处寻找追查死士的踪迹,这一路奔波,多亏他熟悉地形,他们才能追上来,苦劳功劳他都有……明天再找他算账!
  死士没料到这么快就被追上,果断拨转马头,回到火堆旁,让其他人引开李仲虔,自己抓起李玄贞,逃之夭夭。
  噗嗤一声。
  匕首直刺入血肉。
  剧痛传来,死士低下头,看着李玄贞,不敢相信。
  “太子,李仲虔来了,你杀了我,就不怕李仲虔杀了你?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李玄贞目光阴冷,抬起匕首,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刺进死士的胸膛。
  死士惨叫,两人一起从马背跌落。
  李玄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看到死士捂着伤口站起身,飞扑上前,抱住死士的腿,死士踉跄着倒下,他爬上去,匕首划破死士的喉咙。
  死士瞪着他,死不瞑目。
  李玄贞丢开匕首。
  “想伤她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这些人有秘密传讯的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讯息,一个都不能留。
  绝不能让李德知道他的心思。
  李玄贞瘫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
  李仲虔带着亲兵解决了剩下的死士,策马转身。
  “明月奴!”
  隔得老远他就大喊。
  “没事吧?”
  瑶英回过神来,从昙摩罗伽怀里探出身子,“阿兄,我没事。你呢?没受伤吧?”
  “我没事。”
  李仲虔摇摇头,道,看着昙摩罗伽抱着瑶英的那双胳膊,浑身不舒服。
  亲兵把晕厥过去的李玄贞带了过来,“阿郎,怎么处置他?”
  李仲虔举起长刀。
  瑶英想了想,道:“阿兄,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李仲虔冷哼了一声,收起长刀,“抬回去,你们亲自看着,高昌使团里有他们的内应,你们记住,一个眼生的人都不要。”
  众人得令。
  李仲虔让亲兵给瑶英牵了匹马过来。
  瑶英从昙摩罗伽怀里钻出来,他一声不吭,解下白袍罩住她,看着她下马。
  她爬上另一匹马,攥紧缰绳,小声对李仲虔道:“阿兄,苏将军身上有伤,我不放心他,先跟着他走,等回去了,我再和你细说今天的事。”
  李仲虔老大不高兴,不过看到瑶英面色焦灼,一双眼睛都急红了,不忍让她为难,轻哼一声,道:“也好。”
  他心里有些内疚,他的属下赶走了王庭亲卫,才会让这些死士趁虚而入。
  瑶英和他分开,驱马跟上独自走在一边的昙摩罗伽。
  长风呼啸,她裹紧身上的白袍,靠近他,想说话,还没张口,眼睛先红了。
  砰的一声响,昙摩罗伽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骏马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动静,转头,围着他打转。
  “罗伽!”
  瑶英一扯缰绳,下了马背,扑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
  他脸上的面巾落下,碧眸仰望着她。
  “你要走了?”
  他轻声问,意识朦胧。
  瑶英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心头大恸。
  你不是生气了,几天不理人,逼我走吗?
  你不是说,我想走就可以走的吗?
  你事事考虑周到,怕连累我,不想轻慢我,你知道一切情爱都是露水虚幻,你什么都想得透,为什么还执着于我?
  瑶英泪如泉涌,嘴角却轻轻翘起,双手捧着昙摩罗伽的脸颊,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我在这里,和尚。”
  昙摩罗伽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气息交融。
  他怔怔地道:“我是王庭的佛子……我的病好不了。”
  瑶英笑中带泪:“不要紧,我们慢慢治。我说了,不在乎你是个和尚,你不用还俗破戒。”
  不管治多久,不管结局是什么。
  试一试,总有希望。
  
 
  ☆、背对背
 
  无垠火海熊熊燃烧, 黑烟翻涌弥漫。
  昙摩罗伽在幽暗中独行,衣衫褴褛, 风如刀割。
  空中铁城连绵耸立, 铁蛇铁狗吞吐火焰,奔驰其上, 恶鬼、夜叉狰狞,驱赶着面色惨白的男男女女向着雪亮的刀山、沸腾的油海、布满铁钉的铁床走去,血肉横飞, 血流成河,哭嚎声穿云裂石。
  魑魅魍魉的鬼影在他身周飘飘荡荡,声音阴森恐怖。
  无间地狱,入目皆是惨烈酷刑。
  他踏过尸山血海,耳听震天撼地的惨叫哀嚎, 铁箭如雨, 铁网遍布, 他身上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夜叉怒目,向他飘来, 阴风阵阵。
  忽然,一道亮光刺破重重浓烟, 洒下粼粼清辉, 众鬼退散,刀山崩塌,雪刃片片飞散, 炙热的铁汁凝结冰冻。
  昙摩罗伽抬起头,高峻森冷的铁城上方,云霞聚涌,金光闪耀,一道长长的、玉石铺砌的阶梯从云端降下,五彩流云盘旋环绕。
  他拾级而上,呼啸的狂风霎时变得柔和,华光笼罩,庄严,高贵,肃静。
  金沙铺地,楼阁辉煌,道道彩虹若隐若现,宝树环绕,五色杂鸟在空中鸣唱,仙乐悦耳动听。
  他来到一座宝光潋滟的七宝池前,雾气朦胧,池水清冽明澈,水中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闪闪发光。
  水雾渐渐散去,流淌的水光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迎着清风缓缓绽放,婀娜妩媚,绰约多姿,起初,只有一丝微光在花苞浮动,接着,花瓣舒展身姿,光华大放,芳馨远溢。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和这一朵莲花。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这朵菡萏不属于王庭,她来自万里之外。
  昙摩罗伽望着莲花,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池中光彩愈盛,莲花轻轻摇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碰莲花。
  幻象突然破碎,莲花迅速褪去光华,在他眼前裂成千片万片,继而化作齑粉,风吹过,烟消云散。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将他淹没。
  昙摩罗伽立在无边的黑暗中,望着自己的手掌。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昙摩罗伽抬起脸,一双碧眸,冰冷如雪,寒光迸溅。
  ……
  温热的帕子贴在了脸上,轻轻擦抹,熨帖舒适,仿佛梦境中的那朵莲花。
  昙摩罗伽攥住了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捏住。
  “法师?”
  耳畔一声轻柔的呼唤。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帐幔低悬,浅青微光浮动,屋中陈设在从花窗漫进来的晨光照耀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瑶英坐在榻边,低头看他,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天光大亮。
  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
  一刹那,昙摩罗伽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毡帘外响起脚步声,毕娑和医者走了进来,瑶英转过头去和他们说话。
  昙摩罗伽松开手,听他们断断续续说话。不一会儿,医者为他看脉,瑶英喂他吃了几枚药丸,他咽了下去。医者和毕娑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商量了几句话,退了出去。
  他掩唇轻轻咳嗽。
  瑶英立即起身,倒了一碗水,“法师,喝点水。”
  她扶昙摩罗伽坐起来。
  他斜倚凭几,袈裟袖摆带起一阵气流,就着她的手喝完一碗水,期间,两道清冷目光直直地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瑶英自觉脸皮很厚,不过被他用这种专注的眼神看着,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抬眸和他对视。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神情平静。
  她在这里,好好的,没有走,没有出事。
  瑶英心里暗笑。
  他清醒的时候果然不敢多看她。
  屋中寂静无声,两人半晌没说话。
  等昙摩罗伽喝了水,瑶英放下碗,瞥一眼他苍白的脸,道:“法师,以后这种事情让毕娑和缘觉去就行了……你本来就伤势沉重,反复发作,得好好调养身子,要听医者的话。”
  前晚他摔下马背,她拖不动他,想背他起来,刚走两步就摔了,无奈之下只能请李仲虔来帮忙。他昏睡了一天一夜。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瑶英的话,目光停在她脸上,问:“有没有受伤?”
  这是他苏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瑶英一怔,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摇摇头,道:“我没有受伤,那些人带走我,是想用我来逼迫李玄贞。”
  她简要地说了前晚的经过。
  “阿兄刚收到信的时候,怕身边还有他们的内应,不敢声张,对缘觉说我们有事要提前离开……缘觉和毕娑都以为我真的走了,法师怎么知道我是被掳走的?”
  毕娑说,昙摩罗伽是独自一人离开的,他们都没有发觉,以为他是去和她告别了,没想到他找到李仲虔,及时把她救了出来。
  再晚一点,没人能追踪到死士的踪迹,李仲虔想找到她就难了。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李仲虔是使团正使,通商的文书还没定下来,李仲虔不可能没有选定代替他的使者拔腿就走,而且瑶英不会就这么离开,至少会给他留一封信……
  昙摩罗伽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证实他们的离开太蹊跷了。
  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即使没有这些可疑之处,他也会追上去。
  明明知道是徒劳,还是克制不住。
  未修行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参禅后,见山非山,见水非水。了悟后,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心中有佛,处处皆菩提。
  心中有她,见佛如见她。
  他心里有了执念,即使在佛陀前诵经千遍万遍,也化不开。
  一天之内,他亲眼看到她被刺杀,以为要和她死别,等她醒过来,他半天回不过神,怕她担心,也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回到王寺养伤,想整理好思绪再去看她,还没冷静下来,又传来她离开的消息。
  那一瞬,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恶念,终究盖过了理智。
  见他一直沉默,瑶英岔开话题,问:“法师,想不想吃什么?”
  她语气轻快,眉间带笑。
  似乎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能一笑置之。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她。
  他记得昏睡前,夜色浓稠,狂风呼啸,他摔下马背,她俯身,额头贴着他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一双明眸泪光盈盈。
  她应该多笑,肆意明艳,肆意欢笑。
  他喜欢看她笑。
  昙摩罗伽咳嗽了一声,道:“公主,前晚的事,我都记得。”
  瑶英怔了怔。
  “法师记得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昙摩罗伽不语,目光停在她脸上,坐直身子,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瑶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眸底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
  屋中很静,静得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昙摩罗伽停下来,凝视她片刻,道:“我好些了,想吃什么会让缘觉去张罗。公主劳累了两天,去休息吧。”
  她两夜没睡,眼圈都发青了。
  瑶英一呆。
  他还没回答她的话呢。
  不等瑶英拒绝,昙摩罗伽抚掌示意缘觉进屋。
  瑶英嘴角抽了抽,想了想,起身走向门口。
  他不想回答,她不逼他。
  “去哪儿?”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瑶英纳闷地回头:“我回去休息……”
  昙摩罗伽看着其他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就在隔间睡。”
  别离他太远。
  他语气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虚弱地靠坐着,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骨子里的强势散发出来,气势慑人。
  瑶英确认自己没听错,挑了挑眉,转身走进隔间,她确实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觉。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后,昙摩罗伽看向蹑手蹑脚进屋的缘觉。
  “派人去查了吗?”
  “回禀王,最近来献礼的使团太多,不太好查,不过圣城应该没有那伙人的同伙了。驿馆各处加派了人手,只要有生人靠近,就会有人回来报信。”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忽地问:“城中盛会还有几天结束?”
  缘觉一愣,反应过来,算了算日子,道:“还有五天。”
  ……
  瑶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的光景,昙摩罗伽在接见毕娑,她走过去,听到两人在讨论李玄贞和李德。
  见她醒来,毕娑告退出去。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回头看着昙摩罗伽,他依旧靠坐在榻前,面容沉静,身边案上文书堆叠。
  他刚醒不久,就开始处理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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